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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路:聊聊戒備心

王路:聊聊戒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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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大學的時候,坐硬座火車,K字頭的,從信陽到廣州18個小時。如果碰到春運,擠不上,就會被塞進「臨客」,25個小時。每次坐火車都是極痛苦的煎熬。痛苦不是因為坐著不舒服或者太擠,而是因為要保持高度警惕,時不時瞅瞅行李有沒有被扒手順走。那時候火車站非常亂,火車上也非常亂,乘務員會走到每節車廂一遍遍提醒大家照看好錢包手機身份證。因為要坐整個通宵,夜裡困得不行,眯上眼睛一分鐘,就要抬起頭看看行李,真是太折磨人了。

有次我跟一位胖子同學同坐火車回家。他買了一堆零食,白天就在車上嗑瓜子,吃雞腿,到了晚上,倒頭就睡,一整夜沒有看過行李。第二天離到站還有三十分鐘,他醒了,把包從行李架上拿下來,我想他要收拾行李準備下車了。人家不,人家掏出一包速食麵,跑到熱水間沖泡麵去了。我說,來得及嗎?他說,沒事。慢條斯理吃完,離下車還有五分鐘,他大喊:我的鞋呢?我的鞋呢?原來他吃泡麵時把鞋脫了,吃完找鞋,不知被踢到哪裡去了。

他的鑰匙手機不知丟過多少回。我一開始,對他這種生活狀態很不屑。但那次坐完火車後,我想,人家也有好處。為什麼人家能吃那麼胖?人家到哪兒,說吃就吃,說睡就睡,啥負擔也沒有。同樣的火車,我坐起來像坐牢,人家坐起來像度假。

現在,有了高鐵,比以前不知舒服多少倍。但我的習氣還是在的。雖然沒有以前那麼強烈,但仍然會習慣性地每隔一段時間就看看行李架。就像從糧食關挺過來的老人,你要敢扔掉一塊饃,能把他心疼壞。就算放餿了,他還是會吃掉。有個朋友的父親,因為怕浪費而吃餿掉的食物,住進醫院,花了將近十萬塊,命都差點丟掉。

一種習慣本身,孤立地說它是好是壞,都不太成立。就像坐火車應不應該保持警惕,假如你在八九十年代的火車上,保持警惕是有好處的,不然,打工一年的錢,回一趟家就被偷光了。《天下無賊》演的不就是這個嗎。但如果你坐在瑞士的雪山觀光列車上,還提心弔膽,那還觀什麼光呢?

戒備心本身不是好的。戒備心會增加你的負擔,成為解脫的障礙。但是,在糟糕的環境下,當智慧不充分時,戒備心會起到一重保護的作用。就像駱駝的駝峰和寬厚的腳掌,在草原上是累贅,在沙漠里就顯出好處了。

戒備心好比出門帶武器,在安全的環境下純屬多餘,不僅多餘,還增加了別人的不安全感。別人看見你佩戴武器,也會擔憂。但如果在絕大多數人都帶武器的環境,你能不帶嗎?每個人都這樣想,就更多人帶了。

娑婆世界之所以是娑婆世界,就因為不善的人和事很多。如果你沒有一丁點兒戒備心,十分容易上當受騙。當你上當受騙之後,戒備心就會漸漸養成。看起來好像是養成了保護自己的好習慣,但從根本上它不能叫「好」,只能叫對惡劣環境的「適應」。就像手上厚厚的繭子,繭子不能說好,但如果你當一輩子農民的話,繭子是必要的。

很多人有一種誤解,「做人太善良是要吃虧的」。實際上,善良不會吃虧,愚痴才會吃虧。認為「善良會吃虧」,其實是「善良而缺乏智慧」。缺乏智慧,也就是愚痴,在佛教看來,愚痴是不善,是染污。我們說「傻白甜」,如果「傻白甜」吃虧了,那不是「甜」的錯,是「傻白」的問題。如果因為「傻白甜」吃虧,把「甜」放棄了,只剩下「傻白」,不是更糟糕嗎?——但很多人是這樣。因為「甜」很容易放棄,而「傻白」的改變很難。「善良」是容易放棄的,「智慧」的增長很難。戒備心是容易生起的,對人性的洞察很難。人們習慣用最容易的選擇令自己免於傷害,卻會反過來增益環境的糟糕。當人人都提起戒備,戒備心越來越重的時候,環境就不友善了。但這並不是簡單地靠喊口號式的「放下戒備,從我做起」就能解決的,從你做起,你就掛了。想在染污的環境下保持純然的清凈是很難的,能做到的,就是菩薩了。

娑婆世界行善是不容易的,因為善里包含著染污,而我們又很難清楚地認出其中善和染的成分。「無知」就是根本的染污。聲聞法里,有個詞叫「不染污無知」,是說聲聞可以對有些事情不了解,而不妨礙斷除煩惱;但在大乘法里,同樣的東西,就變成了染污——你只要還有一點東西不知道,就會障礙你成佛。聲聞的修行是可以離開人群跑到山林去的,菩薩則要從山林回到市井。如何讓市井中的染污不干擾他的清凈,乃至能用清凈來轉變染污,這對菩薩來說,是比解決煩惱更加重要的問題。

《阿彌陀經》里講,極樂世界,「得與如是諸上善人俱會一處」。極樂世界是沒有惡的,也沒有戒備心。因為極樂世界的眾生都是彼此的「正報」,不是「依報」。而娑婆世界,眾生是自己的「依報」,只有自己才是「正報」,自己和他人還是對立的。如果一個人在家裡,跟家人不分彼此,就可以卸下戒備;但如果在家還時刻提起戒備,怕家人坑害自己,這樣的家庭就太糟糕了。娑婆世界就是這樣的家庭。

世界是穢土還是凈土,從根本上看,取決於發心,如果以染污心與周圍人結下緣分,就處在穢土;以清凈心與周圍人結下緣分,就處在凈土。有人說:我以清凈心待人,結果被別人坑了騙了怎麼辦?就像前面說的,這是愚痴,並不是真正的清凈心。如果發起清凈心,還要受苦的話——這是可能的,不僅是可能的,而且是必然的,但只要你受的苦不是來自愚痴,也不引生現在的惡見,這樣的苦就完全不壞,它是修行的助緣,就像一個人有錢之後開始陸陸續續還掉從前欠下的債。錢是減少了,但債慢慢還清了。所以,哪怕身在同樣的世界,凡夫眼中是染污,菩薩眼中卻是清凈。娑婆世界真正的根源,還是因為自身的染污。

娑婆世界,不善是這樣傳染的:周圍的不善令你吃虧,一旦吃虧,就容易被不善傳染,被傳染之後,不善以你為載體,再令別人吃虧,這樣,別人也被傳染上。

有人說,不是 。他覺得不善到自己這裡就中止了,哪怕自己受了傷害,也不可能去傷害別人。這樣講,是有說大話的嫌疑的。《論語》說,「不遷怒,不貳過」,這是非常高的標準,如果能完全做到,就是佛教里的菩薩境界。

當一個你曾經信任的人背叛你,你對周圍人的信任會不會受影響?你對背叛你的人的信任會不會受影響?當你被世界嘲笑愚弄之後,還能持有像當初一樣的熱情善意嗎?

對凡夫來說,戒備心本身就是被不善傳染的癥狀。當你生起戒備時,就對周圍的人和事有所懷疑,所處的環境就因此晦暗了。有戒備心的人,不能不嘗食戒備的苦果。《三國演義》里,曹操說自己「夢中好殺人」,他不是真的「夢中好殺人」,他是怕夢中被別人殺。為什麼?因為他曾經在董卓睡覺的時候拿刀去殺他。當你一旦造過這種業,這一輩子都不可能睡安穩了。

佛之所以成佛是因為在他的世界裡已經人人都是佛了,眾生已經度盡了。哪怕凡夫眼裡殺他害他的人,也都是助他圓滿種種波羅蜜多的善知識。真實的殺害是不存在的,別說殺害,連纖毫的不善都不可能存在,如果眾生身上還有一丁點兒不善,菩薩的修行就不圓滿,就不可能成佛。這完完全全來自於實踐,絕非來自一廂情願的想像和自我麻痹。這是經由空慧的照耀和方便、願、力、智的圓滿而成辦的。

有人覺得,佛的世界是沒有惡的。這句話對,但還要做個補充:佛的世界沒有惡,並不意味著佛不知道惡。任何的惡,佛都知道。佛不僅知道一切善,還知道一切惡,因此才叫正遍知。正如一切眾生都有佛性,佛界也具備一切眾生界。假如什麼人想幹什麼壞事,動什麼壞念頭,佛早就知道了。因為知道才能避免它。只有佛才能夠制戒,可見佛對行為的過患、潛在的惡的可能以及種種實現的方式,已經透徹了達,正因如此,佛是完全沒有戒備的必要的。

這就引出在實踐上不能忽略的問題:一方面,我們不該把別人往壞的地方想,這對自己一點好處都沒有;但另一方面,我們不能不知道一切壞的可能。如果前者做不到,那是煩惱,後者做不到,那是無知。無知也是煩惱,而且是別的煩惱的根源。這兩方面不是相悖,而是相成。如果你不能知道一切可能,好的可能與壞的可能,你就必然會在真實之上增添自己的妄想與猜測,如果能夠知道,就可以如實看待它,不添一毫也不減一毫。

因此,菩薩戒備心的卸下不是單純地卸下戒備心,它不是孤立的一法,而是智慧增長愚暗破除的副產品。不是他需要戒備心才能免於傷害,而是他營造的因緣令他處在無需戒備也不會受到傷害的國土。菩薩的修行道路是以清凈的發心為起點,以清凈的國土為圓滿,而不是把自己圈起來,以刀槍鎧甲作為防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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