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裝憂鬱的日子裡

來自專欄熬什麼夜29 人贊了文章

粗略一算，我來上海竟然已逾十八個月，真當是彈指一揮間，讓人頓覺時光荏苒，歲月無情。

遙想十八個月前，我正在家鄉的一家互聯網金融公司混吃等死，工資略高於當地平均工資，但毫無意義的工作內容常常讓我對生命的意義產生懷疑，使我在深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我將這個情況告知睿智好友，企圖得到開解，他卻嗤之以鼻，認為我失眠的主因是工作內容不飽和，加之年輕氣盛，導致每天睡前有過多的體力未被及時消耗，他以自己舉例，說家裡新店開張，自己每天忙到不可開交，晚上回家常常還沒洗澡就倒頭就睡，因此他建議，我可以嘗試在睡前採用立定跳遠的方式消耗體力。

我問他為何是立定跳遠而不是俯卧撐、丟標槍、鐵人三項或其他體育活動，他回答說立定跳遠這項運動可以讓你對抗地心引力，天然充斥著某種浪漫主義色彩，最重要的是，在跳躍的過程中，有幾率可以呼吸到較高海拔的新鮮空氣，幫助清神醒腦，以更好的姿態面對次日的工作。

SOGA！

幼稚的我輕信於他，在無人的夜裡模仿袋鼠，在門口空地反覆立定跳遠，然而這一行為不僅沒有化解我的自我懷疑，反而遭致小區保安的懷疑，他打著手電筒問我到底是人是鬼，我趕忙舉雙手就範，表示是自己人。

保安將我領到保安室詢問登記，問我於深夜立定跳遠的原因，是否是在進行某種能夠隔空侵犯人民私有財產的神秘儀式，我只好從我畢業找不到工作講起，再說到如今工作內容的單薄無趣，又說到我對布爾什維克主義的嚮往，保安聽完後卻沒有對我崇高的理想表示敬佩，反而於攝像頭前公然指責我這行為純屬吃飽了撐著，並且委婉請求我去接受心理治療。

離開保安室的我，滿頭大汗地回到屋裡，此時的我不僅因為立定跳遠消耗完了體力，也因為和保安激烈辯論消耗完了耐心，我期望疲憊不堪的自己能夠獲得一夜好眠，卻沒曾想因為和保安激烈辯論，我的大腦神經處於極度興奮狀態，那一夜我不僅失眠，還全程亢奮。

亢奮的我胡思亂想了一夜，認為我現在的憂鬱狀態無關體力，否則我無法解釋過去二十多年我一直碌碌無為，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為何卻能沒心沒肺睡得極其香甜如同死豬？

我猜想我如今這般鬱悶，主要是因為自己所做的事情和夢想相去甚遠，我應該趕緊離職，重新進行職業規劃，選擇一條全新的道路。

但我的夢想到底是什麼呢？我沒想清楚，但反正不是現在這件事。

想明白這一點以後已近清晨，我打電話給我父母，表示我準備辭職去看看外面廣袤無垠的世界，呵欠連天的父母沒有被我在電話里的凌雲壯志所鼓舞，反而陷入了一種近似悲傷的沉默之中，我爸表示：「別急著辭職，再好好想想。」

這是我爸慣用的一招，無論我做什麼決定，他向來不會直接同意或者拒絕，反而要求我「再好好想想」。

比如，我準備報我喜歡的「漢語言文學」專業的時候，他讓我「再好好想想」；我準備暑假不回家出去旅遊打工的時候，他讓我「再好好想想」；甚至我早飯想多吃一根油條的時候，他都讓我「再好好想想」。

以前我總是陷入他這種精心設置的語言騙局之中，因為我驚訝的發現，無論任何事，一旦開始「好好想想」就很容易流產，而不經細想的行動，卻反而常能取得不錯的結果。

後來我恍然大悟，他的「再好好想想」其實是一種委婉表示拒絕的方式，他擔心我報漢語言不好就業，他擔心我在外打工受欺負，他擔心我多吃一根油條會造成營養攝入過多而導致肥胖繼而引發一系列問題。

想到這裡，內斂而又偉大的父愛讓我啜泣，但電話這頭的我腦子正亢奮著，直接表示：想個屁！不想了！馬上辭職！

我穿上衣服一路小跑直奔公司，沒想到在路上的早餐攤看到我領導正在那裡悠閑地吃著早餐，我興奮地跑到他旁邊，拒絕了他遞過來要和我分享的油條，直接提出了我的離職請求。

他此刻正在喝豆漿，顯然被我嗆了一口，他表示從業多年，也算見多識廣，卻從沒在早餐攤處理過離職申請，他為人生又解鎖一項新成就而歡欣鼓舞的同時，表示讓我「再好好想想」，我心說你又不是我爸，怎麼也讓我想一想！

訂好離職日期，辦完離職手續，和同事們告別，將東西打包寄給上海的朋友，在家中小憩幾日，精挑細選幾家公司並投了簡歷，有幸收到最喜歡那家的面試邀請，我果斷買了夜裡到的車票，準備去投奔上海的朋友。

朋友說：「你到上海以後，先到XX路，有一家全家便利店，你在那坐一會兒，我下班去接你。」

我心說我這張票到上海已經是夜裡十點，怎麼還要等你下班？

不過寄人籬下，還是不要多嘴，靜候安排比較好。

我踏上動車，總算離開家鄉，我望著窗外，想像之中那種 遊子乘車遠去， 蒸汽火車帶著煙霧在煙雨蒙蒙的江南濾鏡里漸行漸遠 的感人畫面，卻由於動車採用了全新的動力方式而未能如願以償，實乃人生一大遺憾，但對未來的暢想，卻總算讓我在動車上意外地獲得了一次安穩的睡眠。

到了朋友指定的便利店，已經是夜裡十二點，十二點的城市居然還燈火通明，和環保主義背道而馳的同時，也讓我感慨：「這TM就是上海啊！」

朋友居然真的還沒有下班，愧疚地在簡訊里請求我再等一會兒。

什麼？十二點還不下班？這TM果然就是上海啊！

我不無興奮地想到。

而更讓人興奮的是，他娘的這逼居然到了凌晨三點才下班！

如此夢幻而又充滿熱血色彩的下班時間，這TM果然就是上海啊！

打地鋪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十點半了他還在夢中呢喃。

這麼自由的上班時間，這TM果然就是上海啊！

帶著感慨，我輕手輕腳起床收拾東西準備去面試。

面試還算順利，面試官問我什麼時候可以入職，我驕傲地回答馬上可以，這一回應頗具無產階級的浪漫色彩，想必也感染了對方，他又問我期望薪水是多少，我不假思索報了我在上一家公司拿的薪水。

他沉默了。

我連忙表示：「少一點也可以，哈 哈 哈。」

他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這次沉默讓我不安，難道是我太過激進？

不知道我現在說不要工資還來得及不？

他說：「這麼少不夠用的，我再給你加一點吧。」

朋友們！這TM果然就是上海啊！

上班第一天，我就遇到一個很大的問題：同事表示我需要提供一個英文名。

由於我從小到大沒有取過英文名，這讓我陷入了苦苦的思索，到底是叫Tom還是叫Jack？

而在我發動自己的多重人格為這兩個名字投票的時候，同事可能是發現我便秘一般的臉色有些不對，委婉表示隨便來一個單詞就可以了，不一定要拘泥於名字。

不用拘泥於名字？只要隨便來個單詞就可以？

這倒讓我突然想起來一件事，在我尚且年幼的時候，登陸某個網站的時候，站方要求我註冊一個賬號方可進入，而註冊的用戶名不能用中文，也就是說我不能再用我的「快樂男孩」作為登陸賬號，我當時英文辭彙量極低，無法快速想到一個優秀的單詞作為登陸名。

因此，我告訴自己，我現在閉上眼睛，想到的第一個單詞就是我未來的登陸名！

於是我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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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腦海中居然先浮現出來的是happy birthday！

他媽的哪個傻逼會用happy birthday作為登陸名的？

我趕緊給了自己一巴掌然後閉上眼睛重新想。

這時候窗外穿來一聲狗吠，我腦海中自然而然浮現出「dog」這個單詞。

當時尚且年幼的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我認為現在這樣不行，如果任由我的思維信馬由韁，我很可能還會想出類似shit、bitch之類的單詞。

因此我告訴自己，翻開英文詞典的第一頁，第一個單詞就是你未來的賬戶名了！

這個idea的可執行性不強，剛想出來就被我家沒有英文詞典的客觀事實給斃了，我也不可能為了註冊一個賬戶名跑到離家數公里外的書店，就為了翻開字典第一頁看看是什麼單詞然後再氣喘吁吁地跑回來註冊。

因此我發揮主觀能動性，趕緊改變了我的想法。

我告訴自己：就現在開始看到的第一個英文單詞，那就是你未來的賬戶名了！

我很慶幸我能夠改變我的想法，否則翻開英文詞典，我想我的賬戶名大概率將會是是abandon。

而當我確立了規則以後，看到的第一個單詞，是當時那個註冊頁面的網址前綴——passport。

我當時還不認識這個單詞，但是並不妨礙我使用它，而且這個單詞的構成非常具有規律，我無需刻意即能記住。

因此，在我同事讓我隨便說一個單詞的時候，我脫口而出。

後來無數的同事都問過我為什麼是這個英文名，我也很想從頭向他們解釋這件事，但我突然想到那個保安在我解釋一大通以後所表現出的不耐煩，我又突然意識到他們也許只是隨口一問，我何苦纏著他們講半天我兒時的沙雕歷史呢？

我告訴他們，passport是由pass和sport構成的，而這兩個單詞，恰好又是我最喜歡的。我喜歡萬物順利pass的感覺，也常常提醒自己要去do sports，因此我就取名passport。

原來如此！

他們恍然大悟，被我嚴謹的取名邏輯所折服。

我亦點頭微笑，被自己瞎扯淡的功夫所震驚。

坦白說。

在這家公司的時光是畢業以後最快樂的時光，充實，美好，洋溢著幸福感，彷彿在飢餓之時咬下了一口滿滿當當的肉夾饃。

我總算體會到了當初我朋友說的「回家就想倒頭就睡」的日子，我也在周末喘息休憩，恢復體力迎接下一周的到來。

我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再去胡思亂想，亦或用消極的態度面對人生和工作，我和我過去的朋友分享我的所見所聞所感——哪怕他們根本不在乎。

我在這裡認識了很贊的領導，很酷的同事。

見證一個個有趣的idea從提出到修改到落地。

我也凌晨三點四點五點六點下班過，走在冷清的街頭，初升的太陽或路燈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長，我踩著自己影子前行，看著整座城市慢慢蘇醒，莫名其妙的成就感油然而生，剎那間，我誤以為自己是神話里的英雄。

我曾經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繼續下去。

直到有一天，醉酒後的我略帶驕傲地詢問自己：

是否已經過上了自己期待的生活？

出乎意料，

答案竟是否定。

那一刻我突然就懵了，我愕然抱頭。

我一直很努力，為何卻始終無法讓自己滿意？

內心有個聲音不斷地浮現：

也許現在不錯，但不是自己想要的。

那我到底想要什麼？

我卻又說不出來。

我感覺自己好像是明明已經痊癒卻又舊病複發的精神病人，盲目想要追求一些虛無縹緲的東西。

我規勸自己，可以在現在的崗位上一如既往地快樂下去，即便現在確實不是自己理想的生活。

我甚至覺得自己有些矯情，貪婪且虛偽。

我想抽自己大嘴巴子。

我嘗試著將這種念頭深埋心底不去觸碰，但無濟於事，我只能每夜看著這種慾望澎湃生長，我又重新回到了十八個月前那種狀態，無計可施。

我每夜失眠，睜大眼睛看著時針轉動不停。

然後我在腦海里開辯論賽，批判自己的想法，支持自己的想法，好比周伯通左右互搏，然後精疲力盡睡去。

到底問題出在哪裡？

上一次出現這種情緒的時候，我辭職就恢復了。

這一次，也可以嗎？

這個想法剛剛冒頭就被我自己定性為「極其惡劣的想法」，忙不迭丟到思緒的垃圾桶里不敢再看。

但這種想法出現以後，就無法抑制地膨脹、擴散。

我好想再去外面看看啊。

去嘗試一些新的東西，認識更多好玩的人。

不知道外面的外面，是否有比現在更精彩的世界？

但是，萬一沒有呢？

所謂的更精彩無非是我自己一廂情願而已呢？

唉。

情緒騙得過任何人，卻騙不過家人。

我爸媽問我怎麼了，是不是過得不開心？

我說：「想離職了。」

我爸說：「行，你自己決定。」

我猛然愣住，竟無語凝噎。

突然倒有些想念十八個月前那個無知無畏的傻乎乎的自己了。

帶著忐忑的心情和領導提離職，有些荒唐的理由，組織不好的語言，卻出乎意料地獲得了支持，這倒讓假裝憂鬱多日的我有些高興。

至於這個決定到底對不對，是愚蠢是衝動抑或正確，時下尚且不清楚，只是當晚，沒有失眠，確實睡得很好便是了。

那天晚上做了個奇怪的夢，轟隆隆的蒸汽火車裹挾著白色的煙霧，一往無前，在煙雨蒙蒙的江南濾鏡中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