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碟中諜「系列，橫跨二十年的亨特式驚險

作者 | Nick Pinkerton

翻譯 | JG

校對 | 柯斌（廣州）

編輯 | 冬生

原載於《視與聽》（Sight & Sound）

作為成為過去25年最持久的電影系列的有力競爭者，《碟中諜》同時也為「演員作者性」這一概念提供了研究案例——湯姆·克魯斯在系列第六部《全面瓦解》中繼續以無所畏懼且打不死的銀幕英雄形象示人。

不管這是好是壞，"碟中諜"系列定義了當代的英語流行電影。對這一事實感到惋惜的人（偶爾我也會把自己算作其中）會說：就系列電影而言，電影人剝奪了電影這一形式中最寶貴的財富——簡潔性和濃縮性；而且有別於那些不需要依賴品牌和前情提要的單獨成篇的電影，建立「宇宙」的系列電影把電影引向了更接近電視劇的敘事模式——確實，在看到漫威漫畫宇宙野心勃勃的龐大計劃時很難不聯想到優質電視劇。

《碟中諜6：全面瓦解》劇照

不過想唱反調的人（我有時候也是其中之一）可能會反駁：

藝術中沒有簡單粗暴的"行"或"不行"，任何不能包容《舞出我人生》（Step Ups，2006）《死神來了》（Final Destinations，2000-2011）和《生化危機》（Resident Evils，2002）的電影觀念都需要自我反思；而且其實電影運用連載的形式比電視劇還要早。

這樣想一想，《碟中諜6：全面瓦解》（Mission: Impossible - Fallout）中湯姆·克魯斯在倫敦屋頂穿梭的畫面會不會讓你聯想到至少是一點點作為史上最早一批系列電影之一的《吸血鬼》（Les Vampires，1915-1916）中Musidora（珍妮·羅克斯，即Jeanne Roques，Musidora為藝名）在巴黎屋頂上的畫面呢？

《碟中諜》系列，作為可能是過去25年最持久的電影系列，取材自派拉蒙電視公司的老作品，由皮特·格拉維斯（Peter Graves）主演的電視劇（指《虎膽妙算》，英文名同為Mission: Impossible）。

《碟中諜6：全面瓦解》劇照

該劇於1966至1973年在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播出7季，於80年代晚期播出了不太成功的續集。電影版保留的元素中包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部隊」（Impossible Missions Force）這一概念，縮寫為IMF，一個專門處理其他部門無法處理的任務的卧底情報部門。他們的每次任務都通過經典台詞傳達：「你要接受的任務是，……，這段信息將在5秒後自動銷毀。」

因為《碟中諜》系列至今仍如此活躍，很難想像第一部《碟中諜》是在1996年5月上映的，這麼老以至於和60年代末至70年代的新好萊塢電影僅隔一步之遙。換句話說，首部《碟中諜》距現在的時間同它自己距離1974年的《竊聽大陰謀》(The Conversation)《唐人街》(Chinatown)和《視差》(The Parallax View)一樣。

《碟中諜6：全面瓦解》劇照

這種年代感被著迷於監控型社會的導演布萊恩·德·帕爾瑪（Brian De Palma）加重了，同樣對此有貢獻的有演員強·沃特（Jon Voight）和編劇羅伯特·湯(Robert Towne)——湯也是第二部《碟中諜》的編劇。憑藉著雙重間諜和「不要相信你所見到的一切」的經典套路，首部《碟中諜》同早前「陰謀驚悚片」（paranoid thriller）時代的電影——如湯編劇的《唐人街》和德·帕爾瑪導演的《凶線》（Blow Out）——有顯而易見的聯繫。

隨著一隻腳邁進尼克松時代的「trust no one」（不要相信任何人）電影，德·帕爾瑪的《碟中諜》和其他電影人一起向前邁出了一大步，展示了在20世紀後半葉的大型政治鬧劇——以蘇聯解體告終的北約、華約對峙——結束之後，間諜電影的未來。

《碟中諜6：全面瓦解》劇照

與其與蘇聯做鬥爭，湯姆·克魯斯扮演的IMF特工伊森·亨特（Ethan Hunt）以僱傭兵和瘋子反派為敵——一群無政府主義者、虛無主義者和加速主義者——為了使美式和平（Pax Americana）的偉大勝利不被破壞。電視劇版《碟中諜》（《虎膽妙算》）中IMF的任務分為相互獨立的國內任務和國際任務，電影版中IMF的任務則更像環球自助游，而且電影版在全系列中第一次以在美國駐布拉格使館的任務開場——布拉格在幾年前還處於共產黨的統治之下。

除了對異域風情任務地點的執迷和偶爾的盛裝宴會——這是在這些處處都目標性極強的電影里對財富的難得涉足——德·帕爾瑪的《碟中諜》還帶入了一些在續集中會再次出現的重要元素。

《碟中諜6：全面瓦解》劇照

在幾乎每部電影中都會出現的間諜科技：可以允許IMF探員（和敵人）完全變成別人模樣的高模擬乳膠面具，最先出現在湯姆·克魯斯飾演的亨特出場的時候，它把面具扯開，露出他當時還青春煥發的臉。扣人心弦的場景設置：比如亨特和他的團隊滲透進位於蘭利弗吉尼亞的CIA總部，為了獲取一份重要材料，帶出了全片的標誌性鏡頭——在一個全身長鏡頭中湯姆·克魯斯被一根鋼絲懸掛在半空，像跳芭蕾一樣展現出極高的平衡能力和身體控制能力。

這個鏡頭也給後續的不斷模仿創造出一個範本，一成不變的包括一個搶劫偷盜之類的情節——亨特和他的同夥為了捉住一個人或者獲取一個信息必須要闖進一個看起來無懈可擊的地點：《碟中諜2》（2000）中跳傘進入悉尼的摩天大樓；《碟中諜3》（2006）中在梵蒂岡進行非法闖入；《碟中諜4》（2011）中混進克里姆林宮；《碟中諜5》（2015）中在一個水下安全設施讓人肺部不適的潛水戲；以及《碟中諜6：全面瓦解》中未經邀請闖入俱樂部——由一場跨越巴黎的自由落體引發。

《碟中諜6：全面瓦解》劇照

隨著一個個任務，亨特團隊的成員也發生改變，唯一的例外是由文·瑞姆斯（Ving Rhames）飾演的「重量級」駭客路德·史提奇爾（Luther Stickell），雖然在《碟中諜4》中他只出現在片尾字幕前的一個客串鏡頭——以及出現在作為系列製片人的湯姆·克魯斯的幕後人員調換中。

德·帕爾瑪只參與了第一部《碟中諜》的製作，直到《碟中諜6：全面瓦解》——系列中第二部由克里斯托弗·麥奎里（Christopher McQuarrie）編劇和執導的影片，湯姆·克魯斯一直給每一部的導演執行「旋轉門政策」：吳宇森執導了第2部， J·J·艾布拉姆斯（J.J. Abrams）執導了第3部，布拉德·伯德（Brad Bird）執導了第4部，這一方法使得這些個性鮮明的導演都能在系列中留下自己的印記。

《碟中諜6：全面瓦解》劇照

相比之下，如果Eon製片公司（Eon Productions）啟用了邁克·霍奇斯（Mike Hodges）、約翰·麥克蒂爾南（John McTiernan）和徐克來執導近幾年的《007》電影，或許就能走出系列現在的蕭條景象。

《碟中諜》系列的每一部影片都是系列的一部分，但是又都有自己獨特的個性。

軟餅乾樂隊（Limp Bizkit）用新金屬風格演繹出拉羅·斯齊弗林（Lalo Schifrin）作曲的系列主題曲，又瘋癲又性感又愚蠢又帶一點巴洛克風格，加上足夠多的基督教老生常談和功夫化的槍戰，無疑是一部吳宇森的電影。布拉德·伯德則和系列第一部的傳奇剪輯師保羅·赫希（Paul Hirsch）搭檔，創作出了一些整個系列中最精妙的段落；同時他也擁有最棒的間諜裝備——那個可移動幻像屏幕，就像出自一個復古未來主義神童之手。

《碟中諜6：全面瓦解》劇照

當導演這一崗位給系列帶來可變因素的同時，湯姆·克魯斯自己則是系列中的常量，兩者加起來使得《碟中諜》系列運轉得像「演員的作者性」這一概念的標準案例一樣。事實證明詹姆斯·邦德這一角色的感染力超越了任何一位飾演他的演員，然而卻很難想像伊森·亨特被湯姆·克魯斯以外的演員扮演。

在每一部《碟中諜》中湯姆·克魯斯都是製片人兼主演，在克魯斯-瓦格納製片公司（Cruise/Wagner Productions）的贊助下開啟了系列第一部的製作，公司由湯姆·克魯斯和創新藝人經紀公司（CAA）的經紀人寶拉·瓦格納（Paula Wagner）共同創立，並且在影片大受歡迎熱潮遲遲不退的時候跟派拉蒙公司簽下合同。

影片的熱潮最終還是退下了，但是事實證明《碟中諜》系列是「防克魯斯」的，換句話說，不因湯姆·克魯斯的票房影響力日漸衰微而受影響——他的票房影響力下降則是因為使用廉價勞動力，以及更加「反慈善」的，他眾所周知的對"跳沙發"的熱愛，雖然這一行為極其符合他的個性。（譯者註：「跳沙發」是一個因為湯姆·克魯斯在電視節目中的失態而流行起來的一個辭彙。）

《碟中諜6：全面瓦解》劇照

最引人注意的是，湯姆·克魯斯一方面能夠在製片人的崗位上解決保險的問題，另一方面又用《碟中諜》系列去滿足他自己對成為特技明星的追求。因為他精彩的動作表現，可以說如今的美國影壇沒有比湯姆·克魯斯更能接近道格拉斯·范朋克（Douglas Fairbanks）的人。

但是在范朋克想方設法讓他的驚險動作看起來輕而易舉的同時，湯姆·克魯斯卻總是驚險的用指尖掛在懸崖上。系列中的每一部電影都為演員提供了展示自己超出常人的速度、力量與協調性的機會，在之前總會一成不變的有一系列大張旗鼓的事件以向觀眾確認：你所看到的真的是湯姆·克魯斯本人在猶他州Dead Horse Point陡峭的岩壁上徒手攀爬（《碟中諜2》）、或者扒著一架貨機的外壁和飛機一同起飛（《碟中諜5》）——雖然事實是被在後期中被抹除的繩索牢固的捆綁著。

《碟中諜6：全面瓦解》劇照

在《碟中諜6：全面瓦解》中，現年56歲的湯姆·克魯斯做了高空低開式跳傘，騎摩托逆著車流環繞凱旋門，掛在直升機垂下的繩索上飛翔——而且好像故意要比成龍在《警察故事3：超級警察》（1992）中做得好一樣——最終爬進飛機，駕駛了那台直升機。當然，所有這些都在給湯姆·克魯斯英勇無畏的銀幕形象拋光，但是它們也指向了一個理論：電影中的所有東西都可以在後期偽造而不損失任何真實性。

所有這些都是我們對這一系列預料之中的，但是在我們的意料之外的是《碟中諜6：全面瓦解》其實是一部感人的作品，而且不僅僅是因為觀眾可以感受到時間的流逝，而且還因為湯姆·克魯斯終於顯示出一點點老態——如果不是在動作戲上那就是在他微微凹陷進下顎線的鬍子拉碴的臉頰上。

《碟中諜6：全面瓦解》劇照

《碟中諜6》不止帶回了上一部的導演麥奎里，還帶回了包括文·瑞姆斯、西蒙·佩吉（Simon Pegg，從第三部開始加入）和西恩·哈里斯（Sean Harris，第五部的大反派）的一眾主演，這樣做帶來的連續性是之前系列中從未達到的。

在《碟中諜》系列總能在大場面上取勝的同時，它們在更日常化的內容上卻常常缺乏說服力——系列中的每一部我都看過一遍以上，我卻還是會在等待續集上映期間忘記影片中關於亨特私生活少的可憐的幾個細節。

《碟中諜6：全面瓦解》劇照

《碟中諜6》的高潮部分聚首了亨特和他最近一段時間的兩個愛慕對象：麗貝卡·弗格森（Rebecca Ferguson），在《碟中諜5》中作為亨特在英國軍情六處（MI6）的對立面出場；米歇爾·莫納漢（Michelle Monaghan），在《碟中諜3》中嫁給亨特，然後為了安全在《碟中諜4》的故事開始前同亨特分開。

在亨特和妻子溫情又質樸的重逢中有一絲真切的悲傷，因為亨特一如既往要和他真正的所愛在一起：令他病態地執迷的工作——就像湯姆·克魯斯執迷於做一個特立獨行而且努力的方式多少有些過時的影星，演藝圈工作最努力的人，看上去像是要在很久之後未來不知道第幾部《碟中諜》的拍攝現場吊著鋼索平靜的離去一樣。

《碟中諜6：全面瓦解》劇照

如果說亨特在很多方面都是湯姆·克魯斯完美塑造的角色，那是因為他在工作中的偏執和專一已經深深烙印在這些電影中，可見於——除了吳宇森討巧但是稍微偏離系列風格的第二部——間諜工作是個需要全身心投入的工作，沒有什麼時間喝酒和沾花惹草。

這正適合一個能夠且願意為一場戲做任何事的演員——包括在水下憋氣六分鐘——但是他始終無法自然放鬆，雖然電影殘酷無情的腔調很適合我們這個上緊發條、總是要按時完成任務的時代。（《碟中諜》系列這些狂熱的電影在這一點上只能被《生化危機》里的末日超越。）湯姆·克魯斯的推特簡介上寫著

「自1981年起就在電影中奔跑」

，可能是他手下的實習生寫的，整個賬號除此以外幾乎沒有任何幽默感。

但是這句話撲捉到了湯姆·克魯斯在銀幕上摸爬滾打的精華——結合了阿波羅的恩惠和快馬加鞭的短跑速度。

《碟中諜6：全面瓦解》劇照

由一條帶來緊迫感的提示開始（「這段信息將在5秒後自動銷毀」），接著是斯齊弗林的主題曲急切的間奏，然後點燃的引線冒出火花，《碟中諜》系列把自己描繪成滴答作響的定時炸彈——等到播報任務簡介的時候事情可能已經太晚了，每一微秒的流逝都讓幾小時之後的營救變得希望渺茫。

在《碟中諜6》中，那條引線上的火花正向著大結局狂奔——在其中，先不說未解決的人際糾紛最終怎樣收場，整個IMF團隊的各方人才都已出動，被竊取的核武器要被拆除，一個揮舞著絞刑索套的瘋子要被消滅，一段以懸崖邊驚險對決告終的直升機追逐戲，所有一切都在平行剪輯下同時被觀看，在最終倒計時人性逐漸喪失的同時建起懸念——這些距離亨特和同夥化解的第一個人類滅絕級危機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以至於你會想在下一回合中他們能在距離毀滅多近的時候拯救世界。

《碟中諜6：全面瓦解》劇照

雖然《碟中諜》系列在多年來經手了這麼多風格各異的導演，但是你從不會忘記你所看的第一部，並且在這麼多一線之差的驚險行動中，這一系列仍然承載著熱衷效仿的鬼才導演德·帕爾瑪的私人印記——他在《凶線》《粉紅色殺人夜》（Body Double，1984）和《危情羔羊》（Raising Cain，1992）中希區柯克式的緊急營救段落中展示了他拉長時間直到達到令人痛苦的爆發點的專長。

但是在德·帕爾瑪片中的英雄總是無法按時趕到的同時，湯姆·克魯斯和他的同黨還從來沒有讓人失望過——這也讓《碟中諜》成為現仍活躍的電影系列中最可靠的賭注，一個彙集目不暇接的速度、令人稱奇的裝備和「亨特式驚險」的狂歡。

《碟中諜6：全面瓦解》劇照

不受邊界線和語言的限制，面具之下總有無限可能，永遠能夠把挫折轉換為動力，無處不在又從不存在，疾速的步伐踏過一切困難，湯姆·克魯斯給了我們後冷戰時期的第一個超級間諜——而這樣一個角色背後也必須要有一個同樣健美、同樣不知疲倦、同樣奔忙、同樣靈活通便的創作者才合適。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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