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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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想來,彷彿很多事情已有徵兆,兇手女友給記者發來鍾元QQ空間的截圖,那是一個月前,鍾元寫下一句「另一個世界在等我嗎?」她覺得男友這樣做可能是他自己的一種「解脫」。
文|李陌也
編輯|陳墨
圖|網路(除署名外)
反常
樂清近日多雨,木門泛出潮氣。8月24日,浙江省溫州市下屬樂清市氣象部門兩次發出暴雨預警。
從四川來溫州打工的李瑩記得那個周五,6點40分,通常是男友鍾元和她起床的時間,這天,開網約車的男友卻躺在床上沒有動。20分鐘後,她準備出門,去工廠上班,鍾元將她叫到床邊,「抱一下」。
太奇怪了。李瑩問男友:「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跟前一晚的回答一樣,「沒有」。前一晚9點多,已經躺在床上困得迷糊的李瑩,聽見男友對著自己念叨:「如果哪一天我不在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如果你回不去老家,就在我爸媽這裡待著;如果哪天我消失了,別找我,等我回來。」
那晚,「平時龍門陣都擺不了多久」的鐘元話多得出奇。這個16歲女孩的心思是敏感的,她覺得男友肯定心裡有事,她沒再多問,「他就喜歡自己擔著」。
直到出事後接受媒體採訪時,李瑩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一周前,她曾看見鍾元在百度上搜索強姦殺人會怎麼樣,以為是「看新聞看到的隨便搜搜而已」,也沒在意。
種種跡象表明,27歲的鐘元不止一次產生了瘋狂的念頭。8月23日這一天,由於欲對一名女乘客圖謀不軌,鍾元被投訴了,「幸運」的是,他的滴滴賬號並沒有被封。
8月24日,他終於得手了。23歲的女孩兒趙陽在乘坐滴滴順風車時,被司機鍾元強姦、殺害、拋下山野。
與瘋狂的鐘元不同,這一天對於趙陽而言,本是平靜且充滿期待的一天。
這個短髮、大眼的漂亮姑娘與閨蜜約好,到62公里外的上塘與她「聊整夜的八卦」,第二天再一起到溫州參加朋友的生日聚會。早上9點,她在滴滴出行app上預約了13點出發的順風車,鍾元接單後,趙陽在三人微信群里告訴閨蜜,「我打到滴滴車了」。
對於這個暫時無業的姑娘而言,順風車是性價比最高的選擇——直達的動車停運了,爸爸有事不能開車送她,打計程車要100多元,所以儘管司機電話說要遲半小時,趙陽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了只要40多元的順風車。
為了見閨蜜,她穿上了一周前買的新鞋——1600元的黑色Nike氣墊鞋,她猶豫了很久才從網上下單的。為了配這雙新鞋,趙陽專門挑了件黑色的T恤和牛仔褲,短髮下露出的脖頸上又系了一條白色絲巾做配飾,這個身高1.61米、體重只有84斤的姑娘清麗乖巧,她把自己的風格描述為「休閑中帶點小性感」。
13點28分,趙陽在群里告知「剛剛出發」,幾分鐘前,她在媽媽的目送下,坐上了鍾元駕駛的順風車。
求救
似乎有預謀地,鍾元捨棄了大路,開著那輛牌照為川A的黑色轎車向西側山區駛去。趙陽的伯父告訴記者,1點51分,這輛車被淡溪鎮丁嶴村的監控攝像頭拍到,拐入開往永嘉縣方向的岔路口。
這是一條鮮有人至的山路,左側深林,右側靠山,有媒體前去探訪事發路段,發現半小時內僅有三輛車通過。
趙陽開始發覺不對勁了。14點09分,她向群里發送信息,「寶寶怕怕,這個師傅開的山路,一輛車都沒有」。正忙於工作的閨蜜們沒有回應。據警方透露,滴滴客服稱在14點10分許,趙陽取消了這一訂單。
4分鐘後,趙陽給另一位微信好友一連發送了兩條信息:「救命」、「搶救」,也沒有及時得到回應。閨蜜從羽感到愧疚,她與收信人不相識,「沒能及時收到確切的一個求救信息,所以錯過了一個最佳的報警時間」。
從羽分析,收信的朋友「當時可能沒有太放在心上,以為開玩笑什麼的」。在從羽的印象中,這個朋友只聽趙陽提起過一兩次,選擇他發送求救信息,很有可能是當時已經要出事了,趙陽在慌亂中完全無暇選擇求助對象。
將近15點,閨蜜們才看到趙陽發在群里的信息,有人打開了位置共享,趙陽卻沒有出現。差不多同時,估計著女兒應該已經到了的趙母撥打女兒的電話,發現處於關機狀態,打給閨蜜,得知女兒並未到達。
親友們著急起來,閨蜜們在群里不停@趙陽「你手機怎麼關機了?」,微信文字、語音都沒有回應,電話也一直關機。她們找到一位年長几歲的男性朋友——他曾因東西落在車上找過滴滴客服,開始聯絡滴滴尋找信息。
15點42分,這位友人第一次聯繫滴滴客服說明情況。怕一個人引不起重視,從羽同時向滴滴後台反應,並表示朋友已失聯,「想知道那個朋友的順風車司機號碼」,幾輪自動回復後,終於轉入人工客服,對方問了她趙陽的手機號、核實了她的手機尾號,建議她報警後表示無法提供司機聯繫方式,讓她等待回復。
此後一小時內,她們近十次聯繫滴滴客服,都沒能獲取司機聯繫方式。直到17時42分,趙陽的閨蜜終於接到滴滴平台回電,稱已聯繫上司機,但對方表示趙陽沒有上車。再次要求提供司機信息被拒,稱此舉「泄露用戶隱私」。
而在糾纏的過程中,隱私受到滴滴保護的鐘元已經駕車逃離了犯罪現場。
在淡溪鎮江嶴村附近的山路上,鍾元停下車,把趙陽綁起來,並用膠帶封住了她的嘴。趙陽只帶了兩身換洗衣服和很少的現金,鍾元逼她通過微信轉賬給自己。礙於當時車輛所在路段網路信號弱,轉賬久不成功,鍾元只得將車又掉頭開回上山時的石角龍村,收到了來自趙陽的9000多元錢。
錢沒能保住趙陽的生命。收到錢後,鍾元又把車開回了山上,警方通報,「據犯罪嫌疑人交代,8月24日14時50分許,犯罪嫌疑人鍾某將受害人帶至淡溪鎮楊林線山路時,對受害人趙某某實施強姦,並用匕首刺其頸部,致大量出血,隨後將受害人拋在道路護欄外的懸崖下,駕車逃離現場。」
抓捕
事後調取的監控顯示,15點39分,兇手駕車駛出作案區域。比起趙陽友人聯繫滴滴客服,只早了3分鐘。
與滴滴客服糾纏的同時,4點22分,閨蜜到永嘉上塘派出所求助。一小時後,趙陽父親也向樂清公安報了案。
民間救援組織龍之野救援隊也在此時收到趙陽家屬的消息,請求幫助尋人。32位隊員換好衣服,帶上繩索、擔架、頭盔、頭燈等器材,出發參與搜尋。
從羽數次嘗試用趙陽的手機號登錄滴滴,輸入她曾用過的密碼,但還要驗證碼,失敗;登錄iCloud查找手機,發現密碼已經更換,失敗,從羽隱約覺得真的出事了,她想起了三個月前鄭州空姐乘坐滴滴網約車被殺害的案件。
18時04分,根據滴滴要求,樂清警方通過郵件將介紹信與警官證等手續發至對方,9分鐘後終於拿到司機聯繫方式。距第一次聯繫滴滴客服已過去2小時31分。此時,鍾元已經駕車下山,監控顯示,19點,這輛車還經過永嘉上塘附近,就是趙陽曾要抵達的目的地。
而從羽第二天凌晨5點40分才接到滴滴平台所謂「安全專家」的回電,問了些與之前無異的問題,還稱自己是接到消息後第一時間回了電話。
一位前滴滴客服曾向記者坦陳,滴滴客服的許可權僅限於「把投訴的電話內容記下來,提交上去」,如有多次投訴且道歉無用的,就只能使用他們的「最高警戒」——加急。
但加急也是有比例的,不能超過十分之一,「嘴裡說給別人加急,實際上不加急」的情況也時常出現。而加急之後又會有誰來處理,誰知道呢,「滴滴投訴的內網軟體沒有報警通道能直接把緊急的事情傳達給最上層。」
不同於趙陽親友的焦灼,鍾元得以度過了一個相對平靜的晚上,他甚至改了自己的微信簽名:「大難不死,總會出頭」。
當晚7點半,李瑩給早該回家的鐘元打電話,鍾元告訴她,自己接了個大單,比較遠,「你在家要聽話,我過幾天回來」。李瑩有點生氣,「去那麼遠都不提前和我說。」電話那頭鍾元問她,「是不是我去哪裡你就去哪裡?」李瑩「嗯」了一聲,鍾元反口說等一下可能要回來,李瑩以為是要帶自己一起去跑車,隨後李瑩的支付寶賬戶收到鍾元轉來的1000元錢。
一個半小時後,鍾元回來了。他穿了李瑩從沒見過的白色T恤和黑色長褲,頭上還有一頂黑色鴨舌帽,「走吧,上去把手機拿到」,他說要找個不需要身份證的賓館住。
暴雨預警由藍色升級為橙色。兩人趕著大雨出了門,沒看到車,李瑩問鍾元是不是撞人了,「當時就害怕,勸他自首」,但鍾元說那樣會被槍斃,「不要問那麼多」。
村裡打不到車,他們要走到4公里外的虹橋鎮上。鍾元說第二天要坐大巴離開,但並沒有說明目的地。離不開手機的李瑩充了話費,買了充電寶,她喝了杯奶茶,鍾元到旁邊的取款機上取了錢。
他們打車去了30公里外的柳市鎮,到賓館時已經接近0點。兩人都睡不著,鍾元翻著李瑩的手機,而李瑩一直半夢半醒,睡不踏實。
25日凌晨4點多,李瑩聽見有人敲門,打開後,警察沖了進來,她站在門邊傻眼了,男友鍾元當時在廁所里,被拽出來摁在床上雙手反剪銬上了手銬。
愣住的李瑩被詢問「有沒有看到一個女的」,「他最近有沒有什麼異常」,李瑩站在那兒,「我什麼都不曉得」。跟在鍾元身後,她被帶上了另一輛警車,去派出所問話。那是最後一次,她見到自己的男友鍾元。
傷痕
早上7點,救援隊伍與救護車輛擠滿了這段昔日冷清的盤山路。前一晚8點多到25日凌晨,趙陽的伯父和搜救隊伍一起,根據警方測算的位置,順著大路旁的小路、岔路,以及有過碾壓痕迹的地方搜尋趙陽,由於天氣原因和範圍太大,只得暫止。
被捕的鐘元直接被帶到現場指認,他記得是在山上的拐角處,跨過護欄將趙陽拋至深林中,他說,「脖子上,有刀痕」。
根據鍾元供述的位置,救援人員和民警用速降衣下山,下到五米左右的時候,看到了被一棵半枯的松樹掩映著的趙陽冰冷濕漉的身軀,她頭上腳下地蜷縮在斜坡上,已無生命體征。趙陽被抬上擔架,返回她被拋落的路上。據報道,此前這裡還遺落著她的一隻手鐲和耳環。
9點,鍾元的黑色川A牌照轎車在永嘉縣峙口村被查獲。距離趙陽要去的上塘7公里。8月27日,鍾元被樂清市人民檢察院以涉嫌搶劫罪、強姦罪、故意殺人罪依法批准逮捕。
這個殘忍的兇手似乎曾經後悔。案發當晚帶著李瑩逃亡之前,鍾元曾給母親打了個電話,哭著說自己殺了人。他們住的地方只隔了一個路口——今年2月,李瑩和鍾元一同從四川來溫州打工,李瑩和男友母親同廠打工,他們和鍾元的父母、小姨、姨父共同租住在破舊的木板房裡,直到不久前因為與父親發生口角,鍾元和女友才搬了出去。
而今,出租房裡一片狼藉。鍾元父母和小姨都退租搬走,「怕受害的女孩子家人找過來」,房東告訴記者。屋內,被褥還在床上,電飯鍋還在桌上,難以見光的堂屋桌板下,水桶里還有兩隻小烏龜伸著脖子游。
案發次日,房東就接到了警方的電話,「說有個殺人兇手的暫住證還辦的我這」。他去找他們,看到鍾元的母親坐在屋裡哭,見到他,張嘴就是一句「我不認他了,就當沒養過這個兒子」。
這個兒子,爺奶身邊長大,典型的留守兒童。賭博欠債,做生意虧本,曾經父母拿錢給他開了快兩年的奶茶店,因經營不善倒閉。還因沉迷賭博四處借貸,有報道稱案發前半年,鍾元在網貸平台借款56次,其中有31次是在近一月內完成的。女友李瑩曾告訴媒體,四十多萬的債務中有一半多是因為賭博。之前舉家幫他還債,堵不上的窟窿就只能再從別的地方「以貸還貸」。
幾個月前,鍾元瞞著李瑩在一個網貸平台里投了5000元,「說向裡面投資5000,可以拿出來5500」,趁鍾元不注意,李瑩看到了他手機里的信息,知道男友又被騙了。
她想起來之前男友因為還錢的事說過自己「壓力大」,現在想來,彷彿很多事情已有徵兆,她給記者發來鍾元QQ空間的截圖,那是一個月前,鍾元寫下一句「另一個世界在等我嗎?」她覺得男友這樣做可能是他自己的一種「解脫」。
對於鍾元,她又愛又恨,「做出這樣的事啊」,沒什麼辦法,「殺人償命」。成了「殺人兇手的女友」,李瑩沒心思上班,她跟廠里請了假,等配合警察處理完了這些事,她想回老家了。
一個人住在小出租屋裡,那是從未有過的經歷,李瑩看之前鍾元給她過生日的視頻,在微博上搜「滴滴女友」看有沒有什麼對自己的誤報,有人說她之前打胎,她很生氣,說當時只是流產,鍾元還因此哭得傷心。她問記者,如何能讓對方刪掉,「那個沒有刪了我什麼都不會吃」。
趙陽則沒有表達態度的機會了。她的屍體直接被推去屍檢,經法醫初步鑒定,死亡原因為右頸部動脈斷裂急性大出血致死。一個月前,趙陽發了條微博:「好吃的東西都會胖,好看的人都危險」,意料不到的是,好看的自己居然一語成讖。
這個23歲的姑娘大專畢業,在溫州一家幼兒園做過老師,又在杭州一個開淘寶服裝店的親戚家做行政,每月工資3500元。7月底,這個被父母視若珍寶的姑娘辭去工作回了家,計劃9月重新上崗,去美妝方面的公司寫文案。
做上一份工作時,她常在群里對閨蜜說自己很孤單,三個人的辦公室除去她就只剩男老闆和男美工,每天趴在電腦前的趙陽覺得「很無聊」。她曾跟閨蜜從羽計劃,再過一兩年,就該挑選合適的對象正經談戀愛了,談個兩年也就該結婚了,「不然太遲了,要三十幾了」。
而今,從羽的三人群還始終置頂在微信列表的最上方,只是在趙陽出事之後,從羽想,「這個群以後再也不會用了,就這樣停留在那一天」。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李瑩、從羽、趙陽皆為化名,實習生陳展羽對此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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