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空下過名為你的雨丨ONE能音樂

我感覺自己好像錯過了什麼，但也不覺得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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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來的實習生妹子總是會看我。剛開始我覺得是我自作多情，有過那麼幾次雙目對視的偶然就以為人家對我暗送秋波，也太天真了。但那股來自十點鐘方向的視線變得越來越灼熱，我每次抬頭都能抓住她迅速看向別處的偽裝動作。我不由得懷疑，是不是我專註工作的側臉還有那麼一丟丟迷人。

可惜，這種自我膨脹沒撐多久，隔天我就聽見她向另一個實習生吐槽：那個人轉筆老是掉，好煩。

我只能一陣尷尬，想不通我怎麼能把怒氣沖沖的瞪視當成含情脈脈的暗示，還在衛生間門口遇到時善意地向她眨了眨眼睛。怪不得她明明是往出走，又突然折回女廁所，估計是被噁心到了。

算了算了，這兩天加班都忙不過來，我還是少操心這些有的沒的比較好。

公司新產品剛剛上線就被客戶投訴，本來是市場投放的問題，卻還是要我們趕著做迭代。晚上加班到一點，早上九點還是要上班。高中以後就沒繼續的午睡習慣又回來了，趴著睡實在難受，我買了睡袋放在會議室，恨午休時間不能一邊吃飯一邊睡覺。每次都是都是迫不及待地吃完外賣鑽進睡袋，被下午兩點鐘的鬧鐘振醒，才覺得一天是正式開始了。

那天中午我躺下沒多久，感覺臉上有什麼東西，睜開眼就看到實習生妹子瞪著我。皺著眉頭的嚴肅臉，嚇得我一縮，趕緊伸手摸眼鏡。

這是怎麼了？我睡著又沒轉筆。

「剛才，剛才有小強從你臉上跑過去。」

我摸了一把臉，是蟑螂嗎，為什麼我覺得是女人的頭髮？

也不好深究這個問題，我表示小強沒什麼好怕的，倒頭躺回睡袋裡，卻再沒睡著。剛才，我分明看見她臉紅了。這是無法掩飾的生理反應，但我猜不透她是尷尬、難堪，還是緊張。

沒記錯的話，她應該還在讀大學吧。真好，我大學的實習證明都是花錢辦的，每個暑假不是吃吃喝喝，就是打遊戲。那時候的生物鐘倒是和現在有點像，一覺睡到下午才起來打發時間，在電腦前坐到天黑，晚上抱著手機睡著。

不過那時候，不論多晚，都有人說晚安。

大學的事兒，也很久不想起了，再看到公司的實習生，才猛然記起曾經的自己才是那個心懷暗戀使勁偷看的傢伙。在那些同專業一起上課的教室里，我都會故意挑方預斜後方的位置坐，一手撐著下巴，一手來來回回地轉筆。每次筆掉地上，方預都會撿起來再瞪我一眼。

後來，她成了我的女朋友，再後來，她成了別人的未婚妻。

時間過去，很多自動彈出的回憶都不來煩我了。生活也重啟了好幾回，我連照片里留了長發的她都認不出了。但轉筆的習慣卻一直沒改掉，尤其是需要集中注意力的時候，雖然被同事抱怨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我還是會感覺到實習生在看我，這多多少少會給我帶來困擾。只能假裝什麼都沒有，就像待在屋子裡，就可以告訴自己沒下雨，哪怕外面又是閃電又是打雷的。

最近天氣總這樣，一過午後就變天，嘩啦啦開始下雨。一般到我下班也就不下了，不過今天例外，過六點雨還沒停，居然就能下班了。大概是主管要趕回去和老婆孩子過周末。我也沒什麼特別的安排，乾脆趁著公司人少網速快，吃個外賣看部電影再說。

人還真是奇怪，平時總想早點走，就算十點回去能報銷打車費，能早走二十分鐘也絕不在辦公室多留。不加班了，又覺得回去太早沒事幹，不如在辦公室隨心所欲地吹空調。

去拿外賣，在樓下看見實習生，想問她是不是沒帶傘，感覺強行搭話的痕迹太明顯，還是灰溜溜地從她後面繞進電梯。都不知道在躲什麼。

按道理應該越活臉皮越厚才是，可大學那會兒看見方預從開水房拎壺出來，我都能腆著臉問要不要幫忙打水，現在連跟女孩子說話都擔心被懷疑是別有用心。其實有想法也是正常嘛，大大方方承認不行嗎？

不行，對方可是大學都沒畢業的小姑娘，那種羨慕不來的年輕和我這種一事無成的初老完全不搭。我往嘴裡送著咖喱飯，心裡有點不是滋味。我不能控制，她把手伸出窗外，去試雨有沒有停的動作在我腦海里像gif動畫一樣重播，害我連電影都看不懂了。外面又是一聲驚雷，這天氣也讓人心煩。

「喂，你果然還沒走啊」。

我看著站在門口的實習生，她頭髮濕噠噠的，裙子在滴水，手裡提著的塑料袋也在滴水。

「怎麼又在公司吃外賣？」

「在家吃，老忘了丟垃圾，會有小強。」

「公司就沒有嗎？」

「公司沒事。」

在我奇怪對話是怎麼進行下去的時候，她已經走到了我旁邊。我隨手能拿到的只有椅背上的外套，也只好遞給了她。

「謝謝。」她居然手動披上了……好幾個月沒洗了，我只是想讓她擦下水而已啊。

「要吃嗎？」她打開塑料袋。

我聞到熟悉的味道，沒猜錯的話，應該是公司背後小巷裡賣的梅乾菜餅。他家四點之後才出來擺攤，賣到七點就收攤。之前工作不忙，老溜號去買來吃。

「好香，有段時間沒吃了。」

「吃吧。」她低下頭，好像又臉紅了。

我一口咬下去，脆脆的，還熱乎著。吃到三分之一才意識到不對，這難道是特意給我買的？這種突然的關心要怎麼回應？我看向她——喂，放輕鬆一點啊，你那種緊張感，會傳染我的。還有，辦公室人呢，平時這會還在的，今天怎麼像故意扔下我似的。

「你吃了嗎？」我好不容易擠出一句。

她搖頭，我終於找到破冰的機會，「想吃什麼？我來點吧。」剛拿出手機，看到她神情複雜地瞥了一眼我沒吃完的咖喱飯，又默默地收回去。「還是，出去吃？」

說是出去吃，但雨太大，也就在公司樓下的咖啡店吃了簡餐。

坐在對面看她，我發現一點，她的鎖骨中間有一顆痣，形狀很圓，不仔細看，還以為是掛了一條項鏈在那。

關於女生，這一點和那些點我好像很久都沒有在意過了。其實，我也不是木訥笨拙，完全不懂女生的那種。她們頭髮的顏色，耳環的樣式，裙子的長度，鞋跟的高度，都是很有意思的數據。只是現在，我不會再自動讀取了，更不會主動生成匹配她們的禮物了。這都是戀愛意願降低的後果，除此之外，還有日漸膨脹的肚子，幾個月不換的牙刷，積灰的襯衫和所有超市買來的T恤。

越來越潦草，越來越敷衍，仔細想想，也不是不想戀愛才變成這樣，而是這樣根本沒法戀愛。

吃完晚飯，我和她一起走去地鐵站。雨已經不下了，地上到處水汪汪的，反射著一星半點的燈光。我感受過太多這個城市的夜晚，還是第一次意識到八點的晚上和十點的是如此不同，就好像布景還是那個布景，但完全不是同一批演員。連我自己，也在扮演另外一個虛構的角色，但又有誰不是呢？我一回頭，才發現瞎想的這時間裡，不知不覺和她拉開了距離。

「怎麼了？」我退回去問她。

「腳痛。」她盯著自己的鞋子。

那是一雙半高跟的尖頭鞋，黑色的，鞋面上打著蝴蝶結，看她的身高，應該是37碼左右吧。

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啊，那要怎麼辦，背她嗎？

「那我幫你叫車吧。」我掏出手機。

離地鐵站已經不遠了，我本以為會搭上和她相反方向的列車，然後切換回平常的角色。本來我就缺乏和人走在一起的默契，再加上最近五年和女大學生單獨相處的機會都是零，有些不自在也是難免。去適應不熟悉的人，講很多有意義沒意義的話，對這些的興趣，像雨水被衝進下水道，很難回來了。理論上我應該靠她近一點，說依靠我吧信任我吧，畢竟她對我的期待，我不可能完全接收不到，用本能的保護欲去回應，也不算是不道德。

感覺這就是一個以她名字命名的雨天，為了把我拖住，又不大不小地下起雨來。剛叫到的車打電話說不來了，手機顯示重新開始排隊等待。我們站在便利店門口躲雨。我是想買可樂的，但轉了一圈出來，袋子里塞滿了酸奶、雪糕、零食，還有我居然能想到的創可貼。我甚至讓那些只買了一瓶水的顧客排在我前面。

好吧，我承認我在拖時間。

我並不討厭她，更談不上反感，我會願意和她說兩句話，表示一下友好親切。這既不困難，也不特殊。前提是到此為止就好。一旦察覺她不是隨機隨意地出現在我視線里，我就會被可能出現的複雜事態弄得很煩躁。她非常聰明地利用了我在此刻的不安，不失時機地出手，相當自然地在脫鞋時拽住我的胳膊。這種像是主場作戰的淡定究竟是哪來的？平時不是一副兔子受驚的樣子嗎？難道我是被套路了嗎？

果然我做不到。將計就計地靠過去，讓荷爾蒙加速腎上腺素分泌的速度，讓曖昧拉進兩個靈魂的距離……這種事，果然還是算了吧。嘴上說著羨慕可以隨時重新開始的年輕，卻無論如何不想再經歷青春的流逝了。不，確切地說，那些與青春有關的，好奇、期待、希望、衝動、心動、心痛都不是像街道的積水慢慢蒸發消失，而是我人為地丟掉的。為了讓生活從簡，為了迎接所有的不確定，我擰緊了慾望的閥門。明天可能會更好，但事情發展的常態是更遭，我悲觀，只是因為這樣活得更容易。

車終於來了，看著她加入晚高峰的尾聲，我舒了口氣。想起可樂放在給她的袋子里，又只好重買了一瓶。冰涼的碳酸飲料落下喉嚨的同時，內心的不平靜並沒有如願被鎮壓。我還是很煩，覺得蹲在這兒的自己就是一隻等待被處理的垃圾袋，不能停止散發陳舊、酸腐、頹敗的味道，可悲的是垃圾車不知道什麼時候才來，可能它，不打算來了。

那我也打車走吧。

剛好有出租開過來，是不是要下客啊？管他呢，先伸手攔吧。

車停在我正前方的馬路邊，我正要衝過去，就看見實習生妹子打開車門出來。

「忘了什麼東西嗎？」我硬著頭皮問。

「你。」她直直看著我。

「哈？」

「忘了和你說，我喜歡你。」

妹子說完就返回計程車揚長而去，剩下的都是給我的緩衝和留白。

我在想，今天晚上為什麼不加班？我從來沒在加班的晚上遇到這種問題。如果可以選，讓我去改bug好嗎？

手機突然振動，妹子發釘釘消息給我，算是告白的文字說明。

「希望沒有嚇到你。其實我最想說的是謝謝，一直想說。來應聘那天，我向你問路，你把我領到前台，還說希望和我做同事。第一天上班，你居然叫我的名字，說歡迎我。也許在你看來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我卻有點受寵若驚。

喜歡上你也是事實。你轉筆也好，工作也好，睡覺也好，總之我就是這樣喜歡上你了。想必你也發現了，所以我覺得說清楚比較好。

我知道你不快樂，至少比看上去更不快樂。至於為什麼，我想慢慢了解。

別的我沒想太多，只希望你別逃避我，正常相處就好。

今晚暴雨預警，早點回家。」

最後還給我發了紅包，說是打車費。這就叫做……體貼嗎？

我必須得承認，我有一點被打動。她用涉世未深的純粹和敏感把我不值一提的親和力放得太大，又毫不避諱地指出我的人生毫無樂趣可言，這種不假思索的真誠真是久違了。但我也不得不說，天真就是天真，我可不覺得有什麼一定得說清楚的事，何況她根本就沒說清楚，也說不清楚。她想了解我什麼，千瘡百孔的過去，不堪回首的往事？如果她是拯救別人來自我感動的類型，我恐怕要讓她失望了，因為能換來安慰的故事我一個也講不出。我就是乏善可陳，空空如也，很沒勁的普通男人，沒什麼好懷疑和否認的，我早就同意得不能再同意，還要我怎樣？假裝不經意地流露出脆弱來博同情嗎？

我已經不想再配合誰演下去了。

什麼都不懂的年輕太難應付，就讓我終止這你猜我猜的遊戲，讓她好好想想清楚吧。

「我謝謝你，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到此為止吧。」

按下信息的發送鍵，我感覺自己好像錯過了什麼，但也不覺得可惜。就這樣吧，這種沒完沒了下個不停的雨夜不適合我。至於她會怎樣度過，也不重要了，反正雨總會停。雨停了，就又像沒下過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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