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尤恩的早期倫理實驗|炙熱而驚悚的夏日夢境
伊恩·麥克尤恩(Ian McEwan)在當代英國小說家中,無疑是遭人羨忌的一位,因為無論是產量還是質量,他都維持在了一個令大多數寫作者望塵莫及的高度。雖然創作水準一貫穩定,但是相較於後期的練達和豐滿,麥克尤恩前期的寫作經驗更能彰顯出天賦對於一個作家的重要性。
伊恩·麥克尤恩總是在炎熱的夏天格外充滿靈感:他早期的小說喜歡設定在悶熱、窒息,彷彿空氣都被扭曲了的環境里,同時喜歡聚焦特殊天氣里人物心理的異化。於是即便是在夏天閱讀麥克尤恩,也感覺
像有一隻冰涼的手穿過倫理傳統的藩籬,沿著肩胛骨之間的地方遊走
。相信在這個全球氣溫急劇上升,怪事頻發,令人失智的夏日末尾閱讀麥克尤恩的文字,讀者會更加有所共情,必要時,還有防暑降溫的功效。不過麥克尤恩可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夠走近的作家。約翰·倫納德(John Leonard)說:麥克尤恩的
腦袋是個有意思的地方,值得一訪,但要常住我可不幹。那裡漆黑一片,瀰漫著乙醚的氣味。弗洛伊德吊在房梁的鉤子上,床腳箱里裝滿骷髏,蠍子滿地橫行,蝙蝠四處亂撞,所有性交均以失敗告終……
確實,看到麥克尤恩的第一眼,一定是性:失敗的性,無法滿足的性,變態的性,絕望的性,亂倫的性……
所有衛道士們避而不談,典雅文人極力隱晦之事,麥克尤恩都冷靜而直接地鋪陳,把人性里陰暗到絕望,絕望到扭曲的角落翻到明面上來,扔到讀者面前。
於是就算麥克尤恩寫極深極直白的性慾,讀者也只會感受到震驚,而不會產生任何被撩撥的情緒。值得關注的是,無論多麼駭人聽聞的故事,或者多麼黑暗變態的情節,只要在麥克尤恩筆下,他始終都能不疾不徐地為之賦予合理性,用以挑戰讀者的道德底線——麥克尤恩無疑是
自帶篩選讀者群屬性
的那種作家,他想要實現的是邊緣者對於主流的挑戰,是變異者對於正統的恐懼,是畸形者對於世界的報復
。然而但凡追問人性的真實與矛盾,面對自我異常勇敢真誠的人,是一定會被麥克尤恩所吸引的。攝影:Desiré van den Berg
「天氣很熱,沒想到英格蘭也能這麼熱」
「根本就沒有蝴蝶,是不是?」話音變成了哭腔。我只好跟她說可能是天氣太熱的緣故。可她根本不聽,開始哭。
「你撒謊,根本就沒有蝴蝶,你撒謊。」她有氣無力,可憐巴巴地哭著,想把手從我手裡抽出來。我跟她講道理可她不聽。我用力抓住她的手把她拉進隧道。這時她尖叫起來,刺耳的聲音持續從隧道四壁反射回來,充斥我的大腦。我又拉又拽一直把她拖到隧道中央。突然間,她的尖叫被正從我們頭頂開過的一列火車的轟隆聲淹沒,空氣和大地一齊在顫抖。火車開了很久才通過。我抱住她的雙肩,這回她沒有掙扎,巨大的喧囂聲震服了她。當最後一聲迴響消失殆盡,她含混地說:
「我要媽媽。」我拉開褲子拉鏈。我不知道在黑暗中她是否看得清伸向她的東西。
——《蝴蝶》
選自《最初的愛情,最後的儀式》,潘帕譯,南京大學出版社
蝴蝶
作為重要意象出現在麥克尤恩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里,誠可見
納博科夫
對他文學創作的影響。但是這個故事本身又帶有強烈的麥氏色彩,文筆細膩,不乏詩意,讀來卻讓人不寒而慄。這是和《洛麗塔》很像的一個故事,卻更加令人心驚,因為故事的主人公是兩個孩子:為了滿足自己的生理需求,一個男孩誘拐了一個只有九歲的小女孩簡。簡有一種驚人的美麗,美得近乎不幸。男孩用「運河邊可以看到蝴蝶」的說辭把簡騙到橋洞里,猥褻過後,小女孩死掉了,於是男孩把女孩扔到了河裡,堂而皇之地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麥氏主人公總是缺乏最基本的道德準則:即便男孩星期四剛目睹了一個女孩的死去,星期日便可以毫無負罪感地上街、與鄰居交談,甚至連母親的死亡都不能讓他產生任何道德上的觸動。男孩的行為沒有任何緣由,是一種本能驅動,一種近乎獸性的宣洩
。年輕的麥克尤恩對於人性中黑暗扭曲的部分總是毫不避諱,而至於因何而扭曲卻不置一詞,更像是單純為了抒發他個人自青少年時期開始便壓抑的某種情緒。攝影:Chad Moore
「你眼中所見的圖景
全是我們的繁殖行為」
食蘆筍的人都知道,那種氣味會引發小便。它被描述成爬蟲般的氣味,或是一種令人作嘔的無機物臭氣,或是一種強烈的、女人的氣味……令人興奮。顯然它暗示了某種性行為,發生在某種奇異生物之間,它們也許來自遙遠的地方,別的行星。這種超凡脫俗的氣味是詩人的事情,我要提請他們來面對他們的責任。以上……是我的開場白,窗帘拉起,你會發現我,站在毗鄰廚房的一個悶熱擁擠的小衛生間里,撒尿,並沉思。緊迫眼帘的三面牆被塗成亮俗的紅,那是薩利·克里在對這些事情尚有興趣的時候搞的,一段遙遠的單身樂天時光。我剛剛離席的那頓飯,在從頭到尾的沉默中度過,內容包括各種罐頭食物,壓縮肉、土豆、蘆筍,以室溫呈上。是薩利·克里打開罐頭,把內容倒在紙碟子上。現在我在衛生間流連,洗洗手,爬上水槽注視鏡子里自己的臉,打哈欠。難道我就該被忽略嗎?
——《一頭寵猿的遐思》
選自《床笫之間》,周麗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
麥克尤恩的六十大壽在動物園舉行,230位名流應邀參加,邀請函卻寫得粗俗:
OLD MAN AT THE ZOO! (老男人在動物園!)
畫面上一隻大猩猩冷冷地豎起中指,不知道是老麥的自比還是對於世人的指摘。但可見一斑的是麥克尤恩對於這種陌生化手法的應用從創作初期便已經爐火純青。《一頭寵猿的遐思》以一隻被豢養的猿猴為敘述者,講述了它與一位渴望生育的女作家之間的故事。女作家在創作低谷期養了一隻猿猴為寵物,二者彼此試探,甚至做了對方的「八天情人」,一起尋求令人驚異的快感,最後女作家想要單方面結束這段禁忌關係,猿猴卻一廂情願地渴望更多親密聯結。麥克尤恩生就一種強烈的疏離感,這種特質在他早期的文學創作里體現得更為明顯。他喜歡書寫邊緣化人物,甚至乾脆脫離人類種群,直接建立起層層無法逾越的關隘。可是一切關隘都是道德和倫理層面的,因為這是一隻擁有和人類同等智性水平的猿猴,它了解巴爾扎克和約翰·多恩,熟識文學流派和社會運動,於是在強烈的異化手段背後,讀者又能窺探到更為隱秘的代入感。這種複雜且矛盾的交織都是從一個悶熱的衛生間開始的,麥克尤恩夏日倫理實驗的力道與布局實在令人嘆服。《水泥花園》 電影劇照 The Cement Garden (1993)
「我站在焦黑的起居室裡面,天花板塌了地板也燒沒了」
我父親不是我殺的,可我有時覺得是我促他走上了不歸路。而且他的死如果不是正巧趕上了我自己肉體成熟的一次標誌性事件,它跟這此後的事態發展相比就好像算不了什麼了。我跟老姐老妹在他死後的那個禮拜曾談起過他,救護車裡的人把他卷在一條亮紅色毯子里抬走時,蘇當然掉過眼淚。他是一個意志薄弱、脾氣暴躁、有些強迫症的男人,臉跟手都黃不拉嘰的。我之所以提到他死的這點小事兒,不過是想說說我跟老姐老妹是怎麼弄到這麼一大堆水泥的。
——《水泥花園》
馮濤譯,上海譯文出版社
閱讀麥克尤恩的首要準則,就是要
把自己抽離出敘述者視野
。像所有優秀的作家一樣,麥克尤恩的工夫不僅下在了講一個什麼樣的故事上,他更在意的是如何講這個故事
,他習慣了用拉遠敘述距離的方式來營造不可靠,讀者只能從縫隙中揣摩他並不清晰成熟的倫理觀。一個普通的六口之家,父親和母親雙雙離世,留下四個未成年的孩子,生活該如何繼續,當那些不能承受的疼痛降臨這個精神荒漠的家庭中,似乎連亂倫都可以被理解。可是理解不代表認同,作家極盡客觀之能事,冷峻地處理人和人之間的情感關係,最後又以一個開放式結尾,附上大量的暗示和留白,為讀者提供足夠的自由解讀空間。攝影:Gueorgui Pinkhassov. 2003
「頭頂的天空與其說是藍不如說更接近於黑色」
卡羅琳興奮地講起話來,更像個小孩子,連少女都算不上了。「我說的『相愛』,意思是你會為對方做任何事,而且……」她猶豫了一下。她的眼睛變得格外地明亮。「而且你也會讓他們對你做任何事。」
瑪麗在椅子上放鬆下來。兩隻手捧著空玻璃杯。「任何事可有點兒誇張了。」
卡羅琳話語中帶著挑釁。兩隻小手緊緊地攥在一起。「你要是真愛上了什麼人,你甚至都會甘心地讓他殺死你,要是必要的話。」
瑪麗又拿起了一個三明治。「必要?」
卡羅琳都沒聽見她的話。「這就是我所謂的『相愛』,」她志得意滿地說。
瑪麗把三明治推到一邊,表示不能再吃了。「如此說來,你也要做好準備把你『愛』的那個人給殺了?」
「哦沒錯,如果我是那個男人,就會這麼做。」
「那個男人?」瑪麗覺得奇怪地說。
——《只愛陌生人》
馮濤譯,上海譯文出版社
《水泥花園》和《只愛陌生人》是麥克尤恩早期長篇小說創作的兩部「小型傑作」,它們沒有十分宏大的敘事,或是多麼深刻的主題,寫來寫去不過一顆人心,以及這顆心在特殊環境的作用下能夠演變出來的種種形狀。但是相較於前者,這一部的格局和野心更大,寫作手法也更顯成熟。故事以一對夫妻頂著暑熱來到威尼斯度假開始(雖然作者沒有言明故事發生的地點,但是文中舉世聞名的楔形廣場已經提供了足夠的暗示),牽扯出男權女權主義的力量角逐、施-受虐的性關係、男同性戀的隱秘傾向。隨著夏日氣溫上升,故事也朝著更加奇詭的方向發展著,直至引出來驚悚的虐殺和姦屍(止步於暗示)。但是不同於低俗的地攤文學,麥克尤恩之所以努力在倫理邊緣試探,並非是獵奇,而是
不斷向人性的各個層面和角度延伸,乞求挖掘到一個尚未被開啟的角落,而這本身就是嚴肅文學關切的事
。《贖罪》 電影劇照 Atonement (2007)
「這兒有罪惡,但也有鍾情相戀的人」
他又花了十五分鐘修改草稿,然後裝上了幾張新紙把修訂稿列印了出來。信上關鍵的幾行現在變成:「你認為我瘋了——光著腳晃進你的家,或弄破你的古董花瓶——我不會怪你的。其實,西,在你面前我覺得非常愚蠢。我認為我不能怪天氣太熱!你會原諒我嗎?羅比。」接著,在片刻的幻想之後,羅比向後翹著椅子,想著這些天來他的《解剖學》常常翻開的那一頁。他向前坐平,一陣衝動下,在紙上打下了「在夢中我親吻你的陰戶,你那甜美濕潤的陰戶。在我的腦海中,我整天與你做愛。」
完了,完了——這草稿作廢了。
——《贖罪》
郭國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
因為改編電影的成功,《贖罪》可以說是麥克尤恩最知名的一部作品了。故事邏輯簡單:擁有作家夢的小女孩布里奧尼熱愛幻想,她無意中發現姐姐塞西莉亞和僕人的兒子羅比相戀,但是出於對羅比的暗戀情愫,布里奧尼誣陷他強姦自己的表姐,於是羅比入獄,後又參軍,在回國前不幸染病身亡,而塞西莉亞也在空襲中遇難,兩個年輕人雙雙死在對彼此真誠炙熱的愛戀與期盼里。麥克尤恩採取
元小說
的寫作手法,讓布里奧尼在自己的文學創作中給了姐姐和羅比一個長相廝守的結局,然而隨即筆鋒一收,又撕扯出疼痛的現實——布里奧尼用餘生為自己年少時的錯過贖罪,可她想要乞求寬宥的對象卻已經不在。夏日的愛情,本身就擁有著不為理智所解釋的含混與瘋狂
,就像羅比無法解釋為什麼自己一見到塞西莉亞就手足無措,也無法解釋為什麼會為她寫下那樣一封恬不知恥的信,羅比只覺得天氣太熱;同樣,布里奧尼也說不清楚為什麼她明明喜歡羅比卻要構陷於他,又或許一切都只是因為天氣太熱
。麥克尤恩寫愛情,往往寫不出什麼好結果,
愛情活著的時候滑向未知的深淵,愛情死了之後又留下綿密深刻的鈍痛,麥克尤恩下筆毫不留情,他真正關心的是這其中任何一個環節的變數都可以牽扯出無限的糾纏和懊悔。
麥克尤恩是個精於敘事的作家,他以一種絕對不容反抗的力量把所有的人物事件都往一個點牽引,然後
在能量聚集到高潮點的時候突然鬆手,讓一切傾瀉而出,並巧妙地打破一切讀者期待
,萬分精彩,但也是個不折不扣的學院派。作為東英吉利大學創意寫作班最優秀的畢業生之一,麥克尤恩的文字不同於一般的英國作家,他不那麼矜貴,當然也絕不粗礪,有些「家庭製造」,能夠在倫理禁忌的邊緣畫出一道頗具藝術感的線條來
。雖然早期的文學創作帶有強烈的實驗性質,像是著急要把自己怪誕嶙峋的青少年幻想變成夏日炙熱而驚悚的夢境,但是不得不承認,麥克尤恩以文驚世的本事十足令人艷羨。飛地編輯:十三/ 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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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恩·麥克尤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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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an McEwan,1948.6.21--)英國當代小說家,編劇,1975年處女作短篇小說集《最初的愛情,最後的儀式》出版,隨即憑藉此書獲得毛姆文學獎,在大眾視野和學術界都飽受讚譽,由於早期創作風格較為黑色幽默,評論界為其冠以「恐怖伊恩」的稱謂,代表作有《贖罪》、《星期六》、《阿姆斯特丹》、《兒童法案》等,多部作品被翻拍成電影,素有英國的「國民作家」之稱。
題圖:《贖罪》電影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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