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討人喜歡，我們吃盡苦頭

這個暑假，由於時間多了一些，和女兒相處的機會，比往常多了很多。多了相處，知道的事情也多起來了。有好幾起事，勾起了諸多的回憶，掀起內心深處一直風平浪靜的波瀾。

一是關於打小報告的事。女兒說，有一天她和幾個同學，課後在玩。有個男同學一直說髒話，這個行為很不對，然後她去跟老師偷偷地說了。因為老師鼓勵大家，如果發現同學不遵守學校的規章，都要及時跟老師報告，說髒話就是其中一條。第一次提這事的時候，我沒有完全上心，只是簡單說了幾句，同學私下玩的事，不要向老師報告，因為那是你們自己的事。私下說髒話，誰都會有。和公共場合下亂說是有髒話不一樣，不合適告訴老師。

女兒是懂非懂的沒有繼續說下去，我也知道短時間內，她也理解不了私人的空間，和公共空間，需要有邊界的道理。也沒繼續解釋，在學校，兩者需要有底線。這種把私下事報告老師，是對同學個人的不尊重，實質是種傷害，會讓自己處於一個打小報告者的尷尬位置。

過了一段時間，女兒說起學校的另一件事，說某同學老是上課的時候，開小差，不用心聽課，但老師沒有發現，她想跟班主任報告。我開始緊張起這事來，問她：「他是挨著你的同桌嗎，」她說不是。我再問她：「他有打擾到你的上課嗎？」，她說沒有。我建議她，先不要去報告，如果被打擾的同學，去告訴老師，請老師幫忙糾正，這是合適的。如果她想幫同學，可以私下一起玩的時候，跟同學聊聊。還是盡量不要跟老師打小報告。

女兒這次明顯反彈：「爸爸，為什麼，同學他這是不對的呀，明顯違反課堂紀律」。樸素的正義感和道德義務，天然的維護群體利益生理機制，在女兒身上發揮作用。我這次嘗試更深入和她解釋：「違反課堂紀律是不對，對身邊同學的打擾也是不對，同學會承受違反紀律的後果。比如下次有可能被老師發現，會被懲罰的。或者被打擾的同學，當場告訴老師也可以。」「他違反紀律了，為什麼我報告老師不可以？」，女兒反駁道。

我嘗試再給他解釋：「同學犯錯，是他們自己需要面對。我們雖然看見了，但自己如何面對別人犯錯，要小心對待。假如同學當時，明顯要傷害到另一個同學身體，老師沒有發現，你馬上提醒老師處理，這是對的，因為這樣可以保護被傷害的同學。如果是他們彼此開小差的干擾，應該讓他們自己處理，會更合適。換著是你，你喜歡別人說嗎？而且打小報告的行為，本身不對。因為是打小報告，偷偷去說，滿足了老師的偷窺，達成老師控制同學的目的。會讓所有人都不舒服，感覺被出賣，而不單純是解決同學違反紀律的問題。」

我知道女兒還是無法理解，她做這件事，有什麼錯。因為以她現在的理解能力，很難發現自己的行為，和正義感的實現之間，有很大距離。公共事情的處理，需要合法的正當程序，才能把事辦好。私下的事，需要當事雙方的協商去處理。兩種不同空間，需要處理的方式和途徑不能混淆。在不會相互傷害的情況下，同學之間，要努力維護各自的秘密。這樣才能保護自己不被偷窺，才能有尊嚴，更安心愉快地學習和生活。

而且明顯感覺到，除了樸素的道德感和正義感之外，女兒還有一個潛在的想法，一直沒跟我說。就是她其實希望通過這種行為，去獲得老師的關注，和喜歡，這樣對她在學校的生存有好處。但我沒有點破她這個內心秘密。

也沒有進一步告訴她，如果她以這種方式去獲得好處，一方面是鼓勵了老師任意放大自己的權力，對同學的個人隱私肆無忌憚，侵犯過多。二是會讓被舉報的同學，激起仇恨和報復，彼此私下競相打小報告。時間一長，人人自危，同學之間就無法開心自由的玩了。會活得很累很累，很沒有安全感，甚至會討厭學校，不想學習，想逃離學校。有很多事，需要不斷經歷才會明白。

但這兩次，依然讓我很觸動，也勾起了我的一些回憶。

記得也是小學二年級的時候，老師選我做班長，其中有個任務，就是要我了解同學之間有什麼思想秘密，每個星期報告給老師一次。當時認為老師做什麼都是對的，老師就是正確的代言人，就是所有事情的最終答案。為了討好老師，獲得潛在好處，很痛快就答應了。完全沒有意識到，當時的行為，其實是一種潛在的惡。

長大後，雖然記不清楚當時告訴了老師哪些事，傷害過哪些同學。但內心的愧疚和不安，是種隱性懲罰，一直如影隨形。而且有了這種習慣後，使自己過度迷信這種表面正確的規則和價值觀，以為這種方式擁有真正的力量。等到從學校畢業，進入社會後，才發現現實不是通行這種規則。吃過無數的虧，過了很長時間都沒有辦法徹底擺脫影響，深深影響到了自己的人生。時間過去了三十多年，沒想到這種狀況依然理所當然的存在，還在不折不扣被執行。

後來又發生了兩件事，關於獎勵的。

女兒說，有很多次上課的時候，大家舉手搶答，老師給某個同學兩次機會，都沒有叫她，讓她感覺非常不公平。我問為什麼，女兒說：「答對問題可以獎勵一枚小紅花，我想要小紅花」，我當時感覺有點好笑，差點笑出來。為了一枚在大人眼裡微不足道的小紅花，竟然激起這麼大的不公平感受，甚至引發憤怒。

我當時草草說了幾句：「老師當時可能是沒有看見你吧」。女兒補了一句：「沒有，老師每次都喜歡點那幾個同學，比如某某，某某」，我有些愣住，找別的事打岔，躲避了繼續追問。因為現在的學校，很多老師會早早了解不同學生的家庭背景。喜不喜歡誰，是一件很複雜的事，女兒現在很難搞懂。再深究下去，會讓女兒發現，原來老師喜沒喜歡上她，是爸爸的問題，那就太尷尬了。

沒過多久，女兒回來說，要參加學校搞的內部分享。其中要用學校發的內部貨幣，叫某某幣。提到她很羨慕一個同學，有很多學校的貨幣。我問為什麼，女兒說：「他一直是班幹部呀，班幹部每周可多得很多學校幣的」，我說：「那你喜歡嗎，你也可以去努力做班幹部呀」。女兒說：「我不喜歡做班幹部。」表情明顯有點言不由衷，因為她其實很明白，做班幹部能帶來什麼好處。只是她可能還沒找到更好的辦法，去獲得老師的喜歡。也許因為我們平時不斷給她消解老師的過度權威，和對學校的盲目順從。導致她沒有跟某些同學一樣，整天圍著老師轉，投其所好獲得喜歡。

老師的喜歡和不喜歡，竟然有這麼大的作用，因為在小學生的眼裡，班主任的權力，大到無法想像。教室里的世界，在小孩眼裡，班主任就如古代皇帝一樣，主宰了同學們所有的快樂和悲傷，公平和不公，陽光和陰暗，受益和受損。學生們內心影響巨大的事情，對於老師而言，是輕而易舉就可以決定的事。這種力量的嚴重不對等，老師還背靠學校的隱性背書，放大了很多潛在權力，代表權力背後的潛規則，掌握了整個課室。為了討得老師的喜歡，很多同學很自然就陷入了一個充滿隱形枷鎖的世界。

我後來不斷利用機會，循序漸進地和女兒溝通。學習不是為了討好老師獲得獎勵，學習只是為了通過知識，自己找到了解世界的各自秘密。老師的獎勵，其實沒有想像中那麼重要。我知道這種溝通，短期很難奏效。女兒天天生活在班集體中，時刻都會受到學校的各種規則和觀念影響。但起碼可以讓她回到家的時候，有另一個視角，去看待更多真實的別樣世界。

今年暑假快要結束時，有個晚上，我和女兒喝著冰飲料聊天。她說感覺象喝酒，很有范。說起這個暑假收穫，無意中談到閱讀。因為我呆在家時間多，天天捧著書。有時間就寫東西，為了和她一個頻道，我們父女倆默契地把寫文章叫做寫作文。她也開始愛上看書，短短一個月不到，把幾本厚厚的日本文學和法國文學的書，看完了。她自己估計也沒想到會看那麼快。

然後我問她：「你一年讀的語文課本，有多少故事和字，和你自己看書比，哪個有趣，哪個多呀？」，女兒一下明白過來：「當然是自己看書好玩多了，學校的語文課本，沒有多少內容，故事都太簡單了」，說的時候，完全忘記了她有時要背誦語文作業的痛苦。也壓根不知道，課本其實一點都不簡單，都是精心編織的網。很慶幸，她能愛上閱讀，讓她知道外面的世界，遠比學校大，衝破了那張網，但願她能一輩子愛上書。這樣也許可以讓她，不再為了討得老師的喜歡，或者遭遇不喜歡，難過半天無法釋懷。停留在那個要為討好別人而拼盡全力的世界。

碰巧，這幾天翻看張愛玲的小說集，剛好重看《金鎖記》。女主人公七巧為了嫁入豪門，放棄了自己真正的戀愛機會，嫁了姜家生骨癆病癱瘓的二少爺。從此過著守活寡式，屈辱和自辱的一生。這沒有太多讓人意外的悲劇。但其中，七巧兒子長白，和女兒長安的經歷與命運，更讓人觸動和感傷，大致是這樣：

「七巧的兒子長白，女兒長安，年紀到了十三四歲，只因身體瘦小，看上去只有七八歲的光景。」寥寥幾句，把兒女長的不好的過去，一筆交待完畢，兩人的命運分叉線，從十三歲開始。

先說長白。姜家大房和三房的孩子，沒去傳統私塾，都上了新學堂。長白十三歲時，七巧也想要把他送進新學堂。但長白喜歡打麻將，喜歡混劇院唱戲，死活不肯上新學堂。七巧最後隨了他。隨著年齡漸長，長白慢慢成年，竟然跟著三叔混窯子去了。眼看著籠里的鳥，要被失足婦女拐跑。七巧給長白張羅了一個門第不咋地的媳婦，方便好控制，也為了不讓長白出去瞎混。同時把自己抽大煙的愛好，傳給了長白。時不時連晚上都要長白陪著通宵抽煙。

由於母親大人掌握財政大權，長白只會吃喝嫖賭，為討好母親，什麼都聽從母親的安排。等媳婦生小孩後，為了綁住長白，又給他找了個妾。為討母親喜歡，長白把所有夫妻秘密都告訴七巧，任七巧藉此去羞辱媳婦。但還是沒套住長白，始終要出去混花柳。最後七巧下狠招，培養長白抽鴉片上了癮。這才老實天天呆家裡陪母親，抽大煙。成為七巧一生，唯一的男人。

再說長安。也是十三歲那年，長白不肯上新學，最後長安反而上了新女中。半年不到，臉色紅潤，胳膊粗了一整圈，眼看著就要正常長大起來。七巧反而不樂意了，在長安有次在學校弄丟了被子之後，七巧要到學校去興師問罪大鬧一場。長安受不了這個恐嚇，沒臉見同學。為討母親開心，長白懂事地對七巧說：「娘，我不想念了，功課跟不上，吃的太苦了，我過不慣」。從此輟學在家。七巧為討還學費，去學校把校長著實羞辱了一番。

呆在家的長安，一晃24歲，當年生病，七巧不讓請醫生，用抽大煙止痛。長安為討好，順從了母親，也染上煙癮。轉眼就到三十歲，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老天還是對長安偏心，堂妹為她介紹了一個年紀稍大，留洋回來的老派男人，叫童世舫。兩人一見鍾情到談婚論嫁，最後定了婚。長安的人生，又來到了另一個大拐角。

七巧看不上童世舫，認為是來騙財騙色的，死命棒打。為了結婚已經戒煙的長安，經不住母親反覆折騰，主動退婚。退婚後，兩人還藕斷絲連，舊情綿綿。七巧和長白再設局，請童世舫吃飯，順便把長安抽鴉片的事，透露給了童世舫，但沒提長安戒煙的事。這下徹底散了。

這是發生在舊上海的老故事，張愛玲的很多故事，都帶有自傳性，寫得都是自己和身邊人經歷的生活。其實也是一部縮小版的《紅樓夢》。看得人滿心鬱結，冰涼冰涼的。在那個年代，家就是一個封閉的世界。七巧是長安，長白的母親，更是他們的君主。擁有一切生殺予奪的大權，掌管了兒女的淚水與歡笑，甚至私密的夫妻生活。

在狹小、無法擺脫的家庭空間里，長白，長安沒有任何的個人尊嚴，獨立性和私密性。一切都被七巧，以家的名義，被母權偷窺化，透明化，扭曲化。對於長白和長安，人生要麼奮命掙脫，要麼討好苟且。兄妹倆選擇了討母親喜歡的順從，也就定義了自己的人生。

無意指責誰對誰錯，也不想居高臨下地俯視他們的命運。只是深深嘆息，雖然離舊上海的回憶，已經過去了將近一百年。牢籠依舊在，只是換了一個模樣。要不要為了討好別人，討好世界，付出我們的人生。這個古老的局，繼續在考驗著我們，以及我們的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