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地特快

漠地特快

來自專欄腦洞俱樂部51 人贊了文章

陳宇說:「不是神話,真的有一艘船。」

望著窗外的茫茫沙塵,泥土稀薄,目力所及的範圍內看不見綠色。

羅生苦笑著說:「怎麼可能會有呢」

羅生握住陳宇的手,他的手指像這整個星球一樣乾枯,沒有生機。

他很虛弱了,屋子裡的電扇無力地轉著,幫助他們降低一點點的高溫。

船邊的桌子上擺著半杯水,太陽的光影把它拉得很長。羅生端起來,送到陳宇嘴邊。

他搖搖頭。

羅生說:「你好好休息兩天,就會沒事的。」

他盯著羅生,視線一分一秒也不離開。

他說:「你這個騙子。」

他的嘴唇緊皺乾裂,裂痕像冰面被踏碎般蔓延。

羅生說:「要不要吃點東西?」

他不說話,眼神透過厚厚的雙層玻璃飄向窗外。

羅生站起來,轉過身向房外走去。

他不知道陳宇用什麼樣的目光注視著他的後背,是悲哀還是痛苦。

「好啊。」陳宇說。

在去廚房的路上,羅生經過客廳,這裡放著一個十寸的小相框,裡面的照片是陳宇,羅生,還有他們的父親。照片里,他們三個人帶著口罩帽子,身前塵土瀰漫,身後黃沙浩瀚。

陳宇會死的,羅生拿出肉罐頭的時候突然冒出這個念頭。

他和爸爸一樣,在高溫和渾濁的空氣里暴露了太久,那些乾燥又剔透的沙子從他的口裡鑽進肺里,侵蝕每一寸鮮紅跳動的血肉。

我在怪他嗎?羅生一把撬開罐頭,有汁水飛濺到他面頰。

不,他搖搖頭。不管怎麼樣,那是他自己的選擇。

羅生把肉倒進盤子,這些東西的配料表比他的高中語文書還要長。

走進屋子,陳宇還是倒在床上。

羅生把盤子端到他身前,小心維持著平衡不讓那些汁液染臟被子。

陳宇突然開口,他說:「在北邊。跟著指南針一直往北走,不算很遠,經歷十幾個夜晚你就能到。」

羅生心不在焉;「嗯嗯。那是哪?」

陳宇閉上眼睛:「是綠洲。」

他接著說:「花園,不光是參天的樹,甚至還有花,最中心是一艘船。」

羅生說:「一艘船,在沙漠腹地會有一艘船?」

陳宇點點頭。

他說:「我發現了爸爸留下來的筆記。這是筆記說過的路線。」

羅生放下盤子,眼睛盯著陳宇,說:「我現在開始怪你了。」

羅生說:「爸爸出去了,他回來了,他死了。上個月你也出去了,你也回來了,你也要死了。要留我一個人跟這個世界玩?」

羅生指指外面,神色激動:「沙塵暴,高溫,有堅硬甲殼的劇毒昆蟲,我的下半生要一個人和它們為伴!」

陳宇露出一個苦笑:「對不起。」

羅生盯著腳下的地毯,小聲說:「你知道嗎?我真希望你沒有回來。我也不用把你和爸爸埋在一起。」

陳宇一下子愣住了。

他哭了,哽咽著,他說:「對不起。」

他們二人都沉默,只剩頭頂的風扇轉著。

羅生也道歉,為他剛才說過的話。

陳宇的用手背擦著眼淚,被子濕掉了一個角。

他又說一遍:「對不起。」

羅生輕輕拍拍他的背:「很晚了,先睡覺,明天我帶你去找醫生。」

他回到自己房間,一關上門,羅生的身體靠著門滑下,像沒有氣的氣球從天空墜落。

他看向窗外,十點的夜晚還是陽光普照,這個世界屬於星空的時間只有不到六個小時。

那不是治癒的光,是審判的光。

他躺在床上,旁邊房間的陳宇咳嗽了兩聲,特意壓低了聲音。

「要救活他。」羅生自言自語。

他在床上翻一個身。

「要救活他。」他的聲音更加堅定。

「地球以前不是這樣。」爸爸指著漫天蔽日的黃沙。

羅生在他旁邊坐下,所有風沙打在他們身旁,卻沒有一滴濺在他們身上。

爸爸轉過頭看著羅生,他的神色驕傲,像是在炫耀。

他問:「你想知道嗎?」

羅生點點頭。

爸爸撿起地上一塊石頭,掄圓了胳膊,把石頭用力砸向天空,化成一顆流星。

流星速度越來越快,緩緩降落墜毀,在地平線的另一邊。

突然間,從那一邊爆發出耀眼的光,緊接著,綠色的草地蔓延,像是不可阻擋的洪水猛獸,一下子繼往開來,替換掉所有乾涸的土壤。

爸爸轉過身來,面對著羅生,身後的天空變成湖泊般清澈。

他笑著摸摸羅生的頭。

「就是這樣。」

羅生苦笑:「可是已經回不去了。世界戰爭和環境破壞都是不可逆的。」

一瞬間,爸爸的臉上多了皺紋,頭髮變得花白。他捂著嘴,彎腰不住的咳嗽。

羅生輕拍爸爸的背。

他說:「你不該離開。」

爸爸抬頭,眼神堅毅又渙散。

「我從未後悔。」

突然間,地面墜毀,一片黑暗吞沒父子二人。

羅生睏倦地睜開眼睛,陽光透過雙層窗帘點亮整個房間,溫度很高,與夜晚的寒冷形成極端。

他坐起身,穿好衣服,喝掉床頭柜上放著的半杯水。

快要九月了吧,他想,夏天已經快要結束了。

他從床頭櫃里拿出一個小袋子,打開,裡面是幾塊大小不同的金塊,這是家裡所有的錢。

收緊袋口,放進胸前口袋,他站起來。

他捏緊拳頭:「我要治好你,陳宇。」

可是陳宇沒有如他所願。

打開房間的門,陳宇的床和被子疊的整整齊齊,睡衣整齊的掛在衣櫃里。

羅生顫抖著走過去,看到枕頭上面擺著的一封信和一個破舊的筆記本。

「羅生親啟」

他一把抓起信和筆記本沖向門口,在門前,他握緊把手,卻久久沒能擰開。

他跪坐在門口,頭抵著金屬門,雙手不停發抖。

「咣」,羅生的右拳錘在門上。

他咬緊牙:「我怪你。」

又一拳錘在門上,他怒吼:「你真是個懦夫。」

他開始拆那封信,拆著拆著,他的眼淚一滴一滴跌落在地毯上。

靠著門,他哽咽:「我一個人怎麼從火焰中生存呢?」

淚水打濕信紙,羅生模模糊糊地看起來。

闖入視線的第一句是「對不起,哥。」

羅生搖晃腦袋,接著讀下去。

陳宇寫著:我還是決定要走,從花園裡回來,一開始就是錯誤的決定,也許我能再次到達,更有可能我會死在路上,哈哈哈哈,說不定真是幻覺,沙漠里怎麼會有一艘船呢?

「真混蛋。」羅生擦擦眼淚,接著看下去。

「可是這個幻覺,爸爸遇到了,我遇到了,我就得相信它的存在。我把爸爸的筆記留給你,哥,上船吧,別讓自己活在油鍋里。」

信上的字到此為止,羅生摸到信封中有一個突起,他倒轉信封,一個破舊的指南針掉了出來。

他站身來,把信撕得粉碎,和那本筆記一起扔進垃圾箱里。

他說:「我才不會痛苦去死。」

門外是黃沙地獄,是所有無家可歸者的墓地。

他坐在椅子上,胳膊靠著椅背,彎腰盯著地面。

「是熱荒漠和冷荒漠。」他說:「溫差可有七八十度啊。」

他的影子站起來,輕輕撫摸他的肩膀。

他閉上眼睛,十幾年的記憶從腦子裡一一閃過,用刀子劃開仙人掌的陳宇轉頭沖他笑,黝黑又年輕。

陳宇一腳踩碎他身後的蠍子,兩人牽著手一起逃離聚集的毒蟲。

他說:「阿宇,今天我買了新的罐頭。」

陳宇揮著帽子,身子在陽光下被曝光成剪影。

昏暗的燈光下,羅生說:「我不同意。」

陳宇苦笑:「我已經決定了,不能一輩子生活在地獄和搖籃里。」

羅生說:「你忘了爸爸是怎麼死的了嗎?」

陳宇移開目光。

窗外夜空黑暗,屋內靜寂無聲。

羅生點頭:「你是成年人,我沒權利干涉你的決定。」

陳宇倒在門前,羅生把他扶到床上。

他說:「對不起。」

他留給羅生的最後幾句話有:對不起,哥。

他睜開眼睛,和自己的影子對話。

他說:「外面是地獄,是風沙,是荒石,是劇毒,是冰冷。」

他苦笑,看向窗外。

在夏天,所有能傷害人類的東西都被堂而皇之地擺在了明面上。

可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堅毅有力:「第一次我沒保護好他,怎麼能再失職一次呢?」

羅生從床底下扯出來一個巨大的帆布包,灰塵層堆,散發著霉味。

衣服外套,水和食物,指南針用繩子綁起來掛在了自己脖子上,羅生路過垃圾桶,又退步回來,把爸爸的筆記小心翼翼地檢出來塞進包里。

擦掉上面的污漬,他想:總比沒有強。

在門前,他猶豫了很久。

他抓起門把手,深深地呼吸一口,一把擰開了大門。

太陽是紅色的,炙烈熱情的顏色。

它對懷抱中的每個人都施以同樣的溫暖。

「可是暖的有點太過分了。」

汗流浹背的羅生這麼說。

他裹在白色的長袍里,臉上蒙著面巾戴著防風鏡,在沙漠里徐徐北行。

可他看上去太過渺小了,他跟這個沙漠世界比起來,並不比一顆石英重要。

每走幾個小時,他會在背陰處坐著歇一會,從背包里拿出水壺喝水。

從聚集區離開已經有三天,在這個夏天,沒人向他送別。

他不在乎,他回過頭去,看了這個居住地最後一眼。

沒法再回來了,他想,我的體力只夠讓我走到那裡。

其實他早就明白這個道理。

人類並不自由。

大地用一根隱形的臍帶把所有人和自己的家連在一起,那裡是水,氧氣,適宜的溫度。

白天是烈日炎炎,夜晚是虎視眈眈。

所有懼怕日光的動物都會在這時蘇醒,羅生用白天撿來的乾燥枝幹做成火把,燃起路燈驅散每一個危險的企圖。

借著沒有太陽,他在晚上行進地更快,每天的睡眠時間被打散擠在每個間隔時間裡。

他很困,也很累,腳上磨出水泡,挑破,用紗布簡單裹好。

晚上,天空久違地出現星星,羅生停下來,插下火把,隨意地躺下,看著它們。

他總是安心地說:「它們的光從未將我們灼傷。」

可是他得趕路了,星星也不會出現在每個晚上。

第四天,伴隨著黎明到來的還有遠方的沙子。

很遠很遠,是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

它們乘著一陣風過來,一路上,新的成員也在加入。

是一場沙塵暴。

他躲在一塊石頭後面,裹緊身上的長袍,那些沙子呼嘯著從他頭頂經過,像是書上看到過的海浪。

書上的夏天是湛藍的海浪和細軟的沙灘,冰鎮汽水和躺椅花傘。

羅生嘆一口氣,苦笑著自言自語:「要是我也能有一把花傘。」

可他沒有花傘,那些從風裡逃走的沙子擊中他,打在羅生的防風鏡上,划出條條傷痕。

這場沙暴遠比他想的要巨大,幾分鐘過去,風勢絲毫沒有減弱。

羅生舉步維艱,蜷縮起來,半個身子已經被沙子淹沒。

他出了一身冷汗,再過幾分鐘,他就會被沙子活埋。

那怎麼行呢?還沒有找回弟弟,還沒有看到船,怎麼能,怎麼能死在這裡?

他拼盡全力,用手掏空石頭下面的沙子。

他要在這場淹沒中,為自己創造一條通路。

沙子堆積的速度很快,他只能挖的更快,手指頭被劃開,沾著沙子的血依舊不停被拋向背後,指尖是鑽心的痛,可是這一瞬間,求生欲佔了上峰。

突然,右手背上傳來一種奇異的劇痛。

他看到一隻蠍子從面前的沙底衝出來,背後的毒針插入他裸露的皮膚。

他急忙收回右手,用水壺敲過向蠍子。可蠍子一下子又爬到左邊,憤怒地沖著羅生又豎起尾巴。

完了,他不禁後悔,石頭下面是一個蠍子窩。

他的意識開始變得模糊,蠍子的神經毒素開始起作用,在這種劇毒面前,人類應以為傲的智慧變得像玻璃器皿一樣脆弱不堪。

面前是毒蠍,身後有暴塵。

他使勁拍了拍腦袋,突然笑著沖蠍子比出一個中指,然後從石頭背後站了起來。

幾千萬噸沙子席捲而來,一瞬間,羅生就在這場洪流中失去了意識

有什麼東西濕潤了羅生乾涸的嘴唇,像是一場暴雨沁入斑駁裂開的泥土。

水分滲透進入羅生的胃裡,肺里,大腦里和心臟里,喚醒他的每一寸肌膚和每一個神經突觸。

他緩緩睜開眼睛,眼前出現一個人背光的剪影,正端著水袋,小心地把水送入羅生口中。

羅生扶著水袋,貪婪的大口喝著。

那個人緩慢地笑了起來,他說:「慢點,小夥子,不要嗆到。」

他的聲音很蒼老,羅生的左手不小心搭上他的手,他的皮膚也很蒼老。

羅生問:「你救了我嗎?」

那個人不點頭也不搖頭,把水壺遞給羅生,自己站了起來,慢慢離開羅生視線。

羅生打量周圍,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木頭做的床上,前方是一張木頭桌子,上面放著收音機,在右邊靠著床放著的是他的背包和長袍。他坐起來,轉過身去,看到右方是一條長長的走廊,昏暗的盡頭有些看不太清。

他活動一下身體,發現右手手背被蟄傷的地方纏著紗布,使勁揮了揮,疼痛感不算強烈。

他一點一點扶著床站起來,肚子很餓,四肢也有些無力。

他把手掌合攏,當做喇叭向著走廊中央喊:「你好!」

沒有人回應,羅生的聲音像是一顆石子落入沙海一樣,甚至泛不起一點漣漪。

他有些奇怪,穿上鞋,向著走廊深處走去。

走廊的盡頭不是房間,而是一段樓梯,盤旋著向下蔓延,漆黑神秘。

羅生咽了口唾沫,深吸一口氣,向樓梯邁出腳步。

在逐漸降低的過程中,羅生聞到一種若有若無的香味。

他抽了抽鼻子,香味漸漸清晰,很熟悉卻又記不起來,像是從他的記憶深處散發出來。

他不禁加快了腳步,追隨著這股香味,像是要揭開一個驚天的秘密。

終於,他的眼前出現了一扇木門,躡手躡腳地推開,一瞬間,他愣在原地,驚的張大了嘴。

裡面居然是一個陽光普照的巨大廣場,像是有一個足球場那麼大的地方。

在這個廣場的邊緣,立著一張木頭桌子,上面擺著幾盤熱菜和兩碗米飯,一位老人坐在邊上,看到羅生,沖他笑著揮揮手。

老人的聲音是剛才羅生所聽到的聲音,他說:「來吃飯,小夥子。」

羅生痴痴地走過去,恍惚著坐在桌子的旁邊。

看著面前的米飯和青菜,他迷迷糊糊地問:「這是什麼?」

老人的聲音沉穩:「小麥和菠菜。」

羅生的記憶被喚醒,自己曾在書上看到過這種食物。

「可是,」他說,「它們不是早就已經……」

老人點點頭:「早絕種了。」

羅生指指米飯:「可是?」

老人端起自己面前的碗,狠狠的吃了一大口,臉上立刻流露出沉醉的表情來。

羅生低下頭仔細的聞了聞自己面前的這碗米飯,濃厚的麥香味飄入他的鼻腔,一下子打散他腦海中的顧慮。

他也端起來,夾起一大口米飯,放入嘴裡咀嚼起來。

剎那間,所有飽滿的米粒在羅生口腔里爆發。醇厚的稻香味讓他像是處於一片麥田,氣候適宜,陽光溫暖。

那一瞬間,他泣不成聲。

老人笑著夾起一粒米,對著陽光觀察著。他說:「食物是最容易讓人感動的東西,畢竟人得吃飯才能活著啊。」

羅生點點頭,埋頭幾秒鐘就把這碗飯吃得一粒不剩。

老人笑著拍拍羅生的背:「慢點慢點小夥子,別急。」

那頓飯,羅生一共吃了四碗米飯。

吃完飯,老人帶著羅生參觀這個富麗堂皇的地下室。他們腳下是一片農田,走在田埂之間,羅生謹慎地保持著平衡,他環顧四周,看到周圍種滿了青菜和小麥。他抬起頭,看到頭頂是一座透明穹頂,和四周的金屬巧妙地鏈接在一起。

老人在他身旁望著那座穹頂開口:「是玻璃,燒制沙子得到的。」

羅生若有所思:「那可得燒很多沙子。」

老人提起一個籃子,示意羅生跟上,向著廣場的邊緣走去。

兩人走到邊緣,羅生看到磚牆之中有一扇兩人高的巨大木門,老人放下籃子,吃力地推開,走進去,又轉過頭沖著羅生笑著說:「愣什麼呢,進來。」

羅生跟著走過去,看到木門的這邊是同樣巨大的一座廣場,只不過田地已經荒廢,泥土翻了出來。

老人徑直向前走去,邊走邊娓娓道來:「幾十年之前,我和我的朋友們厭倦了地表上的高溫生活,所以就全都下來啦。我們吹制了玻璃,買來了種子,甚至還找來一個蜂窩,在地表下面,建造了一個大房子。」

他說的雲淡風輕,可羅生明白這面前的一切事物所帶來的震撼只是建造它們時的困難的冰山一角。

羅生不由自主地感嘆:「你們創造了一個世界啊。」

他跟著老人繼續走去,在木門後,他看到了果園,花園,甚至還有一個小型的泳池,它們都藏在穹頂之下。

最後,在一扇木門前,老人駐足很久,他整了整自己的衣領,掏出手帕擦掉自己鞋面上的塵土,然後沖著木門鞠了一躬,緩緩打開了門。

羅生注意到這扇門的背後是一片黑暗,如同靜謐無星的夜晚。

他懷著忐忑之心走進這片黑暗裡,進來之後,老人反手關上了他們身後的門。

羅生這才意識到這個夜晚並非無星,幾盞路燈微弱地照亮這個沒有穹頂的庭院,四周的磚牆和他們面前那密密麻麻的石碑。

每個石碑前面都放著零星的私人物品,有的是玩具,有的是鮮花,還有的僅僅是一套陳舊的西裝。

羅生也深深的鞠了一躬,向著這個綠洲的開創者們。

老人說:「這裡曾經是個醫務室。後來有一天啊,我的妻子在這裡去世了,你猜猜她說的最後幾句話是什麼?」

羅生苦笑,他說:「是不是『我愛你?』」

老人哈哈大笑:「她才沒有那麼無趣!她說:『別再把我埋在陽光下啦老頭子,我這輩子已經曬夠了。』」

老人的笑聲慢慢減弱,他接著說:「然後她說:『還有你可別立馬就來找我啊,我也要過過私人生活。』」

羅生環顧四周,說:「你確實遵守了約定。」

老人點點頭:「總得有一個人得來收拾爛攤子,誰活得久,誰就得攬這個活。」

羅生看到最中間的一個墓碑前面放著一束鮮花,很明顯是今天剛從花園裡摘下來的,墓碑前面擺著一隻鑽戒盒。

羅生問:「你們全都沒有子女嗎?」

老人搖搖頭,他說:「怎麼能把生命帶來地獄呢?」

老人繼續向前走去,在墓地的最邊上,放著一張病床,上面躺著一個快要枯竭的人。

羅生彎下腰來,緊緊地握住了這個人的手,淚水一滴一滴落下,濕潤這片充滿死亡的土地。

他說:「弟弟。」

陳宇緩緩睜開眼睛,臉上的表情有欣喜和驚訝,但更多的是勞累和無奈。

他說:「哥哥。」

老人從籃子里拿出一個飯盒,打開,裡面是冒著熱氣的湯。

羅生接過飯盒,拿勺子把湯羹送入陳宇口中,陳宇坐起身子,連吞咽都顯得很吃力。

羅生哽咽:「對不起。」

陳宇笑著說:「為什麼道歉呢?」

羅生低著頭,壓制著自己的眼淚:「對不起。」

陳宇說:「這是我自己的事哥哥,呼吸是,跟著筆記尋找綠洲是,死亡,也是。沒有人需要為這件事承擔責任。」

陳宇也哭了,他說:「對不起哥哥,我太自私了。」

他把羅生手裡的飯盒和勺子拿過來,放在床頭柜上。他的手很抖,飯盒裡的湯灑了很多在被子上。

他說:「能不能答應我最後一件事。」

羅生握緊他的手,直視著他的眼睛:「你說。」

他的眼睛清澈又堅毅:「去找到那艘船,哥,人不能一輩子生活在搖籃里。」

羅生不回答,低下了頭。

他說:「這艘船,真的值爸爸和你的命嗎?」

他憤怒的叫道:「這艘破船不是什麼諾亞方舟,只是你們兩個懦夫幻想出來的海市蜃樓。」

說完,他鬆開陳宇的手,一步一步退出這塊墓地。

陳宇的手抬起來,像是要抓住他,可他已經連碗都抓不緊。

老人找到羅生的時候,他抱著膝蓋蜷縮在一棵果樹下。

老人緊挨他坐下,從身旁撿起一顆蘋果,小小咬了一口。

羅生沒理會他遞過來的蘋果,看著遠方開口:「我的爸爸也是因為那艘船……」

老人打斷他:「我知道,你弟弟說過了」

羅生低下頭看著草地,膝蓋抱得更緊了:「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麼他們一定要去,又一定要傷痕纍纍的回來。」

他問:「我弟弟還能撐多久。」

老人搖搖頭,說:「撐不了太久。」

羅生看著老人,不知道該說什麼。

所有的一切都壓在了他的頭上,黑暗高溫和後半生的孤苦無依。

他想哭出來,狠狠的大哭一場,可

我哭的次數也太多了。他想。

老人突然開口:「他們本來不用回來的。」

羅生說:「什麼?」

老人苦笑著說:「你還沒意識到嗎?他們本來是不用回來的,不管是你的爸爸,還是你的弟弟。」

羅生如雷灌頂。

是啊!他們已經找到了船,為什麼要回來,再讓他們去找船呢?

一下子,羅生熱淚盈眶,那個答案呼之欲出,卻又太過殘酷。

如果爸爸沒有回來,那弟弟和羅生該怎麼辦?

如果弟弟沒有回來,那羅生該怎麼辦?

羅生哭了起來,嚎啕大哭。

從黃昏到夜晚,羅生哭了很久。

老人在他的身旁坐了很久,什麼話也沒說。

月光灑下來的時候,老人說:「你該走了。」

羅生站起身,他說:「我要再見弟弟一面。」

老人說:「你知道我妻子最後是怎麼對我說的嗎?」

羅生有些迷惘,他問:「說了什麼。」

老人說:「她說『現在你該走了老頭子,讓一個愛著自己的人看著自己死去,未免也太殘忍了。』」

羅生停下腳步,緩緩扭轉身體,改變前進方向。

他笑著對老人說:「幫我給弟弟說一聲,我去啦,去諾亞方舟和新世界。」

關於媽媽的記憶,羅生留下來的不算太多。

在他的童年裡,監護人只有媽媽的存在。

懂事之後的所有成長,媽媽一概缺席。

媽媽去哪了,羅生這麼問過爸爸。

爸爸撫摸著他的頭,笑著回答:「媽媽去了更好的地方。」

爸爸總是笑著,他和媽媽的結婚照上他在笑,跟他的兩個兒子合影的時候在笑,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時候還在笑。

那時候的羅生總是不明白,面對著這樣一個世界,究竟有什麼好笑的。

後來他才知道,笑是為了給予羅生和陳宇為數不多的希望。

沒人知道,在他笑著的那句「媽媽去了更好的地方。」後面,究竟躲藏著這個成年男人多少的痛苦和悲傷?

在這個夜晚,羅生在筆記本上讀到了媽媽。

「我讓小莉在船上等我三個月,如果我沒有回來,她一個人開船離開。」

這是筆記的最後一頁了,後面是一張張的白紙。

可再之後的事情羅生是知道的,爸爸回來之後還沒挺過三天就去世了,自然沒能帶著他們去找媽媽。

羅生步履不停,追著月光向前走去。

他的視野中,突然出現了一片草坪。

羅生望著草坪中央,看到一個閃著光澤的巨大物體。

他奔跑起來,在這個深夜,在月光的照射之下,向著面前這個沙漠里絕不可能出現的綠洲奔跑起來。

他的兩側出現奇異又健康的樹,甚至聽到了一兩聲蟲鳴。

整整十分鐘,他才跑到這艘船的旁邊。

這不是一艘船。

更像是一艘巨艦。

它足有一棟樓那麼高和寬,未知的材料製造出來的船殼沒出現一點銹跡和凹陷,船身兩側有著巨大的金屬翼,船埋在土裡的部分是一排排的排氣孔。

這是一艘宇宙飛船。

羅生走進船艙內,裡面有大大小的房間,在最前端的駕駛艙內,他發現了一封信,信封上面落滿塵土。

羅生拆開信件,裡面記載了這艘飛船的用法和各種已經修理好但有可能在出現的故障。

在信的末尾,是一行娟秀的字:祝您平安,我去尋找我的家人,再見。

落款處,留下了張莉兩個字。

羅生拿著信一下子跌坐在地板上,他的腦中出現了媽媽拿著各種工具仔細檢查飛船各個部件的樣子。

他想到媽媽最後背著包,輕輕拍了拍飛船,然後離開的場景。

她把生的希望留給了別人,而自己選擇了一條九死一生的道路,來試圖和家人團聚。

可這座食人沙漠,最會吞噬希望。

「我不會辜負你們。」羅生站起來,他說:「我一定會離開,帶著你們所有的心愿。」

羅生坐上駕駛椅,又仔細地把那封信讀了一遍。

他知道了這艘飛船的故鄉其實是戰爭剛發生時的地球,科學家們研製出來的逃生工具。

可是失敗了,這艘承載著希望的飛船在還沒到達平流層的時候就被導彈攔截,最終只能迫降到這裡,飛船上的首腦無一生還。

飛機上攜帶著殖民其他星球所需要的基因改良過的植物種子灑了一地,把這裡變成了一片森林。

羅生的手按上指揮盤,一下子,整個屏幕亮了起來。

一個機械的女生響起:「請設定目的地。」

羅生的面前出現一幅巨大的三維星系地圖,其中四點二七外的人馬座有一顆星球,上面的宜居指數達到了百分之七十一。

羅生想要點擊這顆星球,可在他的手將要觸碰到這顆星球的時候,突然停住了。

他的回憶突然出現,裡面是弟弟帶著高溫敲開家門沖羅生露出一個艱難的笑的身影。

他還想到爸爸在筆記上寫下到達飛船的路徑,然後依然決然的離開飛船,走在回家之路上的背影。

最後在他的腦海中出現的,是修理好整座飛船,輕輕拍了拍它,向著思念之人走去的媽媽。

他一下子釋懷了,輕鬆地笑了出來。

他拉起操作桿,按照信上寫的打開按鈕。

隨著巨大的轟鳴聲,飛船緩緩駛離地面,周圍的樹木被巨大的風壓壓倒了一片。

羅生行駛到平流層上空的時候,突然不再加速了。

他在三維地圖上把航線設置成環繞地球。

直到燃料用完為止,這艘銀河巨艦會一直繞著地球行進。

羅生打開了種子倉庫和水倉,那些種子和水從飛船的尾部緩緩散落,像是一道雨過天霽的彩虹。

羅生打開艙門,狂風和強烈的日光是他睜不開眼。

望著這個黃沙一片的星球,他潛然淚下。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說道:「我美麗的地球啊,然而。」

他轉過頭去,看著飛船尾部噴射而出的彩虹,突然露出一個淺淺的笑。

他說:「然而。」

說完,他一躍而下,帶著十幾年的肉體和記憶,背對著太陽,他的身體像是被灼傷了翅膀摔落地面的伊卡洛斯,又像是從天而降的救世之主耶和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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