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非洲——用那些「環」挽救那些人

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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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比亞遍地是黃金！這裡就像中國上世紀的八九十年代，只要你願意投資，願意開發，到處都是機會。」在離中國1萬多公里的尚比亞首都盧薩卡，我和大學同學Sandy相聚時，他興奮地說。

Sandy是2013年和現在的老闆一起到尚比亞創業的，他們有非常艱難的開始，但憑藉著資金、人脈和中國人特有的聰明、勤奮，經過四年多的打拚，他們在尚比亞擁有了自己的酒店、房地產和農場，在越來越熱鬧的中非交往中，也成了民間經貿聯繫的代表。

「你來尚比亞做什麼？」他問我。

「看非洲兄弟割包皮。」我說。

「割什麼？」他瞪大眼睛。

「你沒聽錯，是包皮……」我說。

為什麼是包皮？

尚比亞是中國在非洲大陸的老朋友，從盧薩卡卡翁達機場外抬眼望去，滿眼都是中國企業的廣告牌。尚比亞國家博物館專門有一部分介紹「中贊友誼」，尚比亞國父卡翁達和毛主席的照片依然高掛。Sandy告訴我，江西是尚比亞的基建對口援助省，河南是尚比亞的醫療對口援助省，這些都是中非間官方的合作。

| 尚比亞國家博物館中的中贊友誼

「民間的交往更緊密，主要是商貿，中國人在這邊投資的很多。」Sandy說，目前尚比亞有大約5萬左右中國人，除了江西、河南籍的，還有福建福清人，「盧薩卡街頭大大小小的商場、超市、中國城，幾乎都是福清人建設的。」

| 盧薩卡機場旁邊的中國園區廣告牌

其實，中非民間的交流，早已不限於經濟往來。我們跟隨蓋茨基金會支持的北京大學「全球健康與發展創新報道項目」來到尚比亞，主要見證的是一場來自中國的包皮環切手術的變革。我補充道。

「為什麼是包皮？」Sandy不解地問。

這一切源於一項新發現。2007年，世界衛生組織（WHO）宣布了一項臨床研究結果，切除包皮可以讓感染艾滋病的風險降低60%以上。因為包皮環切可以破壞包皮上艾滋病毒生長感染的環境，也能大大減少女性感染生殖器疾病的可能。

這一發現被評為2007年十大科學發現之一，在醫學界，包皮環切被稱為是預防艾滋病的「外科疫苗」。

隨後，一項由WHO推動男性包皮環切計劃（VMMC）在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展開，為了讓各國艾滋病感染率下降，各國爭相設立割包皮的目標。以尚比亞為例，根據尚比亞衛生部臨床護理與診斷服務部門副主任丹尼爾·馬卡瓦（Dr.Daniel Makawa）介紹，他們的目標是到2021年為200萬尚比亞男性割掉包皮。

WHO希望

在2021年前，為14個平均艾滋病感染率超過15%、同時沒

有割包皮傳統的非洲國家的2700萬男性割掉包皮，如果能夠實現，將會減少340萬新發感染者。

這對飽受艾滋病困擾的非洲各國來說，不啻於上帝的福音。

根據WHO的官方數據，非洲地區2016年有2560萬艾滋病毒感染者，還佔全球艾滋病毒新發感染總數的近2/3，目前非洲每天仍有超過5500人感染艾滋病。尚比亞也是艾滋病高感染國家，目前全國有超過120萬感染者，約佔人口的8%。由於衛生條件所限，尚比亞艾滋病病毒感染率在過去十年中幾乎沒有得到有效控制，根據聯合國艾滋病規劃署的報告，2007年成人患病率為12.8％，2016年患病率仍有12.4％。

他們將希望寄托在這場轟轟烈烈的割包皮運動上！

| 尚比亞關於包皮環切的宣傳圖片

在中國，割包皮是泌尿科醫生練手的門診小手術，但在非洲，要想安全地做一個簡單的包皮環切術也會因為衛生環境、醫療條件等種種問題難以實現。在烏干達，全國只有13名泌尿科的醫生，在尚比亞，一個只有四名醫護人員的衛生站可能需要為三四萬人服務，繁重的門診讓他們忙得焦頭爛額，哪有時間來做包皮環切？尚比亞的VMMC第一階段，希望在2012年至2015年完成200萬例包皮環切術的90%，但事實上，截至2017年底，他們才完成22%的量。「我們缺少能做包皮環切手術的醫護人員、技術和可靠的設備。」丹尼爾·馬卡瓦說。

如何使得手術更加簡單易學且安全，成了推動「非洲割包皮運動」的關鍵。

而這個關鍵，與2002年遠在中國蕪湖的一場包皮手術密切相關。

為什麼是商環？

2002年2月，一次因為反覆龜頭炎而不得不做的包皮環切手術徹底改變了蕪湖商人商建忠的人生軌跡。醫生給他用的是當時最先進的激光包皮切割手術，但手術過程非常痛苦，術後的恢復也很慢，不得不在醫院躺了兩個星期。

這次痛苦的經歷商建忠以後反覆提起，也被認為是他發明商環（原來叫「聖環」）最初的原因。躺在病床上的他苦思冥想，能否用創新的手術方法，來減少割包皮男人的痛苦呢？

商建忠早年是一個木匠，1981年他頂父親職進入蕪湖市勘測設計院成為一名城市測繪員，這是典型的理工男的工作。此外，他更是一名商人，對於機會有敏銳的嗅覺——以中國7億男性來算，就算只有1%切包皮，如果都用他發明的手術器械，那也是一個數百億的市場啊，現在不都在說創業就要找一條寬賽道嗎？

商環的設計思路是運用機械哈夫原理，通過內環和外環吻合後，阻斷包皮遠端的血流，使其缺血性壞死，自然脫落，促進包皮切口癒合。這一設計的獨特之處在於，手術者只需要局部麻醉，免除了傳統包皮切割手術大量出血及術後傷口縫合帶來的感染風險，而且效率高。

產品設計出來後，商建忠先是在動物身上做了9例試驗，證實有效後又在身邊的朋友身上試驗。2006年，商環獲得安徽省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頒發的國家二類醫療器械生產許可證和產品註冊證書，正式走入國內市場。

但一開始商環在國內的推廣就不順利。彼時，中國民營醫院剛剛開放不久，各地如雨後春筍般的男科醫院、公立醫院外包的泌尿科等，給人們推薦的是高價格韓式美容割包皮，民營醫院、診所包皮割到一半要求加價的各種醜聞不斷見諸報端，不管是公立醫院還是民營診所，都沒有動力採用更加「安全、微創、簡便、美觀」的商環。商建忠不得不帶著自己苦心孤詣的發明輾轉於投資公司、醫院、各類男科醫學研討會，求著醫學界的大佬們給一個機會做展示。

或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正好是那個時間點，碰到了一些對的人，商環便成為中非之間民間交往的「大使」。

那個時間點，正是2007年包皮環切被WHO證實能夠有效預防艾滋病；而那些對的人，則是將商環推向非洲的美國康奈爾大學顯微外科的李石華教授和蓋茨基金會。

走進非洲

在長達十年的時間裡面，李石華教授一直在為商環「正名」。

李教授與商環的緣分結於2007年，那會兒商建忠正抱著自己的發明到處敲門，希望能得到中國的男科大佬們的認可，他甚至千里迢迢跑到海南博鰲，希望能與當時正在關注艾滋病的世界首富比爾·蓋茨見上一面。但緣分就是個奇怪的東西，他沒有見到美國首富，卻意外在另一個場合見到了美國頂尖顯微外科專家李石華。

李石華出生於醫學世家，其曾外祖父是國立中正醫學院的創辦人，父母皆是醫學專家。他在國內被稱為中國顯微男科的「普羅米修斯」，為國內男科的建設帶來了火種。他戲稱自己的人生是三段——「走進美國、回到中國、走進非洲」，最後一段與非洲結緣的媒介即是商環。2007年12月8日，李石華在上海仁濟醫院訪問時，商建忠把這一當時被稱為「聖環」的男性包皮環切器械及宣傳資料給了他。聽完商建忠介紹，他震撼了，打電話給當時的中國男科協會會長，稱「這將是中國男科學會這半個世紀以來最有意義的一件成果」。

但那會的商環還太粗糙，特別是在臨床數據方面，很多數據不嚴謹、不完整。李石華也能理解，畢竟商建忠並不是專業的，而檢驗商環是否安全可靠就成了他的使命。

李石華認為，臨床數據和技術能否通過反覆和獨立的驗證是關鍵，因為與公共衛生相關的良好臨床數據和科研設備必須始終具有安全性、可重複性、有效性、可接受性、可靠性、道德倫理可敬性，能夠通過反覆獨立的驗證。此外，如果能經濟實惠那就更完美了。

為了能夠得到獨立準確的數據，李石華組建了一支獨立的中國商環包皮環切臨床多中心研究小組，團隊中既有來自中國的專家，也有來自美國的專家，他們分別在各自的領域承擔獨立的研究，而且完全是沒有報酬的。從2009年6月開始，李石華教授團隊先後在寧波第一醫院、蕪湖弋磯山醫院設立了「商環技術國際培訓班」，來寧波、蕪湖學習的有美國、日本、英國、韓國、馬來西亞、俄羅斯、巴西、尚比亞、肯亞、烏干達、埃及、伊拉克、南非等50多個國家和地區。從2009年到2012年，團隊先後在肯亞、烏干達、尚比亞等七個RCT多國臨床中心完成近4700例針對商環的大規模臨床試驗，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證明商環可以大規模且安全地適用於非洲。

「目前商環已經在中國和非洲實施了超過100萬例手術，沒有出現過一例惡性不良反應事件。十年中，全球數據證明中國商環的確非常安全。」李石華教授說。

| 剛做完手術的李石華教授（左二）

除此之外，商環作為包皮環切手術器械的優勢也顯現出來。在李石華看來，這顯而易見。安全、簡便、易學，無需全身麻醉，無需縫合，無需金屬夾子，疼痛少，出血少，無需電灼，併發症更少，傷口癒合快，創傷更少，外觀滿意度高，成本低且一次性使用。在中國，使用商環做包皮環切手術最快的紀錄保持者是昆明市兒童醫院泌尿外科副主任醫師

游海，「傳統手術需要20多分鐘，使用商環操作，如果熟練的話，1分鐘以內就搞定，而且不會出血，也不會出現不良反應。」游海表示。游海也是李石華的中國商環

包皮環切臨床多中心研究小組成員。

時間就是生命，即使是在尚比亞，稍加培訓的醫生也能在四五分鐘內完成商環手術，其效率是傳統手術的四五倍，這對缺少醫生的非洲國家來說至關重要。

李石華團隊的獨立臨床數據非常寶貴，也得到了蓋茨基金會的重視。2009年開始，蓋茨基金會開始支持李石華團隊的獨立臨床試驗，並幫助商環完成了WHO的組織數年的反覆論證和二級升級審查。

比爾·蓋茨也親自參與到這項工作中來，2012年3月份，比爾·蓋茨前往非洲尚比亞的商環臨床應用基地，向當地醫生了解技術細節，並詢問了病人的臨床感受。

4月，在美國斯坦福大學的演講中，比爾·蓋茨再次將商環作為典型的創新案例，向全

校師生介紹。5月29日，比爾·蓋茨在北京與商建忠會見洽談。在2007年與世界首富擦肩而過後，商建忠終於見到了一直在背後支持自己的美國人。

| 比爾蓋茨訪問商環基地

「沒有李教授和基金會的支持，商環永遠也走不到今天。」商建忠的女兒商晶晶在談起李石華和蓋茨基金會的支持時說。

據介紹，從2009年開始，蓋茨基金會已經為商環項目投入了超過1400萬美元的經費。

就在我們到達盧薩卡的第三天，蓋茨基金會委託的商環項目推廣團隊Akeso正與尚比亞衛生部傳染病研究中心（CIDRZ）一起培訓本土的醫護人員，24名來自尚比亞各個省的醫護人員參加了這次培訓。

「從2009年至今，已經有1200多名非洲醫護人員接受了商環手術的培訓，未來6個月，我們將完成2500人的培訓。」Akeso的首席培訓師DR Zulu說。來自尚比亞的DR Zulu和來自肯亞的MR. Jairus都曾到中國參加培訓，他們是李石華教授為非洲培訓的第一批使用商環的醫護人員，是本次培訓最主要的導師。

| MR. Jairus在培訓醫護人員怎麼用商環

經過培訓的本土醫護人員將進行1000例商環手術，評估商環的安全性和有效性，在今年的主動監測國家中，除了尚比亞，還有烏干達、莫三比克、馬拉維。一旦主動監測環節完成，商環將有望進入各國政府採購名單。

一切都似乎意味著，上帝已經為這項由中國民間科學家、美國的基金會與世界頂級醫學專家共同推動的中非合作打開了一扇前景光明的大門。

機會與挑戰

「一旦非洲國家開始大規模採購商環，將能極大地舒緩我們在國內面臨的窘境。」在盧薩卡，觀摩完商環培訓的商晶晶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這的確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不過現階段商建忠和他的商環的處境並沒有太大的改善。

在國內，聞風而動的山寨仿造品不斷出現，正在擠壓商環的市場，每年的包皮環切手術中商環的佔有率不到10%，目前商環的每年銷售大約在20萬個左右，利潤只有200萬，還基本來自政府補貼和稅費獎勵。

「市場給我們的時間可能只剩下兩三年，你在努力，市場上的競品也同樣在努力，而對那些仿造品來說，沒有其他的費用，只需要價格更低，折扣更優惠，就足以打贏這場戰鬥。」坐在我面前，商晶晶略顯無奈地說。作為一家只有一個產品的小企業，他們無論是資金、人才還是國際化的理念，都缺乏，而且都難以在短時間內補足短板。

不僅僅是國內，在非洲市場，商環也並不是沒有競爭。2015年與商環同時獲得WHO預審核的PP環早已開始了主動監測臨床試驗，如果不是因為去年底在盧安達出現PP環感染破傷風致死事件，商環在非洲的市場可能也將面臨激烈的競爭。「PP環的政府公關能力、市場營銷能力是商環團隊無法企及的，我一直建議商總他們加強這方面的能力建設。」蓋茨基金會前北京代表處首席代表葉雷說。

商環推廣的重要參與者李石華教授，一開始也面臨著很多的質疑和不理解，比如他作為一個醫學專家為什麼這麼熱心積極推廣商環，是不是有什麼利益？他一開始也不好過，但後來就釋然了，並引用聖雄甘地的話自我勉勵：「首先，他們忽視你；然後他們嘲笑你；然後他們與你戰鬥；最後，你贏了。」（First, they ignore you; then they laugh at you; then they fight with you; then you win.）

李石華教授的另一個挑戰是如何讓中國坦然面對艾滋病。在中國，艾滋病持續躍居中國傳染病死亡病例之首，中國艾滋病防治處於關鍵時刻。根據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流行病學首席專家吳尊友的數據，

2016年中國新發現感染者和患者94.7%是性傳播，其中異性傳播佔67.1％，同性傳播佔27.6％。

「醫學的最高境界是預防。中國艾滋病傳播的現狀，對商環來說，對中非合作來說，都是機會與挑戰。」李石華說。

臨回國，李石華教授在我們的微信群里分享了一個小故事：一位大叔養了兩條魚死了，悲傷不已，他不想土葬，他說想給他們火葬，把魚灰撒到海洋讓他們回到母親的懷抱。誰知道那玩意兒越烤越香，後來，他就買了瓶啤酒……

「很多人，走著走著就忘了初衷！」他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