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1000年前的「紙短情長」，至死不渝，喂你吃了一大把狗糧丨江湖詩話No.4

09-04

Sept

相見亦無事

不來常思君

——江湖詩話

公元1068年，一個叫賀鑄的年輕人從老家河南衛州出發，目的地是當時的省會，不、首都河南開封。

賀鑄，就是那個寫出了

「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而蜚聲詞壇，江湖人稱「賀梅子」的北宋才子。

當然，那都是後話。

此時的賀鑄，扽住了跑得飛快的馬，摸了摸懷裡的介紹信，看著昏昏欲墜的斜陽，心情有點複雜。

他知道，這次旅程的終點是一個正式在編的工作，雖然職務不高，但記工齡，而且有機會升遷。

這樣優哉游哉的工作或許是很多人想要的生活，可打小就懷揣著俠客夢的賀鑄，並不滿足於此。

你沒有看錯，文武雙全的賀鑄，夢想是當一名俠客。

賀鑄家世顯赫，與宋太祖賀皇后沾親帶故，論起來，到了賀鑄這輩兒，他應該叫賀皇后奶奶。不僅如此，據說賀家還是唐代大詩人賀知章的後裔。

作為別人眼中「貴族」家的孩子，作為皇后的族孫，這個賀家的男孩沒有像一般家庭的孩子那樣為了應對考試整日琢磨枯燥的高考題，反而渡過了自己快樂的少年時代。這樣寬鬆自如的環境，造就了賀鑄果敢自信的性格，每每夢想著放飛自由。

有一次班主任老師讓大家在

紙上寫出自己長大想做什麼，其他的同學寫的無非是：

當總理；當省長；當為人民服務的好官；當公安局局長；當銀行行長…

而打小骨骼清奇的賀鑄，托著腮幫子想了一會，認真地在紙上寫了三個字：

當俠客。

賀鑄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青春時代的賀鑄，堪稱行走的荷爾蒙，大碗喝最烈的酒，揚鞭騎最快的馬，路見不平一聲吼，呼的一下就衝過去。他性格豪爽，以肝膽待人，結交了很多意氣相投的弟兄。

後來，他在中年時寫的自傳體《六州歌頭?少年俠氣》中曾真實地記錄青春時代的「俠客」狀態：

少年少年，愛交朋友。

生死算什麼？肝膽相照，屠龍屠狗。

遇到不平之事，該出手時就出手。

放出最兇猛的鷹犬，

喝純糧釀造最烈的酒。

原諒我放蕩不羈愛自由，

不枉人間走一走！

一聲長長的馬鳴，把賀鑄的思緒拉回到現實，遠處依稀望見一座城市，朦朧中城市規模很大，他知道，首都開封到了。

此時城門已閉，日頭已然全落，只在黑暗中有一豆燈光，那是城外的旅店。

賀鑄略一猶豫，猛地揚鞭打馬，衝進了無邊的夜色中…

工作後的賀鑄，關心國家大事，隨著閱歷和年齡的增長，他漸漸成熟和成長起來，對俠客認識也從少年時代的「仗義疏財，鋤強扶弱」上升為「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他工作認真，思維活躍，希望通過得到合適的官職，以實現他建功立業的大俠客理想。

然而，在北宋那個重文抑武、消極防禦的時代，當俠客終究是夢。

雖然賀鑄也曾受到過一些賞識，可充滿著理想主義的他卻因為個性倔犟、意氣用事得罪了一些人而無法升遷，由於位卑人微，他的愛國之聲被淹沒了。

功業未就的賀鑄是不甘寂寞的，他的苦悶無處排遣，便佐以滿腹才華訴諸筆端，時而豪放，要徒手搏猛虎：

縛虎手。懸河口。車如雞棲馬如狗。白綸巾。撲黃塵。不知我輩，可是蓬蒿人。

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作雷顛。不論錢。誰問旗亭，美酒斗十千。

時而婉約，又感慨英雄易老、美人遲暮：

楊柳回塘，鴛鴦別浦。綠萍漲斷蓮舟路。斷無蜂蝶慕幽香，紅衣脫盡芳心苦。

返照迎潮，行雲帶雨。依依似與騷人語。當年不肯嫁春風，無端卻被秋風誤。

就這樣，吟詠著自己的詞，喝著新釀的酒，賀鑄憤懣的心緒才會漸漸平復下來。

而自始至終，有一個人總是靜靜地站在他身後，陪伴著他，但不打擾他，因為她知他、懂他。這個人就是賀鑄的妻子趙氏。

他們的相遇她至今難忘，她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到丈夫的情景，他長得可真丑！

哦、忘了說了，賀鑄是一位不折不扣的醜男：

挺高的個頭兒，青黑色的臉像鐵一樣，眼睛和眉毛都凸出來，三分像人七分倒像鬼，所以人們管他叫

「賀鬼頭」

。

趙氏是大家閨秀，知書達理，很早就知道賀鑄的才名，也一眼就認定了他。她不在乎丈夫的長相，而更看重他的的才華、理想。

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心中裝著一個大大的世界，而她的世界很小，卻恰好裝得下他。

賀鑄得意的時候，她會分享喜悅；賀鑄失意的時候，她會給他開導、解悶。賀鑄因為長期不能升遷，生活壓力大，勤勞賢惠的她時常為他冒著寒冬酷暑在燈下補衣。

生活有時平淡而艱辛，但她很珍惜。她一直在傾聽著他，雖然他很少問她需要什麼，但她不怪亦不惱。

因為生活上的操勞，趙氏已經感受身體大不如前，但卻未曾與丈夫說。只是有時她會天真的想：如果時間能靜止，日子便這樣靜靜的，便好。

一個深秋的夜晚，她在燈下將丈夫曾經寄給自己的詩作看了又看，便像往常一樣安靜的睡下了。

不同的是，她再也沒有醒來。

天亮了，蠟炬成灰。可惜這一次，她走的那樣匆忙，床榻旁只留下她為丈夫細心疊好的衣服。

妻子的生病離世，賀鑄覺得自己的心被一下掏空了，他不願相信妻子已經永遠離開了。

夜半時分，賀鑄忍不住一邊垂淚一邊想念自己的妻子，妻子為自己補衣的畫面時常出現在自己的眼帘。於是，趁著燈光，鋪開宣紙，他用一生中最溫婉深情的詞筆為她填了一首《半死桐》。

《半死桐》是詞牌，其實就是《鷓鴣天》。半死桐三個字在詩中常見，但詞牌中用這個名字的賀鑄倒真是只此一家。或許在賀鑄看來，鷓鴣尚且能雙飛，但喪妻之痛，只有半死之桐可以形容吧。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壟兩依依。空床卧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再一次回到蘇州，感覺萬事皆非。你曾經與我同來，可這次為何就不能與我同歸呢？看那梧桐遭到霜打，半死不活；白頭的鴛鴦失去了伴侶獨自飛行。原上的草，露珠已經被晒乾。我流連於舊日同棲的居室，又徘徊於壟上的新墳。躺在空蕩蕩的床上，聽著南窗外的凄風苦雨，今後還有誰再為我深夜挑燈縫補衣衫呢？

執念於俠客夢一生，已是滿頭白髮的賀鑄，在飽嘗悲歡後，終於發現，妻子對他來說是那麼重要，他們共同經歷的生活種種，是晚年賀鑄最值得珍視的時光。

歲月無情，她的名字都沒有被人記住；詞筆有情，《半死桐》中飽含深情的懷念已經超越時間：沒有轟轟烈烈，只有柴米油鹽，雖然飽嘗艱辛，卻一直相濡以沫。回憶中那一瞬間的美好和惆悵終將定格為永恆。成為賀鑄的妻子很辛苦，卻也很幸福。

當然，她並不覺得苦。聰明的她知道，他們能彼此相伴就最好。

（本集完）

本文由「詩詞中國」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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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李江湖，青年詩人，詩詞中國特邀作者。職業編輯，業餘撰稿。微信公眾號：挹風齋主人，有《醋溜唐詩》系列文章不定期更新。相見亦無事，不來常思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