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什麼拚死也要把孩子送往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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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工作原因,最近在給孩子辦轉學。
很麻煩,被折騰得精疲力盡。
朋友說:「你直接讓孩子回你們農村上學,不就好了么?這樣多省事。」
我說:「我之所以拼死拼活,就是為了不讓他回到農村。」
這話說出來,可能來自農村的讀者會不舒服了:「你憑什麼瞧不起農村?富了就擺譜是吧?腳丫里的泥洗乾淨了嗎?」
別動怒,聽我慢慢說。
我對農村沒有居高臨下的優越感。
因為我就是底層出身。
我現在也沒有發達,更沒大富大貴,廣漂一枚,無房無車。
但我依然想說,不要回農村,那不是田園牧歌,不是避世桃源。
那些貧瘠與落后里,有著太多人性的齟齬,當你置身其中,會感覺到種種不見天日的殘酷和荒誕。
先跟大家講一個故事。
它發生在我的安徽老家。
和每一個村莊一樣,我們村裡,也有那麼幾個知名的壞人。
老謝就是其中之一。
用村裡人的話說,老謝就是「不做人」。
老謝滿口黃牙,說話喜歡縮著脖子,家徒四壁,但無賴至極。
別人都想著怎麼掙點錢,把家給撐起來。他不。他天天想得是怎麼把別人的東西,偷到自己家裡來。
村人發現東西不見了,找他理論。
他上衣一脫,露出排條似的肋骨,提著菜刀往門口一站,說:「來吧,老子的菜刀已經好幾年沒聞過肉腥了。」
這樣的人,你惹不起,只能躲。
他還不罷休。
喝醉了,站你家門口提名道姓地罵你,說你「誣賴好人」,要你「補償他的名譽損失」。
後來打工興起,村人走的差不多,他在村中更是無法無天。
他聯合外面的人,把村子挨著偷遍。
我家就被偷過。
老謝把我家撬開,在裡面吃住了半個月。
臨走前,家裡被掏空。
我要揍他。
媽媽說,沒有證據,別和他纏,他命不值錢,出了事不值。
是的,他就仗著自己的命不值錢,把村人禍害了遍。
現在他老了,偷不動了,用村人的話,「心還壞得流膿」。
看見誰家的菜園不錯,把剛結出的瓜蕾,給踩個稀巴爛;村子裡的狗,還會莫名被葯死;雞一天沒數,就不知道什麼時候少了......
他大惡不犯,小惡不斷,村人沒轍,只能盼他早點死。
每年過年,我帶著孩子回家,我媽都把孩子看得很緊,不讓孩子往他門口跑,並再三叮囑,他給的糖和在外面撿到的東西,千萬不要吃。怕是他故意丟的,葯孩子。
如此一來,我孩子每天都提心弔膽地活著。
這樣的環境,能久呆么?
我只能遠逃。
除了老謝,還得提到一個人,大炮。
如果說老謝是壞,大炮就是沖。
大炮身材魁梧,說話嗓門大,他家裡藏有一桿獵槍,經常半夜三更頭頂一盞礦燈,到野外打野兔。
他脾氣不好,喜歡瞪眼,三句話還沒給你說明白,就用眼睛直溜溜地瞪你。
村人都「悚」他,說他是老謝在村中的「對頭」。
老謝屬於「陰」,大炮屬於「直」,二人雖然沒有翻過臉干過仗,可見面仍是二分嬉皮八分真罵地問候對方老母。
在1999年的時候,機械還沒有普及,我們那裡還有出「人工」之說。
比如某地要修一段路,或開掘一條河,每個村子的每戶人家,都要出一個勞力,去幹活。
大炮可以「震」得住人,就讓他當隊長,帶領村人幹活。
以大炮的脾氣,得罪人是難免的。
那些年,他家的麥秸垛,沒少被人點。
麥秸不僅可以燒火做飯,在貧窮的農村,還是牛吃得最主要草料,大炮家養有三頭牛,為了不讓牛餓死,他只能出錢買別人的麥秸。
大炮還有一個魚塘,用來養魚,養鴨子。
在我的記憶里,他的魚被人葯死過兩次。
打工興起,村落衰敗,他的孩子也出來打工,他選擇繼續留守農村。
有一年多的時間,老謝也外出到窯廠上打工,給別人修理拖拉機,一天醒來,大炮發現自己家養的牛全被偷了。
他報警,警察只在他屋後找到一個速食麵袋。
案子自然破不了。
牛是大炮的命根子,找不到,等於要了他的命。
大夏天,他拿著一瓶農藥,跑到自己父親的墳前,哭了一響午。
然後一飲而盡。
一個禮拜後,屍體才被發現,已經生蛆了。
臭不可聞。
後來有人說,牛就是村裡人偷的。
偷牛的原因是什麼呢?沒啥原因,就因為見不得大炮好。
這就是我所在的底層鄉村。
在這個殘酷現實里,不少人接近本能地活著。
底線低,道德感弱,言行粗鄙暴戾,缺乏反思能力。
於是,惡一再發生。
天高皇帝遠,法律也難以面面俱到地兼管,就這樣,山村形成一個自生自滅的底層小世界。
只有教育能救人。
但即使是教育,也差強人意。
當年上初中,教我的老師是個半文盲。
記得他教我們讀good morning,說:同學們,記不住就寫漢字「狗逮毛寧」。
現在,因為農村留不住年輕人,老教師不得不一直代課。所以他還未退休。仍在教師崗位上,一年接一年地教孩子們「狗逮毛寧」。
讓孩子回去接受這樣的教育,你問我可以不可以?
我的答案是:不可以。
這隻會迅速同化他,甚至毀掉他。
我沒有必要讓孩子把我爬過的血路,再匍匐著爬一遍。
這是一個父親的責任。
也是一個父親的覺醒。
提一檔被說濫了的紀錄片《人生七年》。
導演在1964年,從各個階層中選出14名7歲的孩子,每隔7年,就對他們重新進行一次採訪拍攝,直到他們56歲。
這項跨度時長49年的紀錄片,為大家揭露了一個殘酷的事實:窮人的孩子,多年之後,依然還是窮人。富人的孩子,還是富人。
階層代際,在子孫身上,也得到了繼承。
John和Andrew是上流社會的孩子,7歲的時候,就開始閱讀《金融時報》、《觀察家》。
中產階層的男孩,開始有了自己的理念,如反對種族歧視,幫助有色人種。
底層社會的孩子,有人希望當馴馬師,有人希望能見到自己的爸爸,貧民窟出生的Paul,則把「吃飽飯、少罰站、少挨打」,當成了自己的人生願望。
49年後,他們都56歲。
社會底層的Paul,成為泥瓦工,Symon成為司機。
他們生了一大堆兒女,兒女們繼續在底層靠出賣勞動力為生。
不看紀錄片,我們以為,孩子的命運由自己創造。
但其實父輩太多因素,在制約著他們的成長。
「布希家族」四代都是耶魯校友,當年小布希在競選美國總統的時候,意氣風發地說:「我繼承了我父親一半的朋友。」
社會階層的人脈、財富、精英意識、教育資源……父傳子,子傳孫,一代代傳下去。
而財富和社會地位會遺傳。
貧窮也是。
我們該如何是好呢?
方法或許很多。但重中之重是,遠離我們不想要的。
教皇曾經問米開朗基羅:「請告訴我你才華橫溢的秘密,你是如何創造出《大衛》這樣經典雕像的?」
米開朗基羅說:「其實很簡單,我把所有不是大衛的大理石都去除,大衛就誕生了。」
把所有不是大衛的大理石都去除,大衛就誕生了。
孩子的成長也是這樣。
幫助他們剔除不好的,比如愚昧,比如貧窮,比如恐懼,比如暴力,比如以無知為樂、以暴戾為能耐、以得過且過為智慧的圈子……
然後提供一個相對優渥的教學條件和學習環境。
這就是最基礎的起點。
曾經看過一個小故事。
故事裡的男人帶著孩子,走入一個遠近聞名的、惡狼橫行的黑暗叢林。
結果被惡狼圍住。
他自然無法抗爭。
而懷中的孩子,也嚇得哇哇大哭。
正值絕望之際,他抬頭問上帝:「上帝啊,為什麼要讓我和孩子面對這樣的殘酷?」
上帝說:「你得先問自己,為什麼明知殘酷卻不遠離?」
就是這樣。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孩子不入蒙昧暴戾之境。
亞里士多德說,「智者的目標,不是獲得幸福,而是避開不幸。」
換種表達也成立。
父親的責任,不是打江山,贏天下,而是讓孩子遠離危途,在光明之路上自由奔跑,一路發現,沿途花開。
<完>
作者:彎鉤,一個歷經滄桑、渴望用文字埋葬自己的文藝男青年,「周沖的影像聲色」簽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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