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和操偶師

木偶和操偶師

來自專欄畫中世界·艾雷德爾

在那邊坐著,衣衫褶皺,胡茬稀疏的人就是我的主人。傻傻地、木偶似地微笑那個……對,他總是這樣笑。他舉著我為大家表演木偶戲時,也是這樣。

不過他並不是一直這樣,起碼我們剛遇到的時候不是。大概十三年前的一個夜晚,我的主人從鎮里的工坊逃了出來,他應是東奔西撞地跑了很久,跑到我住的廢品站時,腿一軟,重重地摔向了地面。他連忙用手撐把自己撐起來,腳無力地蹬了兩下,試圖站起來,可是他實在太累了。他在地上癱軟地趴了一會兒,大口喘氣。只過了一小會兒,他就掙扎地坐了起來,警惕地觀察四周。廢品站里堆著山一樣的各式各樣的垃圾,他在這裡只能看到天上的月亮,和遠處的群山。他長舒了一口氣,垂下頭,直直地望著地面。又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來,慢慢觀察四周。這裡花花綠綠的,多是些廢棄的生活用品,或是壞掉的家電,凌亂地堆在一起散發著腐臭的味道。他對此渾無所覺,只是慢慢地審視。他看到了我。他的眼睛稍稍睜大了一些,緩步走向我,將我抱起來:

「太好了,太好了,我、我就做操偶師吧。」

他平淡溫和地說著,微笑了起來。那個微笑並不是今天這個樣子。

我是一個殘次品木偶,說是木偶,實際上只是一個木製的骨架,沒有穿衣服,也沒被粘上頭髮眉毛、塗上顏色。我右眼的機關卡住了,無法轉動,所以我就被木偶師遺棄了。我在廢品站住了三個月,就遇上了我的主人。

我的主人用身上僅有的一點錢給我買了一件最小號的白色童裝,又從廢品站找來用剩下的膠水和廢舊的假髮,把它們一根根仔細粘在我的頭頂。他用撿來的半罐指甲油給我塗上了艷麗的唇色和誇張的臉頰。雖然樣子很奇怪,不過我看起來總算是有了一點恐怖的生機。

主人只有我一尊木偶,所以他沒辦法演什麼《七俠五義》、《水滸傳》。他就在街頭即興表演一些滑稽段子。也許他之前經常看木偶戲,總之,他上手得很快,一下子就學會了木偶的操作方法和表演技巧。他用我做出誇張的動作,捏著嗓子配出滑稽的音調,講「走丟的驢」的故事,講「小湯姆冒險」的故事。一開始確實是觀者寥寥。他天天在街邊講不同的故事,總算籠絡了一些小觀眾。每天放學的時候,准能看到一群小孩子圍著我們,笑著,指著我的鼻子說:

「真傻啊!」

真傻啊。我的主人雖然深受小孩子們的喜愛,可是他卻從來不敢從幕布後邊出來。他只是有時從台下探出頭,透過我雙腿的縫隙偷偷瞥一眼,看看喜歡我們的小孩子到底長什麼樣子,是在怎樣地笑。他看到小孩子們笑得合不攏嘴,自己的嘴角也揚了起來。

他太專註於表演木偶戲了。甚至他覺得,我就是他,我所有能演的故事,就是他的人生。他思考怎麼才能讓故事更滑稽,更讓小孩子們喜歡。他覺得嘴唇上的痣會讓我看起來更好笑,就用撿來的半截眉筆畫了一個大大的點,還用膠水粘上了一根翹起的頭髮。他買包子時偷偷聽到了時下流傳的軼聞,就添油加醋地用到我們的表演里。小孩子們比以前笑的更歡了。

不過他也很怕我。他倒不是怕小孩子們喜歡的是我,不是他,搶了他的風頭。他反而很欣慰我能受到小孩子們的喜歡。他怕哪天我會活起來,自己表演這些有趣的故事。他偶爾會這樣擔憂一刻間,皺著眉露出痛苦的表情。不過馬上他就會笑起來:

「什麼嘛!」

有人喜歡我就夠了,主人是這樣想的。他的人生里已經大部分都是我了。他並不是像大部分工人那樣,在工廠全心工作,下班了就完全不想工作的事情。結束每天的表演之後,他一口兩口狼吞虎咽地吃完包子,就迫不及待地擺弄起我來。他用我對著空氣,一次次地演練,雕琢每一個動作、每一句台詞:

「我是一個厲——害的魔法師!」

他反覆試驗要不要用滑稽的長聲,是「厲害」的魔法師,還是「孤高」的魔法師。他不知道有沒有人會理解這其中的不同。但是他還是認真地修改每一句台詞。他還不停地告誡自己:

「我是個好的操偶師!」

即使他這麼認真,讓故事越來越有趣,觀眾也沒有再增加了。反而小孩子們一個個從鎮里的學校畢業之後,看我們表演的人越來越少了。他好幾次舉起我,正要開始講故事,卻發現周圍一個人也沒有。他堅持念完一句台詞以後,就失了魂似得蜷縮在小舞台的後邊,雙手抱著膝蓋。後來,完全沒有觀眾來看他了。

「來看木偶戲咯!看完我、我送您一把椅子!」

我的主人第一次吆喝起來。他的椅子是他為數不多的財產之一,他每天都坐在這把椅子上表演木偶戲。沒了它,他只能半蹲著表演了。

吆喝有了成效。有個新搬來的小孩子跑過來,看了看我稀疏的頭髮,斑駁的衣服:

「你表演給我看看。」

我的主人聽到這個聲音,蹦了起來。他趕緊舉起我,比哪一次都賣力地表演他最拿手最有趣的故事。他的手顫抖著。他還記得提醒小孩子,看完這出木偶戲,可以把他的小凳子拿走。

「你的凳子太破啦!我不要!」

小孩子嫌惡地看了看凳子,轉身跑走了,頭也不回。我的主人才剛剛把故事的背景講完。他落寞地用手捋一把我的頭髮,眯著眼對我笑笑說:

「現在的小孩子,都不喜歡這樣的故事啦!」

從此他每天就在小舞台後邊坐著,木偶似地微笑著。偶爾有個好奇的孩子跑過來,想看看我長什麼樣子,他就把我舉起來,做兩個之前表演過的滑稽動作,說一說木偶戲是什麼。小孩子並沒有想看我們表演的意思,他也再沒有完整地演過一出木偶戲了。久而久之,他也不想再多說什麼。偶爾有人來向他問路時,他只是胡亂地應答:

「哦。恩。啊。好呀好呀。」

問路的人什麼也沒問到,惱怒地走了。走遠之後還不忘罵一句:

「他是個傻子吧!晦氣、晦氣。」

主人就又回到小舞台後邊,坐著,木偶似地微笑著。這五年來,他就是這樣了。只有我靜靜地陪著他,只有他痴痴地望向我。

「我本來是想成為一個作家……來的?」

我的主人突然冒出來這樣一句話。他又在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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