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章北海遇到鄉村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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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後,章北海對東方延緒說,我沒指望你能理解這些。
未來的太空軍不會理解。
他只記得他的初中老師告訴他,要多想。
章北海想起了最後一課,老師念著魯迅的文章。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裡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
是啊,我對不起所有人。
我沒有吶喊,倒是自己逃出了鐵屋子。
魯迅還問過一個問題——
從來如此,就對嗎?
沒關係的,都一樣。
「今天我們講初中物理。物理你們以前可能沒有聽說過,它講的是物質世界的道理,是一門很深很深的學問。
「這課講牛頓三定律。牛頓是從前的一個英國大科學家,他說了三句話,這三句話很神的,它把人間天上所有的東西的規律都包括進去了,上到太陽月亮,下到流水颳風,都跑不出這三句話劃定的圈圈。用這三句話,可以算出什麼時候日食,就是村裡老人說的天狗吃太陽,一分一秒都不差的;人飛上月球,也要靠這三句話,這就是牛頓三定律。「下面講第一定律:當一個物體沒有受到外力作用時,它將保持靜止或勻速直線運動不變。」「就是說,你猛推一下穀場上那個石碾子,它就一直滾下去,滾到天邊也不停下來是啊,它當然不會那樣,這是因為有摩擦力,摩擦力讓它停下來,這世界上,沒有摩擦力的環境可是沒有的……」是啊,他人生的摩擦力就太大了。在村裡他是外姓人,本來就沒什麼分量,加上他這個倔脾氣,這些年來把全村人都得罪下了。他挨家挨戶拉人家的娃入學,跑到縣裡,把跟著爹做買賣的娃拉回來上學,拍著胸脯保證墊學費……這一切並沒有贏得多少感激,關鍵在於,他對過日子看法同周圍人太不一樣,成天想的說的,都是些不著邊際的事,這是最讓人討厭的。在他查出病來之前,他曾跑縣裡,居然從教育局跑回一筆維修學校的款子,村子裡只拿出了一小部分,想過節請個戲班子唱兩天戲,結果讓他攪了,楞從縣裡拉過個副縣長來,讓村裡把錢拿回來,可當時戲檯子都搭好了。學校倒是修了,但他掃了全村人的興,以後的日子更難過。先是村裡的電工,村長的侄子,把學校的電掐了,接著做飯取暖用的秸桿村裡也不給了,害得他扔下自個的地下不了種,一人上山打柴,更別提後來拆校舍的房掾子那事了……這些摩擦力無所不在,讓他心力交瘁,讓他無法做勻速直線運動,他不得不停下來了。也許,他就要去的那個世界是沒有摩擦力的,那裡的一切都是光滑可愛的,但那有什麼意義?在那邊,他心仍留在這個充滿灰塵和摩擦力的世界上,留在這所他傾注了全部生命的鄉村小學裡。他不在了以後,剩下了兩個教師也會離去,這所他用力推了一輩子的小學校就會象穀場上那個石碾子一樣停下來,他陷入深深的悲哀,但不論在這個世界或是那個世界,他都無力回天。
「牛頓第二定律比較難懂,我們最後講,下面先講牛頓第三定律:當一個物體對第二個物體施加一個力,這第二個物體也會對第一個物體施加一個力,這兩個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聽懂了沒?誰說說? 」他不抱任何希望的提問。「老師,為什麼這麼簡單的話就能讓人上天呢?」章北海好奇的問。「孩子,要多想。」
「想什麼啊?」他不明白。
「孩子,我只能告訴你要多想。」
他的手已抬不起來了,他感到四肢象鐵塊一樣沉,這沉重感很快擴展到全身,他感到自己的軀體象要壓塌床板,陷入地下似的。
時間不多了。「下面我們講牛頓第二定律……「他心急如焚,極力想在有限的時間裡給娃們多講一些。
「一個物體的加速度,與它所受的力成正比,與它的質量成反比。首先,加速度,這是速度隨時間的變化率,它與速度是不同的,速度大加速度不一定大,加速度大速度也不一定大。比如:一個物體現在的速度是110米每秒,2秒後的速度是120米每秒,那麼它的加速度就是120減110除2,5米每秒,呵,不對,5米每秒的平方;另一個物體現在的速度是10米每秒,2秒後的速度是30米每秒,那麼它的加速度就是30減10除2,10米每秒平方;看,後面這個物體雖然速度小,但加速度大!呵,剛才說到平方,平方就是一個數自個兒乘自個……」他驚奇自己的頭腦如此清晰,思維如此敏捷,他知道,自己生命的蠟燭已燃到根上,棉芯倒下了,把最後的一小塊蠟全部引燃了,一團比以前的燭苗亮十倍的火焰熊熊燃燒起來。劇痛消失了,身體也不再沉重,其實他已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他的全部生命似乎只剩下那個在瘋狂運行的大腦,那個懸在空中的大腦竭盡全力,盡量多盡量快地把自己存貯的信息輸出給周圍的娃們,但說話是個該死的瓶脛,他知道來不及了。他產生了一個幻象:一把水晶樣的斧子把自己的大腦無聲地劈開,他一生中積累的那些知識,雖不是很多但他很看重的,象一把發光的小珠子毫無保留地落在地上,發出悅耳的叮噹聲。「一個物體的加速度,與它所受的力成正比,與它的質量成反比。一個物體的加速度,與它所受的力成正比,與它的質量成反比……」這幾百年前就在歐洲化為塵土的卓越頭腦產生的思想,在二十一世紀中國最偏辟的山村中回蕩,就在這聲音中,那燭苗滅了。章北海的父親很早就走了,母親一直反對他考大學,畢竟他還有個嗷嗷待哺的弟弟和妹妹,可是他還是考上了大學,拿到了國家助學貸款。
他在政法大學聽說一個有同樣來自農村的學長,據說有個美女教師追他,可是他不同意。後來為了教師父親的政治資源,他反過來和女朋友分手,向她求婚。
畢業後他幸運的分到了北京,交往一個北京本地女朋友,後來用巨額房貸和巨額彩禮娶了她,不過她並不受他母親的待見。
這天,章北海和吳岳打算休息一小會兒,此刻,羅輯前往紐約參加面壁計劃的飛機掠過頭頂。
章北海打開微信語音。
「今天可是白色情人節,你居然不給我發紅包,買禮物!渣男!男人結了婚就會變!」
「哥,我花唄額度花光了,我再也不剁手了,你幫我還了吧,謝謝哥~」
「北海啊,你弟弟又把人打了啊,人家住院十幾天要賠錢啊,天天來我們家鬧啊,北海你快回來吧……」
常偉思聽到了外放的語音,無奈的嘆了口氣。
在中國,現實的引力太沉重了。
「你這個白眼狼!不孝子孫!我辛辛苦苦供你上大學,害得你弟弟妹妹不識幾個字,你還想怎樣,冬眠看著我們去死嗎?你妹妹做廠妹能夠幾個錢?你侄子和外甥的學費怎麼辦?你倒好,買那麼貴的房子娶老婆,人家拿著你的身份證辦離婚房子就是她的了,你這個笨蛋!無藥可救了!」
章北海一言不發。
「爸爸,奶奶為什麼這樣對你?」
「你不用知道。」章北海淡淡的回應,「你要知道的是,創造的衝動在所有孩子心中都同樣強烈,無論是男孩還是女孩。關鍵是想像力,而不是技巧。照著你希望的樣子,去建造你想到的任何東西。床、卡車、娃娃屋、太空船。許多男孩喜歡娃娃屋,它們比太空船更貼近人性。許多女孩喜歡太空船,它們比娃娃屋更激動人心。」
「嗯嗯,爸爸要上天了,好開心!爸爸最偉大了!」
「小孩子嚷嚷什麼?掃地去,別學你爸爸。」章北海母親很不耐煩。
可是他還是選擇在深夜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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