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名江湖卻留不住兩任老婆

留名江湖卻留不住兩任老婆

來自專欄網易人間12 人贊了文章

「沒有兩把刷子,老子敢到水陸碼頭上擦皮鞋!」30年前,這句話一直是我在水陸碼頭罵人的口頭語。

擦皮鞋的是唐八爺,他是我的線人、我的朋友。

謹以此文,紀念皮匠唐八爺。

作者:亢龍

1

自貢鄧關大橋前後修過兩次,還曾得過「護國橋」的名號。但甭管世事怎樣變換,若想去到橋東的鄧井關鎮,還得從橋頭九尺寬的石梯子下去,步行十幾級石階,方才入得正街。正街順河,中間九尺街面,兩列二層椽枋立料房屋,長一里許,是碼頭小鎮的繁華市面。茶館、酒肆、日雜,一應俱全,間間相連。

唐八爺的皮匠生意,就安在街市居中的盧六茶館門口。

盧六茶館地上嵌的是棗紅廣東地板磚,比其他水泥地面的商鋪更顯氣派。茶館裡進進出出的,也全是碼頭上的頭面人物,據說連操雲貴川口音的社會老大廖娃,到了這碼頭上,也是在盧六茶館安歇。

沒生意時,唐八爺西裝革履,坐在茶館臨街的茶桌喝茶。面前一把正宗宜興紫砂茶壺,壺身褐色包漿,壺嘴卻透出一些粉嫩本色。唐八爺咂一嘴,壺嘴就潤一次。相熟的人都說,唐八爺把那茶壺當成自家的女人來寶貝了。


我和唐八爺初次打交道,是1990年春我剛調到碼頭來的時候。

那天中午,我和陪我赴任的牛佛派出所同事鄒眨巴一起,在盧六茶館對面的張二羊肉湯館子吃酒。酒酣飯飽,一位西裝革履的年輕人梳著大背頭,穿雙鋥亮的、掌了鋼釘的甩尖子皮鞋,「豈可豈可」地踱進店子。年輕人散了我和鄒眨巴一人一支帶嘴紅梅香煙,隨即轉身出了門,在檐坎上方說:「潘公安,你們的賬我開了!」

我莫名其妙:「我們——不熟吧?」

「熟的啊,前年我和幺哥專門到牛佛見過你。我名叫唐榮生,江湖人稱唐八爺,你叫我唐八好了。」

我還是沒想起來:「你——這樣破費,總不好吧!」

「大家都是老朋友,沒什麼不好。幺哥早說過你要調來,等你哪天得空了,我們再正式給你接風。」唐八爺說著,走進了對麵茶館。

擦完嘴出了羊肉湯館子,我們也過盧六茶館來,唐八爺從茶桌邊站起,我問:「唐八,你幹什麼的呢?」

唐八爺笑笑,指指茶館門口的皮匠攤子:「我擦皮鞋的,歡迎潘哥來擦,免費。」

我仔細打量了一眼唐八爺的皮匠攤子:六把鞋刷整齊地碼在鋁盒子里,一台手搖縫紉機,看起來有年頭了,卻沒有一點油漬或積土;給客人備的藤椅,上面還加了個乾淨的棕色軟墊——的確是一個與眾不同的皮匠攤子。

我心裡不免忐忑:人家一個皮匠,收入稀薄,竟給我們開了十幾元的酒菜錢。我邊走,邊回頭掛了笑說:「多謝了,唐八,有生意一定照顧你。」

打那以後,每次從唐八爺的皮匠攤子路過,我都格外留意他的生意,但那棕色軟墊上一直沒有坐過人。皮匠攤子,孤獨而堂皇地空著,唐八爺還是四平八穩地坐在盧六茶館裡,雙手撫著他的宜興紫砂壺,對我笑。時不時,也擎一支帶嘴紅梅香煙,追到上橋的石梯上敬我。

2

初夏的一日,太陽火爆,我去收審所回來,剛下石梯,就聽見羊肉湯館子樓上的醫院裡傳來劇烈的吵鬧。

醫院正門並不在正街上,而在背街的小巷裡。我進了背街,就見醫院門口圍滿了人。六七個小夥子正圍著兩個人大罵。那兩人,一人著白大褂,顯然是醫生,一人五十來歲,夾著一隻公文包,矮著半邊身子,似乎是跛了一條腿。

我聽了一會兒才明白,原來那伙人有兄弟受了傷,又沒錢預交治療費,醫生不肯治,幾人急了就要打院長。跛子鎮長陳果正好路過,上去干涉,那些人也不買鎮長的賬,把他和院長一起圍攻。

一個馬臉的,甚至將手指指在鎮長鼻子上怒吼道:「管球你什麼鎮長,你信不信,老子把你另外一隻腳撇斷,讓你走不成路。」說著退一步,做出要動手的樣子。

我立刻擠入人群,大聲喊:「我是公安,這個事我來處理。」

馬臉轉向我,又把指向鎮長的手指,移到我的鼻子邊:「你哪裡的公安,老子認不得,爬開點。」

我從來沒見過如此藐視政府工作人員的,頓時火冒三丈,伸右手纏肘折腕,後退一步,左腳踢在馬臉腿脛骨上,馬臉立時半跪在地,我又掏出手銬,一把鎖上了被我折住的手腕,拿眼睛後掃的瞬間,看見幾支腳正要向我踢來。

「大家不要動哈,退開點哈,這是新來的潘公安!」還是唐八爺上來解了圍,我這才把馬臉提起來站直。

我瞪著眼睛說:「這個跳寶三我先銬回去了,剛才惹是生非的幾個人,自己到派出所報到。」

「另外,」我問白大褂,「你是不是院長?」

白大褂點頭說是,我交待說:「你們先給傷者治療,醫療費他們不敢不交。」

院長囁嚅起來:「他們幾次治傷看病,都沒有付錢呢!」

「有這回事?還是先治吧,醫療費我幫你們追討。」


馬臉叫王三石,他哥叫王大石,家裡還有兄弟王四石、王五石。幾兄弟都是兩勞釋放人員,也是派出所的重點人口管理對象。

銬著王三石回派出所後,我叫聯防隊把他關進黑屋。聯防隊長劉三哥遲疑一下問:「就銬在辦公室問嘛。」我說:「剛才他跟老子板命,我出了身汗,要去洗洗,明天才問。」

劉三哥顯然有些無奈,轉身安排副隊長張大全去關人,我等在一邊,目送張大全把王三石丟進了黑屋。

派出所的辦公場地,原是清朝初年鹽捕通判署衙門。一個四合院,正大廳與左右廂房二樓一般高。「黑屋」指的是廂房底樓接著大廳檐坎的兩間小屋,常年潮濕黑暗,解放初期,裡面關過土匪、地主、惡霸、煙客、妓女,從來沒人打掃過。裡面經年累月的垃圾,足將小屋墊高了一尺多,人在裡面只能蹲著或坐著。剛調碼頭派出所時,我開門去看,人還在外面,就被熏得嘔吐起來。

「新毛頭,老子記住你了哈!老子當初犯了坐牢的案子,樊公安都沒有把我關過黑屋,你跟老子記到。」

聽王三石喊叫,我沒有理會。劉三哥對黑屋吼:

「王石頭你叫啥子,哥子給你講,規矩點日子好過點!」

3

幹警宿舍與派出所一牆之隔,是新建的集資房,房產證64.5平米,正好符合正科級以下幹部的面積限制。不過實際面積足有80平米,按現在的演算法加上公攤,怕是上百平了。我恰好趕上了機會,分到底樓一套。

半夜熱醒,聽見辦公室有嘈雜的聲音。我起床趿拉上拖鞋,摸過去,只見民警老樊、聯防隊長劉三哥等四五人,正在大廳的飯桌上,和王三石、唐八爺以及認不得的兩人熱熱鬧鬧喝酒。

我黑著臉:「半夜三更,你們鬧啥子?」

老樊前段時間和我過搭班,辦過幾個治安案件,是個不學無術的老酒鬼。見我來了,腆著臉遞過酒碗,我接過酒碗,隨手就扔到天井裡:「劉隊長,把你們看守的人,押回黑屋子。」

劉三哥沒有動,王三石站起來罵:「你個新毛頭,人家樊老公安敬你,你把碗扔了,你裝啥子XX大尾巴狼!」

我二話沒說,搶上一步放低身子,抓住王三石的屁股,一個大背跨,把王三石扔到了天井花台上,幾步過去,提起玫瑰叢中王三石的頭髮就要打,王三石就連聲大喊:「公安打死人咯!」

吃酒的人全跟著出來了,劉三哥用電筒照了照,除了玫瑰刺劃拉出的一些表皮傷,王三石身體也沒什麼大礙。

唐八爺忙上前止住王三石:「三哥吔,剛才我還跟你說潘哥的個性,你何必嗚兮吶喊的嘛,看你咋個邀台!」

我也沒睬唐八爺的茬,把王三石推進黑屋子,吩咐張大全鎖上,轉身對天井裡的人說:「去年縣局開會,就聽過碼頭派出所的笑話。說派出所巡邏時,撿到貨車上掉的幾箱電池,社會上的地痞碰見了,估到(強行)平分。老子沒有見過啷混賬的地痞,也沒有見過啷無能的警察!現在老子來到這個所謂的『小香港』,不得忍讓哪個!不服的儘管找我干,老子保證不用槍,大家用刀用其他啥子都可以,乾死一個為原則,看哪個是狗熊,哪個是烈士!」

我氣呼呼說完,頭也不回,回了宿舍。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到了這個聞名西南的小香港啊,怕是真要過幾場血雨腥風了。

4

第二天一早,訊問完王三石,我繼續把他丟進了黑屋。

看起來,昨晚的那一鬧,似乎不僅鎮住了社會地痞、聯防隊員,連一些民警,也對我變了態度,沒事搭話的、敬煙的,完全不是剛來前幾個月見過的臉色。

唐八爺更是放下了營生,擔起了給王三石送飯的職責。晚上送完飯,他見我在大廳里看電視,湊過來說:「潘哥,你說這事咋個處理嘛?」

我起身走到旁邊的辦公室,唐八爺也跟進來,我遞了支無嘴紅梅煙給他:「老八,你是看見的,這個王雜皮,完全被慣壞了,不收拾不行啊!我查了重口檔案,勞改出來這幾年,他尋釁滋事不下十次,我準備搜幾個老案子,判個二三年怕也夠了。」

唐八爺聽我一說,急起來:「潘哥啊,王三哥是不像話,我也勸他少惹點事,他就是老馬不死舊性在……」

見我未語,他停一下,湊過來小聲說:「潘哥啊,我和他侄女兒正耍朋友呢,你還得給個面子喲……」

「你還沒結婚的呀?」

儘管唐八爺打扮得衣冠楚楚,人也風度翩翩,但總能見到掩不住的魚尾紋。

唐八爺坐回木椅,嘆了口氣:「結過,那婆娘下海(賣淫)去,認識了個台灣人,嫁到寶島了。」

我說:「這個事情就麻煩了,容我考慮一下——聽說王三石五毒俱全,你該知道吧?」

「社會上走的人,哪樣不沾啊!」唐八爺倒是輕鬆。

我挑明說:「看你面子,可以不定流氓罪(那時沒有尋釁滋事罪,尋釁滋事定流氓罪),但如果不處理,領導的關口也過不去。我看就以賣淫嫖娼處理吧,叫他供認一個賣淫嫖娼的治安案件,罰款了事。」

唐八爺遲疑一陣說:「我去做做王三哥的工作,不知做得通不——估計做得通。」

最終,以嫖娼為由,我對王三石治安罰款5000元。這次處罰,不僅沖銷了我的部分罰款任務,更是一次對黑惡勢力的大震懾,我很滿意。

而且此事一出,社會上還有了傳言:碼頭上來了個「不認黃」(編者註:源自袍哥切口,認黃認教,特指不管不顧不認親)的功夫警察,大家要小心點。

5

1990年5月,我們換了一次裝,發了新皮鞋。我特意把皮鞋拿到唐八爺攤子上,讓他給我掌兩個鋼板,後跟一個,前掌一個,走的路多,鋼板能減少磨損。唐八爺穿了圍腰,坐在矮凳上,將鋼板上的鐵釘打磨到與鞋底最適宜的高度,釘了鋼板後,他又用木槌將鞋跟鞣了一遍,給我說:「新鞋鞣了鞋跟,才不打腳起泡。」

想當初發的每雙新皮鞋,都要把我的腳後跟磨起一層血泡,原來是這個道理。我當場試了試,果然很合腳。

「潘哥,保證你穿得上5年。」

「不要保證5年,我們3年發一次皮鞋,3年不壞就謝天謝地啦。」想到曾經掌過底的新皮鞋,穿半年就漏水,我滿心歡喜。

穿上新皮鞋走了幾步,我轉頭給了唐八爺2元錢。他紅著臉推辭,見我執意,才收下:「潘哥,你今晚抽個空,我和幺哥幾個給你接風嘛。」

我遲疑一下答應說:「要得,少點人嘛。」

唐八爺忙點頭:「下班時,我騎車來接你。」

下班後,我帶上聯防隊長劉三哥,擠在唐八爺的嘉陵125摩托車上,一起到了河對面的李鼓眼魚館。

魚館在省道305公路邊。路上我問唐八爺摩托車是他的嗎,他回頭說:「借人家的,1萬多元一輛,買不起啊!」

說完他又問:「潘哥是不是想騎,要騎借你幾天嘛。」

我笑著回:「昨天我和所長才去縣城看了摩托車,我們要買兩台嘉陵70,不用借啦!」


魚館老闆李鼓眼是碼頭航運管理站的職工,長期混在社會上,拿著國家工資操江湖,公檢法幹部下碼頭、黑道人物過境,都會被李鼓眼邀請到餐館裡熱情接待一番,堪稱黑白兩道通吃。

餐館天井裡,有個巨大的石板魚池,一年四季都有珍稀河鮮。

我們一行三人被迎進包間,裡面一下站起七八個人,坐下後唐八爺一一做了介紹。我把這些名字和記憶里的重點人口比對了一下,果然都是派出所二三類重點管理對象:比如老黃是開卡拉OK廳遊戲廳的,屬碼頭上的黃賭行業老大;王氏兄弟代表王三、郭氏兄弟代表郭二,都是搞扒竊的;幺哥和許老八家族是拐賣人口的;李氏家族壟斷了鮮魚市場、鮮肉市場,屬於欺行霸市的,也犯下不少暴力案件。反倒是唐八爺在一伙人裡面,不倫不類的,身份似個掮客。李鼓眼安排他坐在我的對面,正是菜口。

坐上桌子,我先發了話:「各位大哥,首先感謝你們的盛情。大家初次見面,今天這頓酒算我請。但不妨說個題外話:我本人一直和652(四川輕化工大學)做煤炭生意,一月也有幾千元收入,不比在座各位的合法收入差,因此,開賬時請大家不要和我爭。今後喝酒吃飯,如果請到我,也是這個規矩。」

李鼓眼要插話,被我的手勢壓了回去:「我呢性子急,人也是一根腸子通屁股的人。其實各位大佬小弟,在我眼裡,就如鱷魚在貓眼裡一樣,大小都是魚,沒有什麼大魚小蝦的區別,今後還請大家多多關照我——關照啥子呢?就是希望你們不要犯事,不要被我逮住把柄,逮住了,大家就不好耍了。」

李鼓眼見我說完,先愣了一下,接著鼓掌:「潘兄弟醒豁,今後大家把各自的屁股擦乾淨點,不然沒得朋友做。」

我舉起酒杯,大家開始推杯換盞,一頓酒幹得昏天黑地。老黃、王三、唐八爺相繼醉倒桌下。

從此,水陸碼頭上,又多封了我個綽號——「潘公斤」。

6

這頓飯後,唐八爺和我就算是朋友了,此外,還做我的線人。逢年過節,互相走動,他的家世,我也了解透徹。

唐八爺的父親解放前是鹽運稽查所的廚師,因為和上級處得好,要解放時被封了上尉,還被拉著入了國民黨,等到解放後,吃了大虧。

唐八爺父親見碼頭上客商雲集,穿皮鞋的人多,就去縣城拜了皮匠師傅,置辦家什,成了碼頭上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擦皮鞋的匠人。唐八爺打小在父親皮匠攤子上玩耍,耳濡目染,無師自通會了皮匠手藝。

80年代父親去世後,唐八爺繼承了皮匠攤子。但他沒有承繼父親的邋遢,成了全縣甚至全市唯一一個梳背頭、穿西裝、打領帶的皮匠。

唐八爺的手藝的確了得,在他的打理下,我那雙皮鞋換了4次鐵掌,平安穿過5年,才戀戀不捨地報廢。

到了1994年夏天,305國道改造,要修成混凝土路面。而唐八爺和王三石的侄女王小丫生下的小男孩,也已經3歲,王小丫也去海南下了海,但並沒有同唐八爺離婚。每隔幾個月,那女人都寄錢回來,做孩子的生活費。唐八爺自己的花費,也還是靠皮匠鋪子的收入,和一些見不得光的外水。

一天,唐八爺到辦公室喊我去看他的摩托車。出大門,一輛嶄新的棗紅嘉陵125昂在派出所壩子里。唐八爺翩起一隻腿,瀟洒地騎上去,轉著圈,又掣著腳剎手剎,爆轟幾腳油門,摩托車像只憤怒的公牛,在壩子里轟叫亂竄。

「怎麼樣,漂亮吧?」

「漂亮得很!」

「今晚到我家裡喝酒,我買了只野兔子,還有,我婆娘回來了!」

本來要值班,但不好掃他的興,我摳著頭髮說:「我找人代班,一定去。」


王小丫果然漂亮,一米六幾的個頭,還穿了高跟鞋,燙了別緻的頭髮,衣服的樣式也是我們小城裡沒得見的。晃眼一看,還以為是哪裡來的大明星。

對於小鎮上女人下海,我是十分厭惡的,但對於漂亮,還是欣賞的。正如我對唐八爺這類人從事的勾當一樣,逮住了就毫不留情地打擊,但日常生活里一起吃肉喝酒,都還是朋友。

唐八爺家也的確簡陋,進門是卧室,再往裡是廚房和簡易廁所,廁所外就是釜溪河。上百年的椽枋土牆瓦屋,幾乎隔幾年就要被洪水淹一次。唐八爺穿西裝圍著圍腰,在廚房裡忙碌。

王小丫果然是見過大世面的,幾杯酒下肚,話題變得複雜又耐人尋味起來。

「潘哥,你說,像我們這樣繁華的小鎮,人些怎麼沒有錢呢,個個窮得叮噹響。」

「這個——這個問題我還沒有想過,許是下崗工人太多吧。」

「鎮上下崗工人多是事實,可工廠不是一直開著嗎?我看是人口流動不行,鎮子上每天都是一樣的人。我在海口,也沒多見什麼工廠,但滿眼都是世界各地的人,這不是流動的好處嗎?」

「要說見識,讀書真不如行路好!我敬你們兩口子一杯。」喝完,我又說,「唐八,你看看你婆娘,穿洋過海幾千里,都成經濟學家了。」

唐八爺拈起一隻麻辣兔腿,送到王小丫碗里:「我們小丫本來就聰明能幹,兒子都繼承了她的優點。幺瓜,快去拿你的獎狀給叔叔看。」

唐八兒子急忙到床上什麼地方,找出幾張獎狀。我接過一看,識字小紅花一張,朗讀小紅花一張,跳舞小紅花又一張,果然是個聰明的孩子。

我說:「孩子又乖又聰明,你們兩個可要珍惜這個家,努力為孩子的未來創造條件啊。」

王小丫繞開話題:「我不在家,還請潘哥幫我把唐八看緊點,不要他惹是生非,好生做皮匠找錢,才是王道。」

說著,她轉向唐八爺:「我給你買這個摩托車,是讓你跑摩的掙錢的,千萬要記住。」

7

王小丫在鎮子上待了幾天,就又消失了。

唐八爺的皮匠攤子,生意似乎也多了起來,我每次從盧六茶館過,都見他在賣力修鞋,值班巡邏時,也見過他把摩托停在橋頭,站在路燈下等生意。

冬至那天,我正在午休,忽然被隔壁辦公室聲音吵醒。聽起來隱約像是唐八爺的聲音,我趕忙起床去看,只見唐八爺被反銬在廂房的木柱頭上,口裡叫罵個不停,所長就站在旁邊。

我從所長身邊跑過去,二話沒說,甩了唐八爺一耳光,唐八爺挨了我的打,似乎也清醒了點,沒有喊叫了。

進了所長辦公室,所長說:「這個唐八喝酒喝瘋了,非說是派出所沒有把他婆娘管好,他婆娘才跑了。」

我說:「讓我來修理這個龜孫。」

所長答應了。

解開唐八爺的手銬,我把他叫到我辦公室去,遞給他一大瓷杯水,看著他仰脖子喝下。我先沒有開腔,想看他怎麼解釋。

唐八爺喝完水,竟伏在桌上哭起來,我關上門,任由他發泄:「這個婆娘遇到個富翁,又跑了!」

「鎮子上跟富翁跑走的婆娘幾十個,有啥子稀奇的!」

「潘哥你是沒有受過傷,不知肉疼,我跑了兩個婆娘啊!」

「你跑再多婆娘,關我們派出所球事,你來派出所嚎啥子!一泡屎瓮起不臭,你們非要掀開來聞,你們丟不丟人!」

劉三哥推門進來,拿了一張濕帕子給唐八爺。唐八爺仔細把臉擦乾淨,又將西服脫下來,把剛才在木柱上粘的灰塵抖掉,掏出一支煙散我,自己也點上一支,不再言語。

劉三哥說:「你小子人長得伸抖(帥),大丈夫何患無妻哦!」

唐八爺看了我們一眼,低頭說:「長得伸抖有屁用,還不是找一個跑一個。」

「你們這些混混,就曉得找漂亮的街女,找一般的過日子要不得呀?等一下你去跟廖所長道個歉,晚上我請你們倆爺子在家吃補藥。快去,我要睡覺了。」我說。

8

大寒前後,碼頭上連續下了幾場雪。

釜溪河河面冷清,街面上卻熱鬧起來。外出務工的回來了,鄉下的農民開始出出進進在鎮上置辦年貨了。

普通老百姓眼裡,看見的都是節日的熱鬧,而在我們眼裡,看見的是賭博大佬已經組織牌局了,扒竊分子正在重新劃分街區勢力範圍,還有外出躲警的幾個犯罪嫌疑人,也悄悄回到了碼頭。

派出所緊急抽調轄區單位保衛人員,加強了巡邏力量。

大寒當夜,盧六茶館裡就有一場大牌局。兩個內江來的賭博大王坐莊,贏了本碼頭李鼓眼等人十幾萬元錢,臨走被幾個小弟擋住了。直到那兩個內江人把鞋盒裡的槍亮出來,才大搖大擺地走了。

我正要下班,劉三哥又來神秘地告訴我:「王小丫回來了,還帶了個台灣藉的船員回來,住在王三石家裡。」

我心裡一緊:「唐八曉得不?」

「曉得。曉得有啥辦法呢,有王氏兄弟罩起,他敢幹啥呢?」

我從抽屜里取出配槍,藏在腋袋裡說:「我出去走走。」

街市一路燈火通明,茶館酒肆人聲鼎沸。路過盧六茶館,沒有看見唐八爺。盧六在店門口告訴我:「唐八爺十幾天沒有擺攤子了,到橋上跑摩的去了。」

我步上石階,上了橋頭,跑摩的童三娃告訴我,剛才唐八爺載了兩個遠途客人,60元車費,說是跑趙化鎮,怕要一兩個小時才回得來了。

我放下心來,繞碼頭轉了一圈,一路上沒少見許多陌生的紅男綠女。


春節6天假滿回所,劉三哥見面第一句話就說:「唐八爺騎摩托車摔死了。」

我腦子有些懵:「他車技那麼好,怎麼會出事呢?」

「還不是王小丫這個禍根!」

劉三哥告訴我,正月初四日晚飯後,王小丫和他的船員情人,悄悄搭童三娃的摩托車,去宜賓機場趕飛機。出發前,童三娃卻偷偷叫人帶了口信給唐八爺。

唐八爺接信兒後一路狂追,到兜山鎮追上,掏出刀子,殺了船員幾刀。那幾刀都不要緊,童三娃又原路將王小丫和船員送回碼頭醫院治療。

王氏兄弟知道後,組織幾個摩托車四處找唐八爺,在305道太塬井地段,遠遠望到唐八爺,他正無事人一般,載了客人在曬醋廠門口下車。

唐八爺見王三石几個追來,慌忙騎上摩托車,沿305往自貢方向跑。跑出沒有多遠,摩托車就撞上修建公路時堆放的條子石,唐八爺摔到十幾米下的河坎上,人當場就沒了。

劉三哥給我說著,唐八爺那油光水滑的背頭、沒有紋褶的西裝,和他在老街上響亮清脆的皮鞋聲,就一齊擠到我眼前。

我實在沒法接受,這個常和我喝酒的朋友,這個跑了兩個婆孃的街少,這個養護我5年皮鞋的鞋匠,真就這麼沒了嗎?

結語

唐八爺走後,有人在護國橋橋頭也支過一陣皮匠攤子,但常遇見不付錢的主,連擦鞋錢都收不到,就沒有人敢在碼頭上做皮匠營生了。

此後,「沒有兩把刷子,老子敢到水陸碼頭上擦皮鞋!」成了我罵人的口頭語,想來也算是紀念皮匠朋友唐八爺吧。

編輯:沈燕妮

題圖:《江湖兒女》劇照

本文系網易新聞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並享有獨家版權。如需轉載請私信。

「人間有味」系列長期徵稿,歡迎大家寫下你與某種食物相關的故事,投稿至 thelivings@vip.163.com,一經刊用,將提供千字500元-1000元的稿酬。

其它合作、建議、故事線索,歡迎於微信後台(或郵件)聯繫我們。

微信公眾號:人間theLivings(ID:thelivings),只為真的好故事。


推薦閱讀:

對待感情最專一的三大星座男
女生不回信息代表什麼意思
事情沒在誰身上,誰不知其重;感情沒在誰心上,誰不懂其痛!得不到的情,不如不要;留不住的人,不如放手!
女人隱私:睡出來的感情讓我割捨不下
《萬箭穿心》退東京影展 因中國人民感情被傷害

TAG:社會 | 感情 | 婚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