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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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食過後,環衛工在公園座椅下發現一袋錢。
塊塊艷紅,刺得她心顫。
她抱住袋子像抱住命朝公園外奔。
月光朦朧,路口趴著的黑貓睜著兩顆黃瞳。環衛工步疾沒注意腳下的生物,黑貓避開叫一聲,視線似槍火打得她雙腿僵硬。
身後傳來喊叫,某個少年疾速奔來。
她下意識地擺動兩支腿邁到馬路——先是刺耳鳴笛,接著輪胎與瀝青馬路摩擦——偏頭,兩束白光在黑夜吞沒全部視野……
【護士】
同事見她來停止了對話,依稀聽見有關於整容。
護士長喊人幫忙,她們立刻離開。她也沒打招呼,掏出手機,顯示下午五點十八分。數字變化到二十,跳出一條信息。
「我去接你?」
立刻回。「沒關係,我自己可以去。」
對方沒有回復。
握緊手機,她走入更衣室,拿出櫥櫃最裡頭的筆記本,從各種選秀比賽的日期翻到用記號筆標註的韓國醫院的地點、醫師、項目及費用,又用力合上。
對鏡子撫摸臉部線條,略明顯的雕琢感令她拱起眉頭。把本子塞進包底,她大步走出醫院,上車時收到信息。是男朋友。
「今天伯母過生日,你沒忘吧?」
坐進車裡,她說了一個酒店名字。
「打電話說了。現在忙,今晚得守夜班,不聊了。」
對方立刻回。「好的。最近天氣涼,多喝熱水!」
她放下手機,窗外的車水馬龍在眼裡飛馳。
【環衛工】
女兒男朋友發來信息賀壽,她沒回。
剛吃完微波爐加熱的剩飯,味道不好,但她不後悔拒絕西區老李頭的邀約。她邊算著今天又省下多少,邊從柜子里翻出女兒照片。從小到大,從培訓班到學校主持,從選秀比賽現場到醫院工作,女兒的臉一直在變,長大後也是。但她喜歡。
柜子里還有另一疊蒙了灰的照片,是她年輕時為人表演歌舞的。她看一眼就扔回去了,繼續欣賞女兒。
新聞里說近期會有月食發生。但現在窗外明晃晃的,無事可做。她出去溜達幾圈。過十字路口時,看到有人牽著穿練功服的女兒從對面走來,擦肩而過她多看了幾眼。走到對面再回首,人已經消失在人海。
從口袋掏出女兒相片,頭頂樹葉晃動,風像一隻潛伏的凶獸瞅准機會轉瞬咬住獵物,一把將「女兒」抓走。她一路追趕。
四周喇叭轟鳴,她煥然回過神已身處馬路中央。一輛車呻吟著急轉彎從身邊划過,撞在身後另一輛更豪華的車上。被撞的車主提著個籠子走下來,要求私下解決,留了電話就離開了。
她楞在原地,被另一位車主扯住衣領。
抬頭,照片已不見了。
【老總】
下午五點二十分,發出信息時他正掃墓。
收到她的回信,摸摸髮妻的黑白相片後他離開公墓,轉去兒子小學旁的寵物店。
路上收到妻子的信息。「晚上回來吃飯嗎?」
「不了。」
路途發生意外,車被撞了。只得將車停在另一條街,他提著籠子步行到校門口。一會鈴聲震耳,學生如潮湧,勾肩搭背、三五成群、言笑不絕。兒子很醒目的一個人。
見到他來,兒子很驚訝。他將籠子遞上去。
「應該沒買錯。」
兒子垂頭看著籠子里的黑貓。從他的視角,兒子矮小、瘦弱,像一粒針粘在大地,隨便一陣風都能折了。他試圖伸手摸摸頭,但又收了回去。
「我還有事,你早點回去。」
轉身走,他沒回頭。
到了酒店,她已經洗完澡。翻雲覆雨後,他撫摸她臉的輪廓。
「還像嗎?」她突然說。
他起身背對著點起一根煙。床震動,她也起來了。
「我,自己還想改改,找人聯繫了一家口碑不錯的醫院,只是要去韓國。」
他吐出一口煙。
「其實咱們這樣還沒被發現,真是運氣。」
手機響,她定的外賣到了。房門一關,他掐滅煙拿起手機走到窗前拉開窗帘。防盜網切割夜空,皎月剩得七零八碎。
他猶豫要不要給妻子發信息。
她回來了。「聽說這幾天有月食啊。」
手機震動,是妻子的信息。他拉上窗帘。
「你要多少。」
過一會,她笑了。
【學生】
爸剛走,一群學生圍上來,威逼著他走入巷末。
「讓我看看。」
對方伸出手,他搖頭。
殘陽在角落編織陰影,說話的臉色一沉,一隻手搶貓籠,一隻手掄起拳頭。他趴著將貓籠護在身下,拳腳如炮彈在背脊炸裂,他閉著眼,但感覺到身下的小獸在注視他。一會轟炸停頓,他抬起頭,夕陽外走來一個成年男人。
他們跑了。成年男走進扶他起來。
「沒事吧。」
他點點頭,趕忙翻看貓籠子。
「唉?」成年男很驚訝。「這是你的?」
他用力點頭。
「哈哈,那就照顧好它。」
分別後他回到家中,進門前特意洗去了面上身上的灰塵。進門聞到一股檀香,母親在房間拜佛,整個身子沐浴在巨大佛像的陰影里。
「媽。」
母親沒反應。
「媽?」
佛像似笑非笑的俯視著。
餐桌上的飯殘存著一點溫度,他終還是沒吃,回房間燒水泡麵。他從枕頭的夾層里拿出一疊錢,數了數,原本為買貓攢的錢現在空出來了。戴上耳機,他循環著鄭鈞的《回到拉薩》。貓籠放在床頭櫃,一雙眼與他對視。
「想出去嗎?」他問。貓沒回答。
睡意拉下眼帘,朦朧之際他似乎看到門打開了一道縫。
【家庭主婦】
寵物店,男店員看了貓的照片很驚訝。
「是替您孩子出來買嗎?」
「嗯。」她心不在焉,環顧店內籠子里安靜的小獸物。店員幾次提醒她才回過神,從提包拿手機時,不慎掉出一張照片,心漏了一拍。店員撿起照片的姿勢在瞳孔放大。
「這……是您年輕時的樣子嗎?」男店員表情怪異。
照片上一對男女在床上親密依偎著。她幾乎是奪回照片,付完錢立即拿著貓糧離開店鋪。上車後回望,店員站在門口朝這裡看。
看一眼照片,男的是自己的丈夫,女的——她將照片塞進包里——不像自己。
但她知道像誰。
開到茶室樓下,她猶豫再三才上去。
「呦,姐啊!五天沒來了吧?好想你哦。」領班熱絡地招呼。
她笑了笑。「有點事,上次我來的時候,好像掉了點東西。幫我看下監控行嗎?」
「姐,我們這監控是一周刪一次的,姐掉了什麼東西?妹幫著問問。」
她捏住包笑了笑。
哪掉什麼東西,倒是多了一件,突然被人扔在跟前,再丟不了了。
她回到家立刻藏進房間,點香、串佛珠、誦經。跪在蒲團上,照片不敢離身就放在跟前,她瞄一眼照片就得閉眼誦會經,但一閉眼照片更大,照片上的人更細緻了。她看向佛祖,佛祖在上,不說話。
「媽?」
照片一把塞進蒲團下,她回頭,兒子拿著「貓飼料」在門口。
「你買的?」
「嗯……」
「謝謝。」他眨眨眼睛。「今天點外賣嗎?」
她想起沒做飯。
「不,我現在做。」她立馬起身,把自己一個人置到廚房的油煙里。半小時過去,她理理圍裙,忽而驚覺,趕到禪房手伸進蒲團下邊。
沉默。
照片不見了。
【程序員】
「今天就走啊?」
「嗯,晚上,要加班」他換上便服。「不好意思,對不起。」
「唉!你工作這麼忙還來幫忙,是姐不好意思!不過周末你也多陪陪女朋友啊,你這行工資高,不差這幾角幾分。」
「謝謝。沒事,我還會來的」他笑著朝店長欠下身離開了。
掏出手機打電話,幾乎最後一聲鈴響才接通。
「幹嘛!我在加班。」
「沒事……」
「沒事別打電話,我掛了——」
「別別!」他呼出一口氣。「你沒必要這麼累的,我可以加班。」
「什麼意思?我還不能自己掙錢?」
「不是,我是說……」
「你那公司也沒那麼多班加吧。」
「……我是說,你別苦了自己。可以更輕鬆點的。」
「哪有輕鬆的好日子,你想一直這樣過下去?」
「我不想……」
「我也不想那就行了,我掛了。你閑著就找點事做吧。」
「等等!你上次說,去韓國的事沒問題了。」
「……」
「那個需要很多錢吧。」
「所以我加班啊。」
「……那個夠嗎?」
「你加班夠嗎?」
「……」
「掛了。」
咔——
他回到四十平的出租房,躺在被她的娃娃佔據半邊的床上,捲縮著。枕頭下有一份記賬本。前十頁是他做的婚姻計劃,後面是他每日總結的財務情況。但他今天沒有做。只是把賬本從第一頁翻到第十頁,從第十頁翻回第一頁。一行一字的看。
「嗡~」手機收到一條簡訊。「本周將發生世紀月食現象,百年一遇。望市民在觀賞時注意安全,勿忘……」
關上記賬本,他閉眼,再度睜開後給女朋友發了信息。
「我們聊聊吧。」
【環衛工】
她不敢接電話,每想到賠錢數額就雙腿發虛,也不敢打電話給女兒,和同事靠在一起不說話,總小心著馬路。
「張媽。」
她盯著剛過去的一輛黑轎車。
「張媽?」
猛抬頭,眼前人身軀一震。
「你嚇人做什麼!」對方拍拍胸口。「一驚一乍的,最近出什麼事了嗎?」
「沒……」
「我說我上次去局裡,好像聽到有人找你啊。」
「找我?」
「一個小夥子在打聽你——我看著他還開著一輛車,雖然前頭有點破,但看起來還蠻不錯的。」
她沒回應。
「哎!那小伙,不是你家姑娘對象吧?年輕有為啊!」
她站起,嘴裡喘著氣。
「張媽?」
鳴笛、輪胎摩擦、車駛過空氣的炸裂聲一齊鑽入耳蝸發酵膨脹。回過神她已經站在家門前,開門後立即將門反鎖。她看向鎖著女兒照片的櫥櫃,拿出手機。
「伯母?」他語調很高,似是驚訝。
「小劉啊,最近……」
「……伯母?怎麼啦?最近身體怎麼樣。」
「還好……想問你最近有沒有存款。」
「……伯母,發生什麼事了?」
「急事。」
「我手頭還有一些——」
「多少?」
「還有兩萬三。」
「……沒有啦?」
「沒有了。」
「沒有啦?」
「不好意思伯母,現在拿得出來的——」
「你轉給我,我把卡號發給你。」
她掛了電話在房間渡步,突然想到對方找到公司就有可能找到家裡。趕緊穿鞋出門,她裹緊衣服融入將暗的天色。
【護士】
等了很久,他才從銀行出來。
「你肯出來了。」
「轉賬呢。」
她抬了抬眼睛,轉身走時看了下包里的手機。
「怎麼了?」
合包。
「沒什麼。」
「你好像一直在看手機。」
「說了沒事。」她甩了一下頭髮。「你不是要聊聊嗎,有話直說。」
他沒搭腔。迎面走來幾對情侶,相依偎著,他和她卻彷彿隔了一道天塹。
她雙手交叉加快速度。過一會他趕上來拉了一下手臂。她側著臉。
「我查了一下,你這包,挺貴的。」
「……你想說什麼?」
「你,可以讓我幫你買的。」
「我能自己買。」她伸手回了一下包帶。
「我是你男朋友……」
「然後?你買了卡里還能剩下多少?」她捋了捋發梢。「走吧。」
「就不能不買嗎?」
「你到底在說什麼——」
手機響了,她看了眼屏幕立刻轉過身。是他打來的,說今晚中央公園會面。
她掛掉電話,轉回來對他說。「這裡不方便說話,去中央公園那吧,人少。」
他沒動。
「是他打來的?」
她看到自己的面容在他眼裡扭曲。
「是嗎?」
【老總】
掛掉電話,他拎拎袋子,放在桌上走出房間。
「喵。」貓蹲在門廊,同他對視後爬向餐廳。飯桌上,妻子齋戒只喝湯,他細口慢嚼,兒子則狼吞虎咽。「啪」,兒子放下碗筷抱起貓。
「爸爸。」
「嗯。」
「你晚上出去嗎?」
他頓了頓。「出去。」
「能別去嗎?」
他看著垂頭的兒子。「有工作。」
語落,兒子離開飯桌。他吃了幾口也放下碗筷。
「我晚上有事要去解決。」
妻子點點頭。
對下手錶,他走回房間,開門看到兒子坐在桌子後,懷裡黑貓的眸子黃銅般閃著冷光。他走上去,剛想開口,看到了袋子旁的照片。
「爸。」兒子抬起頭。
「晚上別出去了。」 兒子撫摸貓的毛髮,小獸物叫了一聲。
「媽也知道。」。
他將照片按在桌上,埋頭深呼吸幾口。
「你不懂。」伸手去拿袋子,卻被搶先一步奪走。兒子瞪著眼睛,胸口像堵住風口的風箱起伏。「給我。」貓咬住他伸去的手,竭力揮舞手臂。伴著兒子的尖叫貓被甩出窗外。兒子趕忙跑到窗沿,探了探身子然後回頭。
那射來的視線纏住了他,使他只能看著兒子走遠,聽大門砰地打開又關上。兩聲門響抽走了全部力氣,他跌靠在桌沿。是腳步聲拽起他的頭顱。
是妻子,她在流淚。
【學生】
他看見被甩出的黑貓蹲在樓下,對視一眼後跑開了。
一路追尋,他來到公園。幾隻路燈在絳紫色夜空里杵著詭異的光。
凝視袋子,他伸出手臂,拉鏈慢慢划下,呈現出塊塊壘好的紅鈔。合上拉鏈,他深吸一口氣將錢袋摔在地上猛踹幾腳。
浮雲流動,耳畔傳進人聲。他撿起袋子,環顧四周後將它藏在一處陰暗角落的座椅下方,隨後大聲呼喚貓。一遍又一遍沒有回聲,他在公園內遊走,影子拖得越來越長。一陣風掃過枝葉,人聲越來越大。
他看到那群學生在公園走著。雙方對視,都睜大眼睛。
「好巧。」對方說。
他轉身奔走,莽入涌動的夜色。
【程序員】
一個孩子跑過,打斷兩人的談話。
她趁間歇走到路燈下依靠燈柱。「我需要錢。」
「我知道。」他說著走到燈柱另一旁。「我在努力。」
「不夠……不夠。」
「你可以等一下的。」
「只是想,快一點。」
「……為什麼?」
「不想再這樣了。」
「所以——就那樣嗎?」
路燈高懸,將兩支影子分隔兩端。風大了,雲流翻湧樹叢搖曳,影子也飄擺起來。她的影子漸離漸遠。他試圖抓住手臂卻被掙脫。
「等等!」
她留下背影闖入混沌。
他追上去。
【家庭主婦】
丈夫站起身想說些什麼,但她已經跑出去,跑到禪房。
面對雲煙繚繞後的佛祖,她跪下,泣不成聲地捻佛珠。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已經……」
佛珠掉在地上,她雙眼緊閉十指貼合。「對不起。」他跪在旁邊。「我是想今天結束這一切的。」她嘴唇蠕動句句經文,雙眼緊閉。佛像在雲煙背後仍是一張似笑非笑的眼。
「我會好好說明的,和你和兒子。」他碰上自己的衣服,她強烈掙脫。「天很晚了,我們去找兒子好不好,先把他找回來。」她掙扎,拉扯變成推搡。用手按住丈夫的頭全力推,結果自身後倒撞到供桌,供桌傾斜,佛祖晃了晃,那亘古不變的臉撕破雲煙垂直向下,在她瞳孔放大。
「砰咔——」
破碎。她看見破碎的佛頭,露出黝黑空洞的內臟。
丈夫及時了推開佛像。他說:
「我們走吧。」
話同淚一齊滴在她臉上。
【月食】
月食開始了,像一粒子彈撕裂夜空,皎潔一點一點破敗。
老總帶著妻子駕車等在路口。
環衛工累了,躺到一張座椅上。
護士被突如其來的混黑嚇呆,程序員追上握住手腕,她反向抱住他的胳膊。
學生在黑暗裡摸索,有一聲貓叫,循著聲音他前去。
月食過後。
環衛工發現座位下的錢。學生目睹黑貓差點被踩,邊跑邊喊出聲。妻子給老總指路,過彎中一個老婦人突然闖入。程序員和護士聽到鄰近一聲急剎,走上去,一片紅色撒到跟前。
樹上,車上,貓尾巴上,袋子里的紅色在冷白夜空飄揚。
眾人面面相覷的沉默里,塞滿了破碎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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