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玄機的性和命

4 人贊了文章

魚玄機有著當今網紅妹妹的率性，卻沒有網紅妹妹的好命。

與網紅妹妹相比，魚玄機自有她的本錢。她能詩善賦，能歌善舞，「色既傾國，思乃入神」（皇甫枚《三水小牘》），又有網紅老師溫庭筠的提拔，在長安城裡自是聲名鵲起，慕名者絡繹不絕。那時候的名流交往是興自媒體的，所以，詩仙李白有那麼多的「送某某」、「 送某某」，就是入京科考，也有行卷之風。那時的溫庭筠雖屢試不第，但與長安名流多有籌錯，又在科考場中多次「救人」（幫人作弊），「溫八叉」、「溫八韻」的封號並非浪得虛名。這個時候，魚玄機與溫庭筠相識應該不可不謂幸運。只是晚唐氣象已經大不如前，又即將進入「存天理、去人慾」的大宋，魚玄機的命運就讓人堪憂了。

魚姓出自宋公子子魚後代，一說為鮮卑人轉姓而來，比如唐朝臭名昭著的大宦官魚朝恩。魚父亡故較早，留下魚母靠著在長安東南角的平康里給附近青樓娼家做些針線和漿洗的活兒維持生計。這裡大概就是大詩人孟郊心中「一日看盡長安花」的繁華之地了。魚玄機總角之時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耳濡目染成長，再加上魚父打小詩辭歌賦的浸淫，很快以其詩名而名聞長安。及至金釵之年，大才子溫庭筠也來湊了個熱鬧，感懷於魚玄機的才與命，與魚玄機結下了一段師生情誼，一時傳為佳話。這個時間大概為期兩年，到溫庭筠離開又兩年後回到長安時，魚玄機已小姑長成，活脫脫一個美人兒了。

溫庭筠，人稱「溫鍾馗」，他才氣過人，卻相貌醜陋，又多年落第，命運多舛。他愛惜女弟子的才情，更不忍「一樹梨花壓海棠」而毀了人家的二八華年。於是在魚玄機及笄之年（十四歲，一說十六歲，858年），溫卿竭力撮合成全了魚玄機與及第狀元李億的好事。當然，以魚玄機的出身，她只能補闕為李億的小妾。原以為郎情妾意能成就一段好姻緣，卻不曾想李億家有悍妻，妒不能容。更何況李裴氏娘家勢大，李億也只能是忍痛割愛，亦或是始亂終棄。據說這段婚姻只維持了三個月（99天），就在李裴氏的淫威下，被一紙休書終結。

那首「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的《贈鄰女》即為這個時期的感慨。無奈，魚玄機另覓處所藏身，等待李億不得又離開長安前往江陵（李億老家），以期與李億一會。此時的溫庭筠大概在襄陽一帶做巡官，後又赴淮南、江東等地，都是縣尉、幕僚之類的小官，相當寥落。由於和江陵還算近，兩人多有酬酢相和。在與李億棒打鴛鴦的最初日子裡，魚玄機還寫了《寄飛卿》向溫庭筠求助，嬌嗔：「嵇君懶書札，底物慰秋情」。有了撩漢之意，但對李億尚存幻想。

於是，這個時期，魚玄機寫了無數首「寄子安」、「再寄子安」等向李億傾訴相思之苦：「醉別千卮不浣愁，離腸百結解無由」（《寄子安》）， 「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江陵愁望寄子安》）。 當然，作於859年秋的「早知雲雨會，未起蕙蘭心」（《感懷寄人》）已對李億屢屢違約起了怨言，幽怨道：「灼灼桃兼李，無妨國士尋……門前紅葉地，不掃待知音」。

這期間魚玄機與溫庭筠還同游荊州，儘管魚玄機「字字朝看輕碧玉，篇篇夜誦在衾裯。欲將香匣收藏卻，且惜時吟在手頭」（《和友人次韻》），暗示了超越師生的忘年戀情，但溫老師止於師生情份，寬慰玄機：「憑將離別恨，江外問同游」（《初秋寄友人》），始終提醒玄機的仍然是她與李億的這段離愁別恨。

咸通二年（861年）秋，魚玄機久候李億不成，決定東遊去往郢門、鄂州等地，並隱居在鄂州一帶的山中，期間似有與李億的相會之約，但仍是尋親不得，於是與趙鍊師、任處士等多有交往，一副莊子無為、無待的風範：「飲冰食檗志無功，晉水壺關在夢中」（《情書》），對李億不作苛求。溫庭筠也曾作「何事蘇門生，攜手東南峰」（《寄山中人》）來安慰她。到了咸通三年春，魚玄機作《暮春即事》似乎表明了與李億的分手之意：「安能追逐人間事，萬里身同不系舟」，並回到了長安。咸通四年赴昭義節度府任職。唐朝是有女官的，譬如在宮中任職的上官婉兒、謝瑤環等，還有與魚玄機並稱為唐朝四大才女的李冶、薛濤、劉采春，她們都曾先後在別人的幕府任職，不過都是小官或幕僚。只是最富才情的魚玄機每每看到少年才俊高中金榜時，胸中仍不免有不平氣：「雲峰滿月放春晴，歷歷銀鉤指下生；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游崇真觀南樓睹新及第題名處》）。

在李億和溫庭筠之間撩撥了幾年之後，魚玄機突然想通了，她在二十二歲（866年）那年在咸宜觀出家，更名為魚玄機，之前她本名魚幼微。從此改弦更張，大張艷幟，從一心從良的玉女成了後來來者不拒、老少通吃的欲女，正式向李億之流宣戰。她在咸宜觀張貼出了「魚玄機詩文候教」的紅紙告示，引得長安城裡「風流之士爭修飾以求狎」（《三水小牘》）。對文人騷客的門庭若市，魚玄機也自鳴得意：「何事玉郎搜藻思，忽將瓊韻扣柴關」（《 和人次韻》）。

在咸宜觀出家一事在時間上多有爭議。魚玄機最初在咸宜觀並不是正式出家，她只是在咸宜觀靜候李億。咸宜觀是唐玄宗與武惠妃的愛女——咸宜公主在死了兩任丈夫後的出家之所，咸宜公主死後，空著的道觀就收住了一些官僚家的女人，是這些女眷或臨時或退卻紅塵的清修之地。唐時道教盛行，許多道觀因久負盛名而成了交際場所，藏污納垢之事也時有發生，所幸咸宜觀的一清道姑恪守清規，李億最初選擇咸宜觀讓魚玄機藏身，本就有日後幽會之意，沒想到卻脫身無方，之後也就情愫淡然，薄情起來。等到「魚玄機詩文候教」，玄機就鐵定了與世俗宣戰的決心，她不惜自毀名聲，人盡可夫，要的就是讓李億難堪。

這個時期魚玄機與溫庭筠的和酬之作就不多了，只有少許幾首「傷歌姬」的悼亡詩，亦或是與溫庭筠生活落寞、晚景凄涼有關。溫庭筠生卒年份都有爭議，一說生於812年，卒於866年；一說生於801年，卒於868年。以溫庭筠傳世之作來看，他應該不止活了54歲。溫庭筠那時還出任過國子監助教，自然「三春謝游衍，一笑牽規矩」（《 寒食節日寄楚望二首》），為人師表嘛。反正，魚玄機憤而出家、改弦易張不久，溫庭筠就離世了。從魚玄機與溫庭筠存世的多首和作來看，溫庭筠雖有花間詞鼻祖之稱，風流成性，不拘世俗，但與女弟子魚玄機卻始終止於師生之誼，少有逾越，也算難能可貴。魚玄機後來對溫庭筠裝聾作啞似的辜負也多有怨忿，但當溫庭筠的死訊傳來時仍哭得稀里嘩啦，畢竟這個男人對她的一生來說太重要了：她的才名，她的感情，她的婚姻，她的幸與不幸……

與魚玄機親近的男人有很多，最得玄機寵愛的莫過於落第書生左名揚了，他眉眼和氣度與李億有幾分相似，足見玄機未能忘情。

魚玄機很放得開:「莫惜羊車頻列載，柳絲梅綻正芳菲」（《和人》）。又作《次韻西鄰新居兼乞酒》：「一首詩來百度吟，新情字字又聲金。西看已有登垣意，遠望能無化石心。河漢期賒空極目，瀟湘夢斷罷調琴。況逢寒節添鄉思，叔夜佳醪莫獨斟。」這個西鄰據說就是左名揚。有嬌客相伴，咸宜觀內觥籌交錯，夜夜生歡。而玄機的奉養自然有她的鐵杆粉絲——綢緞商人李近仁之流。「今日喜時聞喜鵲，昨宵燈下拜燈花。焚香出戶迎潘岳，不羨牽牛織女家」（《迎李近仁員外》），全然一副閨中少婦久旱承霖的歡樂模樣。

還有端公李郢，有《酬李郢夏日釣魚回見示》：「住處雖同巷，經年不一過。清詞勸舊女，香桂折新柯。道性欺冰雪，禪心笑綺羅。跡登霄漢上，無路接煙波。」也是無疾而終。此外還有豪士遊俠劉僮、宮中伶官李可及……

期間李億似來拜訪過，玄機曾委託溫庭筠送李億回府，溫作《送李億東歸》:「黃山遠隔秦樹，紫禁斜通渭城。別路青青柳弱，前溪漠漠苔生。和風澹蕩歸客，落月殷勤早鶯。灞上金樽未飲，燕歌已有餘聲」，魚玄機也感嘆：「閑居作賦幾年愁，王屋山前是舊遊……相如琴罷朱弦斷，雙燕巢分白露秋。莫倦蓬門時一訪，每春忙在曲江頭」(《左名揚自澤州至京使人傳語》)。

再後來就有了令她妒意大生、犯下命案的年輕樂師陳韙。這個陳韙可不是三國時期擠兌孔融「小時了了」的陳韙，他是後來成為駙馬的韋保衡府中的樂師，跟隨主人赴咸宜觀撩妹。他年輕偉岸，情深款款，幾番撩撥之後便成好事。只是歲月催人老，再美的嬌娥也敵不過歲月的風霜。魚玄機身邊早年收養的婢女綠翹初長成人，從小跟著玄機，出落得明慧有色，風情萬種。於是與主人爭起寵來也是個「穩狠准」，趁著魚玄機外出訪友，與陳韙勾搭成事。魚玄機因為相當在意陳韙，於是勃然大怒，當晚拷問綠翹，不料綠翹反唇相譏，曆數玄機種種醜事，玄機盛怒之下失手將綠翹鞭笞致死，並埋於後院紫藤樹下。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後來這件事被客人發覺報官，又因與裴澄、皇甫之流結怨，本罪不至死的魚玄機，終落得個身首異處，暴屍長安。曾作《獄中作》：「明月照幽隙，清風開短襟。」

嗚呼哀哉，年少時尚懂得「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卻在看破紅塵、憤然為娼後因妒生恨，惹下命案，怎對得起她「魚鍊師」的稱號。綠翹說得極是：「練師欲求三清長生之道，而未能忘解佩薦枕之歡」（《三水小牘》），原意憤世嫉俗，最後卻深陷泥潭，其令人唏噓的結局和命運，溫庭筠是看不到了。

世間猶存薛濤墓，安見淚灑玄機冢。人紅是非多的魚玄機就這樣落幕了，她的一生，不知是否會給現今「多情自郁爭因夢，仙貌長芳又勝花」的網紅妹妹帶來警示？

魚玄機之詩存世一卷，收詩49首，國家圖書館（北圖）藏的是南宋刻本《唐女郎魚玄機詩》。此外，在《文苑英華》中收有魚玄機《折楊柳》一首（據說是溫庭筠初見魚玄機時出題相考，玄機臨場發揮而作），不見於集中，故世存魚玄機詩50首。（七合於2018年3月）

轉載請標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