《紅樓夢》第一回之瘋狂的石頭
來自專欄《紅樓夢》小課堂
寫在前面的話:
《紅樓夢》真是一部特好的小說,但在現代社會的語境中,全部閱讀下來確實也有困難。從本周起,此公眾號的任務就是帶著大家讀《紅樓夢》。受眾群體面向一般讀者,不走學術的路子,盡量採用一種科普性對話的文風。文章採用的《紅樓夢》本子是最容易購買的人民文學出版社紅樓夢研究所校注的版本。這個版本的校訂,從1975年紅樓夢校注小組成立到1981年正時定稿,歷時六年。校注組集合了當時最優秀的文史大家,所以這個版本很具有權威性。領讀方式主要採取「注」的方式,以一個或多個段落為單位,「注」的內容不限,但肯定有乾貨。好,就說這麼多,下面開始閱讀。
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但書中所記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何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哉?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則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袴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併使其泯滅也。雖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其晨夕風露,階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懷筆墨者。雖我未學,下筆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可悅世之目,破人愁悶,不亦宜乎?」故曰「賈雨村」云云。
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
註:談到《紅樓夢》我們得先進行科普一下《紅樓夢》的版本問題。《紅樓夢》自曹雪芹寫成後(或者寫成一部分後),他會讓朋友幫自己參謀一下寫得怎樣。手稿多珍貴吶!所以一般不能外借,那怎麼辦?複印?對不起,那時候沒有這技術,所以只能用最笨的辦法——手抄。既然是抄,肯定就存在人為的誤差,誤差一出現,不同的抄本就出現了。多說一句,那時候抄書也不是放在桌子上抄,這樣效率太低了。而是由一個人念,很多人同時聽寫,這樣效率就成倍提高,但有個大缺點就是很容易寫錯字,因為漢字同音字太多了,現在《紅樓夢》的不同版本中訛字很多,就是出於此原因。現在學界公認的比較權威的抄本有: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列藏本、戚序本、蒙府本、舒序本、甲辰本等,所謂「甲戌」、「庚辰」就是當年這個抄本的當年所抄之書的定稿時間。比如庚辰本就是乾隆二十六年,公元1761年。上面這段話,不是小說的開頭,而是批評者看完後寫下的批語,一般認為是脂硯齋等人寫下的,脂硯齋就是曹雪芹的親戚,有人說是曹的叔父,有人說是曹的妻子,現在也沒定論。大家只需要知道他是《紅樓夢》最早的批評者之一,對研究《紅樓夢》有很大的幫助,為此還專門形成了一門學問——脂學。
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說起根由雖近荒唐,細按則深有趣味。待在下將此來歷註明,方使閱者瞭然不惑。
原來女媧氏鍊石補天之時,於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經十二丈,方經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只單單剩了一塊未用,便棄在此山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煅煉之後,靈性已通,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
註:中國文化中有兩塊著名的石頭,一個是《西遊記》中的仙石,一個就是《紅樓夢》的這塊石頭。一個孕育出了孫悟空,一個變成了賈寶玉嘴裡的那塊通靈寶玉。這塊石頭要大得多,《西遊記》裡面的那塊仙石只有三丈六尺五寸高,二丈四尺圍圓,跟《紅樓夢》里這塊石頭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之所以以女媧補天的神話切入,也很好地反應了曹雪芹對女性的態度。「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是曹雪芹杜撰的,「無稽」就是「無稽之談」,「青埂」就是情根。
一日,正當嗟悼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異,說說笑笑來至峰下,坐於石邊高談快論。先是說些雲山霧海神仙玄幻之事,後便說到紅塵中榮華富貴;此石聽了,不覺打動凡心,也想要到人間去享一享這榮華富貴,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說道:「大師,弟子蠢物,不能見禮了。適聞二位談那人世間榮耀繁華,心切慕之。弟子質雖粗蠢,性卻稍通;況見二師仙形道體,定非凡品,必有補天濟世之材,利物濟人之德。如蒙發一點慈心,攜帶弟子得入紅塵,在那富貴場中,溫柔鄉里受享幾年,自當永佩洪恩,萬劫不忘也。」二仙師聽畢,齊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註:這裡要談一下《紅樓夢》的語言風格,現在仍然有人覺得《紅樓夢》是「文言文」,很大程度上就是沒有習慣古代小說的語言風格。就拿上面這一段落距離,我們可以發現四字短語特別多,我數了一下是36個,這段話統共也就300來字,四字短語就佔144字,由此給人一種「文言文」的感覺,讀不下去。其實這恰恰是中國古典小說的韻味,語言風格有一種詩性的音樂美。我們讀《滕王閣序》就能明顯感受到這種四六句的美感。
這石凡心已熾,那裡聽得進這話去,乃復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強制,乃嘆道:「此亦靜極思動,無中生有之數也。既如此,我們便攜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時,切莫後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說你性靈,卻又如此質蠢,並更無奇貴之處。如此也只好踮腳而已。也罷,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終之日,復還本質,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頭聽了,感謝不盡。那僧便念咒書符,大展幻術,將一塊大石登時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那僧托於掌上,笑道:「形體倒也是個寶物了!還只沒有實在的好處,須得再鐫上數字,使人一見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後攜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去安身樂業。」石頭聽了,喜不能禁,乃問:「不知賜了弟子那幾件奇處,又不知攜了弟子到何地方?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問,日後自然明白的。」說著,便袖了這石,同那道人飄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
註:很多人都有一個誤解,認為這塊石頭變成了賈寶玉,就如同《西遊記》中的那塊石頭變出了孫悟空。其實不是這樣。賈寶玉是神瑛侍者下凡投胎來的,出生時口裡含著一塊玉,這玉才是這塊巨大的石頭變的,這兩組對應關係一定要弄清楚,這直接影響到《紅樓夢》的敘述視角,並且在後面的小說中,這塊玉還多次以敘述者的身份出現,也很有意思。
後來,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因有個空空道人訪道求仙,忽從這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經過,忽見一大塊石上字跡分明,編述歷歷。空空道人乃從頭一看,原來就是無材補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的一段故事。後面又有一首偈云:
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
此系身前身後事,倩誰記去作奇傳?
詩後便是此石墜落之鄉,投胎之處,親自經歷的一段陳跡故事。其中家庭閨閣瑣事,以及閑情詩詞倒還全備,或可適趣解悶,然朝代年紀、地輿邦國,卻反失落無考。
空空道人遂向石頭說道:「石兄,你這一段故事,據你自己說有些趣味,故編寫在此,意欲問世傳奇。據我看來,第一件,無朝代年紀可考;第二件,並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其中只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無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縱抄去,恐世人不愛看呢。」石頭笑答道:「我師何太痴耶!若雲無朝代可考,今我師竟假借漢唐等年紀添綴,又有何難?但我想,歷來野史,皆蹈一轍,莫如我這不藉此套者,反倒新奇別緻,不過只取其事體情理罷了,又何必拘拘於朝代年紀哉!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書者甚少,愛適趣閑文者特多。歷來野史,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姦淫兇惡,不可勝數。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污臭,屠毒筆墨,壞人子弟,又不可勝數。至若佳人才子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於淫濫,以致滿紙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過作者要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艷賦來,故假擬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間撥亂,亦如劇中之小丑然。且鬟婢開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話,竟不如我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悶;也有幾首歪詩熟話,可以噴飯供酒。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傳者。今之人,貧者日為衣食所累,富者又懷不足之心,縱然一時稍閑,又有貪淫戀色,好貨尋愁之事,那裡去有工夫看那理治之書?所以我這一段故事,也不願世人稱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悅檢讀,只願他們當那醉淫飽卧之時,或避事去愁之際,把此一玩,豈不省了些壽命筋力?就比那謀虛逐妄,卻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腳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換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牽亂扯,忽離忽遇,滿紙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紅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舊稿。我師意為何如?」
空空道人聽如此說,思忖半晌,將《石頭記》再檢閱一遍,因見上面雖有些指奸責佞貶惡誅邪之語,亦非傷時罵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倫常所關之處,皆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實非別書之可比。雖其中大旨談情,亦不過實錄其事,又非假擬妄稱,一味淫邀艷約、私訂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時世,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並題一絕云: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註:大家要注意,以上幾段內容,地點沒變,時間上卻出現了一個大的跳躍。可以看成是補敘。就是說,這塊石頭已經歷盡凡塵,再次回到了大荒山,沒有空手回來,帶回來了賈府那些事兒。所以空空道人才能抄寫下來。流傳於世,所以我們現在才能看到《紅樓夢》。空空道人與石頭的這段對話反應的曹雪芹的創作思想以及他對當時小說的看法。如果說曹雪芹當文學批評家的話,也是相當有水平的。乾隆年間才子佳人小說盛行,但是都是一個路子,無非就是「私定終身後花園,落難才子中狀元,奉旨成婚大團圓」。曹雪芹這麼厲害的一個人,必然不屑於落入俗套,但是你說曹雪芹完全沒有受才子佳人小說的影響,倒也不是這麼回事,譬如後文中小紅和賈芸的故事,彷彿還有些影子。注意,《紅樓夢》的幾個別稱,這個是乾貨。
班姑、蔡女:指的是班昭和蔡文姬。班昭在東漢和帝時擔任過宮廷教師,號稱:「大家(gū)」,後來演變為「班姑」,蔡女就是指大儒蔡邕之女蔡文姬。
出則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書云:
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一隅有處曰姑蘇,有城曰閶門者,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這閶門外有個十里街,街內有個仁清巷,巷內有個古廟,因地方窄狹,人皆呼作葫蘆廟。廟旁住著一家鄉宦,姓甄,名費,字士隱。嫡妻封氏,情性賢淑,深明禮義。家中雖不甚富貴,然本地便也推他為望族了。因這甄士隱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每日只以觀花修竹、酌酒吟詩為樂,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無兒,只有一女,乳名喚作英蓮,年方三歲。
註:可算開始寫地面上的事兒了。按道理應該趕緊寫賈家的種種情況,可作者偏不,非從甄家入手,這不太容易引起人們的興趣,但是作者自有其布局,通過寫甄家的「廢」,也給賈府最終的「散」定下個調子。文中寫到甄士隱「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封氏「情性賢淑,深明禮義」,也給香菱憨厚的性格作了鋪墊。注意,此時香菱三歲,通靈寶玉還沒有隨著賈寶玉的出生而來到世間,所以香菱至少比寶玉大三歲。
十里街:勢力街;仁清巷:人情巷;葫蘆廟:糊塗廟。《紅樓夢》里的諧音到處都是,特別是人名、物名,大家可多多注意。
一日,炎夏永晝,士隱於書房閑坐,至手倦拋書,伏几少憩,不覺朦朧睡去。夢至一處,不辨是何地方。忽見那廂來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談。
只聽道人問道:「你攜了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現有一段風流公案正該了結,這一干風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機會,就將此蠢物夾帶於中,使他去經歷經歷。」那道人道:「原來近日風流冤孽又將造劫歷世去不成?但不知落於何方何處?」那僧笑道:「此事說來好笑,竟是千古未聞的罕事。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後來既受天地精華,復得雨露滋養,遂得脫卻草胎木質,得換人形,僅修成個女體,終日游於離恨天外,飢則食蜜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其五內便鬱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恰近日這神瑛侍者凡心偶熾,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歷幻緣,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掛了號。警幻亦曾問及,灌溉之情未償,趁此倒可了結的。那絳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並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風流冤家來,陪他們去了結此案。」
註:甄士隱做的這個夢,正好跟上面一僧一道「說著,便袖了這石,同那道人飄然而去」接上了!甄士隱正好在夢中碰到了他們,木石前盟的故事被一僧一道和盤托出。神瑛侍者因為給絳珠仙草澆水,得以久延歲月。為了報恩,得知神瑛侍者下凡(並且還「夾帶」了一塊寶玉),所以也下凡了,於是林黛玉便出生了。為什麼林黛玉一直哭啊哭,就是為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
那道人道:「果是罕聞。實未聞有還淚之說。想來這一段故事,比歷來風月事故更加瑣碎細膩了。」那僧道:「歷來幾個風流人物,不過傳其大概以及詩詞篇章而已;至家庭閨閣中一飲一食,總未述記。再者,大半風月故事,不過偷香竊玉,暗約私奔而已,並不曾將兒女之真情發泄一二。想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賢愚不肖者,悉與前人傳述不同矣。」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脫幾個,豈不是一場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宮中,將蠢物交割清楚,待這一干風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雖已有一半落塵,然猶未全集。」道人道:「既如此,便隨你去來。」
註:此處茫茫大士所謂「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宮中,將蠢物交割清楚」就是要把他袖了的那塊寶玉交給警幻仙子,以便在神瑛侍者、絳珠仙草先後下凡時,做個小弊,夾帶個玉。所以,賈寶玉出生時嘴裡才含了塊玉,為什麼在嘴裡不在其他地方?原因很簡單,如果在其他地方的話,賈寶玉就夭折了,就沒有《紅樓夢》了。
卻說甄士隱俱聽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東西。遂不禁上前施禮,笑問道:「二仙師請了。」那僧道也忙答禮相問。士隱因說道:「適聞仙師所談因果,實人世罕聞者。但弟子愚濁,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開痴頑,備細一聞,弟子則洗耳諦聽,稍能警省,亦可免沉倫之苦。」二仙笑道:「此乃玄機不可預泄者。到那時不要忘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隱聽了,不便再問。因笑道:「玄機不可預泄,但適雲『蠢物』,不知為何,或可一見否?」那僧道:「若問此物,倒有一面之緣。」說著,取出遞與士隱。
士隱接了看時,原來是塊鮮明美玉,上面字跡分明,鐫著「通靈寶玉」四字,後面還有幾行小字。正欲細看時,那僧便說已到幻境,便強從手中奪了去,與道人竟過一大石牌坊,上書四個大字,乃是「太虛幻境」。兩邊又有一幅對聯,道是: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註:前文中寫到茫茫大士在玉的上面鐫刻了幾個字,但是沒說寫了什麼,到現在我們知道是「通靈寶玉」,但是後面幾個小字還是不知道,直到第八回我們才完全知道這塊玉上都有什麼字「莫失莫忘,仙壽恆昌」。曹雪芹經常會用到這樣的手法來刻畫人物或事物,往往通過各種不同的視角,反覆多次之後,方能將一個人物或事物立體地展於人眼。
士隱意欲也跟了過去,方舉步時,忽聽一聲霹靂,有若山崩地陷。士隱大叫一聲,定睛一看,只見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所夢之事便忘了大半。又見奶母正抱了英蓮走來。士隱見女兒越發生得粉妝玉琢,乖覺可喜,便伸手接來,抱在懷內,斗他頑耍一回,又帶至街前,看那過會的熱鬧。
方欲進來時,只見從那邊來了一僧一道:那僧則癩頭跣腳,那道則跛足蓬頭,瘋瘋癲癲,揮霍談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門前,看見士隱抱著英蓮,那僧便大哭起來,又向士隱道:「施主,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內作甚?」士隱聽了,知是瘋話,也不去睬他。那僧還說:「舍我罷,舍我罷!」士隱不耐煩,便抱女兒撤身要進去,那僧乃指著他大笑,口內念了四句言詞道:
慣養嬌生笑你痴,菱花空對雪澌澌。
好防佳節元宵後,便是煙消火滅時。
士隱聽得明白,心下猶豫,意欲問他們來歷。只聽道人說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幹營生去罷。三劫後,我在北邙山等你,會齊了同往太虛幻境銷號。」那僧道:「最妙,最妙!」說畢,二人一去,再不見個蹤影了。士隱心中此時自忖:這兩個人必有來歷,該試一問,如今悔卻晚也。
註:一僧一道在第一回中很重要,我們看到他們在大荒山或甄士隱的夢境中都是極為俊朗的。然一到人世間就是癩頭跣腳、跛足蓬頭,這個真的很能體現曹雪芹的哲學觀。其中四句言詞預示著甄士隱和英蓮不幸的命運,「菱花」就是英蓮,也就是香菱(英蓮賣給薛蟠後改名為香菱)。後兩句說的元宵節英蓮被拐賣,之後家又被大火燒掉的事情。
這士隱正痴想,忽見隔壁葫蘆廟內寄居的一個窮儒──姓賈名化、表字時飛、別號雨村者走了出來。這賈雨村原系湖州人氏,也是詩書仕宦之族,因他生於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鄉無益,因進京求取功名,再整基業。自前歲來此,又淹蹇住了,暫寄廟中安身,每日賣字作文為生,故士隱常與他交接。
當下雨村見了士隱,忙施禮陪笑道:「老先生倚門佇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聞否?」士隱笑道:「非也。適因小女啼哭,引他出來作耍,正是無聊之甚,兄來得正妙,請入小齋一談,彼此皆可消此永晝。」說著,便令人送女兒進去,自與雨村攜手來至書房中。小童獻茶。方談得三五句話,忽家人飛報:「嚴老爺來拜。」士隱慌的忙起身謝罪道:「恕誑駕之罪,略坐,弟即來陪。」雨村忙起身亦讓道:「老先生請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說著,士隱已出前廳去了。
註:雖然甄士隱稱賈雨村為「兄」,但並不是說賈雨村比甄士隱大,只是一種敬稱,萬不可坐實。甄士隱邀請賈雨村來自己書房,才說了三五句話,就因為嚴老爺的拜訪而離去。這件事至少說明兩點:一、賈雨村沒有嚴老爺尊貴,確實比較落魄;二、為賈雨村和嬌杏的單獨會面提供機會。這麼說來,就算嚴老爺不來,甄士隱也會因為別的什麼事情離開。這個情節無縫轉換,非常巧妙且合情合理,作者功力可見一斑。
賈化,假話也。賈雨村,假語存。
這裡雨村且翻弄書籍解悶。忽聽得窗外有女子嗽聲,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來是一個丫鬟,在那裡擷花,生得儀容不俗,眉目清明,雖無十分姿色,卻亦有動人之處。雨村不覺看的呆了。
那甄家丫鬟擷了花,方欲走時,猛抬頭見窗內有人,敝巾舊服,雖是貧窘,然生得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權腮。這丫鬟忙轉身迴避,心下乃想:「這人生的這樣雄壯,卻又這樣襤褸,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說的什麼賈雨村了,每有意幫助周濟,只是沒甚機會。我家並無這樣貧窘親友,想定是此人無疑了。怪道又說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來,不免又回頭兩次。雨村見他回了頭,便自為這女子心中有意於他,便狂喜不盡,自為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雄,風塵中之知己也。一時小童進來,雨村打聽得前面留飯,不可久待,遂從夾道中自便出門去了。士隱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早又中秋佳節。士隱家宴已畢,乃又另具一席於書房,卻自己步月至廟中來邀雨村。原來雨村自那日見了甄家之婢曾回顧他兩次,自為是個知己,便時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對月有懷,因而口佔五言一律云:
未卜三生願,頻添一段愁。
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頭。
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
註:賈雨村和嬌杏的故事概括起來就是「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這時候的賈雨村很落魄,被甄家的丫鬟多看了一眼,然後賈雨村就跟遇到了知己似的。其實我們也能理解這種心情,一個人落魄的時候很需要別人的關懷,一旦有人承擔了關懷者的角色,對這人自然而然會有極大的好感。但是需要注意的是,這只是賈雨村的單方面想法,嬌杏只是覺得他是生人而多看了他兩眼,並沒有什麼「有意於他」的想法。後來賈雨村發達當了縣太爺,就把嬌杏抬回了府上,並且不久就被賈雨村扶作正室。「嬌杏」,僥倖也。曹雪芹也評價嬌杏「偶因一著錯,便為人上人」,似乎也是以戲謔的口吻告訴讀者,這種感情是不牢靠的,是需要極大的運氣的,是不值得表揚的。賈雨村和嬌杏本質上還是「一見鍾情」,他們之間更多地體現出愛情的速度和強度,也就是「情慾」的部分,因為我們看不到他們之間有何種共同生活的基礎和性格的契合。嬌杏到底會不會愛賈雨村,這是一個問題。如果我們細想一下,會發現這種強加於人單方面的愛跟後來的賈赦和鴛鴦是何其相似!設想一下,如果鴛鴦沒有反抗,是不是也會被一頂轎子抬走?
「頻添一段愁」引用李清照「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典型的單身狗心理:我雖然長得丑可是我想得美吶!「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典型的渣男承諾:我以後發達了一定來娶你。
雨村吟罷,因又思及平生抱負,苦未逢時,乃又搔首對天長嘆,復高吟一聯曰:
玉在櫝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
恰值士隱走來聽見,笑道:「雨村兄真抱負不淺也!」雨村忙笑道:「不過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誕至此。」因問:「老先生何興至此?」士隱笑道:「今夜中秋,俗謂『團圓之節』,想尊兄旅寄僧房,不無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齋一飲,不知可納芹意否?」雨村聽了,並不推辭,便笑道:「既蒙厚愛,何敢拂此盛情。」說著,便同士隱復過這邊書院中來。
須臾茶畢,早已設下杯盤,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說。二人歸坐,先是款斟漫飲,次漸談至興濃,不覺飛觥限斝起來。當時街坊上家家簫管,戶戶弦歌,當頭一輪明月,飛彩凝輝,二人愈添豪興,酒到杯乾。雨村此時已有七八分酒意,狂興不禁,乃對月寓懷,口號一絕云:
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晴光護玉欄。
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士隱聽了,大叫:「妙哉!吾每謂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飛騰之兆已見,不日可接履於雲霓之上矣。可賀,可賀!」乃親斟一斗為賀。雨村因干過,嘆道:「非晚生酒後狂言,若論時尚之學,晚生也或可去充數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費一概無措,神京路遠,非賴賣字撰文即能到者。」士隱不待說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時,兄並未談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雖不才,『義利』二字卻還識得。且喜明歲正當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闈一戰,方不負兄之所學也。其盤費餘事,弟自代為處置,亦不枉兄之謬識矣!」當下即命小童進去,速封五十兩白銀,並兩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黃道之期,兄可即買舟西上,待雄飛高舉,明冬再晤,豈非大快之事耶!」雨村收了銀衣,不過略謝一語,並不介意,仍是吃酒談笑。那天已交了三更,二人方散。
士隱送雨村去後,回房一覺,直至紅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再寫兩封薦書與雨村帶至神都,使雨村投謁個仕宦之家為寄足之地。因使人過去請時,那家人去了回來說:「和尚說,賈爺今日五鼓已進京去了,也曾留下話與和尚轉達老爺,說『讀書人不在黃道黑道,總以事理為要,不及面辭了。』」士隱聽了,也只得罷了。
註:「玉在櫝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一句寫出了賈雨村的遠大抱負,上句出自《論語》孔子和子貢的對話,下一句說的是一個神話,傳說漢武帝時有神女留下一枚玉釵,封存匣中。至漢昭帝時有人偷偷打開匣子,卻見玉釵化作白燕飛走了。賈雨村是一個很有氣場的人,也很理性。賈雨村接受了甄士隱五十兩並兩套冬衣的饋贈後,不過略謝一語,並不介意,五十兩銀子可不少,劉姥姥家一年也就花二十兩,但即便如此,也決沒有那種「大恩大德,永生難忘」的話語,可見賈雨村最開始是具有知識分子氣概的。至於賈雨村的不辭而別以及他不相信什麼「黃道黑道」,有人認為他豪放大觀,亦有人認為他冷酷無情,這個就取決於你如何看了。
真是閑處光陰易過,倏忽又是元宵佳節矣。士隱命家人霍啟抱了英蓮去看社火花燈,半夜中,霍啟因要小解,便將英蓮放在一家門檻上坐著。待他小解完了來抱時,那有英蓮的蹤影?急得霍啟直尋了半夜,至天明不見,那霍啟也就不敢回來見主人,便逃往他鄉去了。那士隱夫婦,見女兒一夜不歸,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幾人去尋找,回來皆雲連音響皆無。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豈不思想,因此晝夜啼哭,幾乎不曾尋死。看看的一月,士隱先就得了一病,當時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構疾,日日請醫療治。
不想這日三月十五,葫蘆廟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鍋火逸,便燒著窗紙。此方人家多用竹籬木壁者,大抵也因劫數,於是接二連三,牽五掛四,將一條街燒得如火焰山一般。彼時雖有軍民來救,那火已成了勢,如何救得下?直燒了一夜,方漸漸的熄去,也不知燒了幾家。只可憐甄家在隔壁,早已燒成一片瓦礫場了。只有他夫婦並幾個家人的性命不曾傷了。急得士隱惟跌足長嘆而已。只得與妻子商議,且到田莊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盜蜂起,無非搶田奪地,鼠竊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難以安身。士隱只得將田莊都折變了,便攜了妻子與兩個丫鬟投他岳丈家去。
他岳丈名喚封肅,本貫大如州人氏,雖是務農,家中都還殷實。今見女婿這等狼狽而來,心中便有些不樂。幸而士隱還有折變田地的銀子未曾用完,拿出來托他隨分就價薄置些須房地,為後日衣食之計。那封肅便半哄半賺,些須與他些薄田朽屋。士隱乃讀書之人,不慣生理稼穡等事,勉強支持了一二年,越覺窮了下去。封肅每見面時,便說些現成話,且人前人後又怨他們不善過活,只一味好吃懶作等語。士隱知投人不著,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驚唬,急忿怨痛,已有積傷,暮年之人,貧病交攻,竟漸漸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來。
註:自正月十五到三月十五兩個月間,甄家先後發生了英蓮被拐賣、甄家被燒等事件,可以說給甄士隱夫婦帶來了巨大的打擊。也有人認為這一事件影射了曹家被抄家的事情。自古以來人販子要多可惡有多可惡,他們到底毀了多少家庭!甄家失火時,有「軍民」來救,所謂的「軍」其實就是消防隊,我們千萬不要以為近代才有消防隊,早在《清明上河圖》上就可以找到消防隊,並且歷朝歷代都延續了下來。
可巧這日拄了拐杖掙挫到街前散散心時,忽見那邊來了一個跛足道人,瘋癲落脫,麻屣鶉衣,口內念著幾句言詞,道是: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士隱聽了,便迎上來道:「你滿口說些什麼?只聽見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聽見『好』『了』二字,還算你明白。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我這歌兒,便名《好了歌》」士隱本是有宿慧的,一聞此言,心中早已徹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將你這《好了歌》解注出來何如?」道人笑道:「你解,你解。」士隱乃說道: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
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
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
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卧鴛鴦。
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
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
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杠;
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
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那瘋跛道人聽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隱便說一聲「走罷!」將道人肩上褡褳搶了過來背著,竟不回家,同了瘋道人飄飄而去。當下烘動街坊,眾人當作一件新聞傳說。封氏聞得此信,哭個死去活來,只得與父親商議,遣人各處訪尋,那討音信?無奈何,少不得依靠著他父母度日。幸而身邊還有兩個舊日的丫鬟伏侍,主僕三人,日夜作些針線發賣,幫著父親用度。那封肅雖然日日抱怨,也無可奈何了。
這日,那甄家大丫鬟在門前買線,忽聽街上喝道之聲,眾人都說新太爺到任。丫鬟於是隱在門內看時,只見軍牢快手,一對一對的過去,俄而大轎抬著一個烏帽猩袍的官府過去。丫鬟倒發了個怔,自思這官好面善,倒像在那裡見過的。於是進入房中,也就丟過不在心上。至晚間,正待歇息之時,忽聽一片聲打的門響,許多人亂嚷,說:「本府太爺差人來傳人問話。」封肅聽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禍事。
註:「功名」、「金銀」、「嬌妻」、「兒孫」都是吾等凡人時刻關注的東西,但是正因為「當局者迷」,儘管到頭來都是空,然而放手哪是那麼簡單的事情!就如同我們愛一個人,明知道對方不愛你,還是擋不住會去思念。注意甄士隱做的注,大可不必每句話都落實到具體的人身上,「反認他鄉是故鄉」、「到頭來都是為他人做嫁衣裳」寫得多好吶!歷經大災大難的甄士隱被道人度脫後,飄然而去。我們不該忘記,還有一個人在繼續承受著苦難,那就是英蓮的媽媽——封氏。她得經歷多大的苦痛才能繼續生活,然而曹雪芹似乎沒有對她進行過多關注,只是作為一種符號的存在。作為有絕對話語權的作者,他當然可以這樣,他得處理那麼多人物,無法關注到每一個人物也很正常,但是作為讀者的我們 得看到作者的不寫之寫。我們解讀一個偉大作家的偉大作品,決不能僅限於他/她寫了什麼,更要關注其沒寫什麼。最後一段,「真」的剛去,「假」的又來。但是曹雪芹並沒有明寫這縣太爺就是賈雨村,只是從嬌杏的視角寫道:「倒像在那裡見過的」,一方面留下懸念,另一方面,再次點名,嬌杏並沒有中意賈雨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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