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貝殼

爸爸的貝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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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快看,我撿到了一個特別漂亮的貝殼!」蹲在我前方沙灘的朋友轉過頭來,露出一張孩子般的笑臉,把手臂伸得直直的,得意地要給我展示她的戰利品。冬末,正午暖意濃濃的陽光把她身邊的海水反射成波光粼粼的一片。見她那麼熱情,一直站在旁邊無所事事的我只好挪近步子,正要湊近了看她濕漉漉的手指里捏著什麼玩意兒,身後另一位女同學就接著大聲地宣布:「啊,我也找到了一個好看的!」

」啊?長什麼樣?我也要看!「一句話就把我身邊這位的魂給勾跑了,忽地一下就起身向我身後的朋友跑去。不過那一瞬的工夫也讓我瞅見了她的寶貝,不過是一顆平淡無奇的灰白色貝殼,和沙灘上它的其他同伴的殘骸相比,它頂多算有具完整的全屍。

「哎!這有什麼稀奇的嘛,真搞不懂你們那樣的東西都覺得好看」我望著她倆激動的樣子吐出這話,連帶著把自己因長久日晒產生的不耐煩也都一起吐了出來。

「哎呀,女生嘛,我們是女生嘛。」只顧著開心的她們完全不在乎我嫌棄的語氣。

這和是女生有什麼關係……我在心裡嘀咕著,心想你們真是沒見過長得好看的貝殼。我就見過。

嘟噥的時候,我想起我小學的時候,家裡的水缸里放著好多的貝殼,各種各樣,大大小小,隨便哪一個都比她們撿的好看。

那些貝殼是爸爸從廣東帶回來的,他在外出工作放的第一個春節假期時回家了,回家前他給家裡打電話,問我要什麼。我知道爸爸工作的城市在海邊,就嚷嚷著爸爸帶貝殼回來給我。那時我才六歲,沒見過海,也沒見過貝殼。一直呆在家鄉的盆地里沒出去過。可我知道大海,語文課本里學的,書里的海是一片一望無際的藍色,海邊還有金黃金黃、細軟細軟的沙灘,上面有好多美麗的貝殼,放學回家的傍晚,沙灘上有一個少年一邊走著一邊撿著貝殼,白色的浪花就從地平線的那邊遠遠地奔向岸邊。打童年就有的對大海的嚮往自那時便開始了。

可海對於那時的我來說太遙遠了,不過爸爸卻去了,那時我並不知道異地的工作對於年輕的爸爸而言意味著什麼,只覺得他很幸運,去了一個有海的地方。

我那麼小的時候,爸爸就去了那麼遙遠的地方工作,我卻並沒有多想念他,相反有時我在心裡暗暗慶幸著因為爸爸遠在他鄉,他就打不著我了。此前的時光,記憶里的爸爸都是很嚴格凶暴的形象,會莫名其妙地呵斥和打我,讓人十分懼怕。他一遠走,我就鬆了口氣。那時我認定他對我嚴厲殘忍,所以也完全不覺得自己愛自己的爸爸。可爸爸離家數月後寄來書信,在給我的小小紙片短短數行字之間,因他寫道以前打我感到很抱歉,以後再也不打我了,讓我控制不住地掉眼淚。不知為什麼,那時我雖7歲不到,卻咬緊嘴唇,強忍淚水,堅決不要發出一點哭聲讓家裡其他人聽見。後面那張小紙片被我攥在手心看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眼淚都會照舊不聽使喚地往外跑,只有等到長大的時候回想,才不甘心地承認這種複雜的情緒亦是愛難以消磨的證據。

爸爸回來的時候,我已經不記得我的要求了。他從行李中拿出一包裝得滿滿的白色塑料袋遞給我,我打開了時候才看到裡面全是貝殼,巨大的驚喜和高興充滿了我的身體。在一個一個地細細觀察撫摸之後,我讓奶奶給我找到了一個不用的大玻璃缸,裝上水再把貝殼一個一個地小心翼翼地放進去,因為它們是生活在水裡的,所以得養在水裡,我這麼鄭重其事地告訴我的奶奶。

那些貝殼我養了很久,而爸爸自從第一個春節假期回來之後,以後也很少回家了,變成數年才回一次家。他返回廣東半年後,媽媽也去爸爸工作的地方找他了,我便一直和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這一住就是十二年。那之後我應該也有過不少幼稚的願望,但都一個一個地被老人否決了。我也每年長假的時候坐火車去看一次爸爸媽媽,爸爸也如信里所寫的那樣信守承諾,沒對我動過一根手指。

再後來我也長大了,那些幼稚的孩童的想法幾乎都沒有了,一起消失的,還有我此前一直珍視的爸爸寫給我的作為他承諾證據的第一封信,和我那滿滿一水缸的貝殼。依稀記得最後一次看見我的貝殼大概是初二初三,奶奶用鑰匙打開爸爸媽媽家的門,我和她一起進屋,房間散發著長期空置的房子特有的氣味,陽光透過窗子照進來,光線中客廳里的灰塵安靜地飄浮著,我透過窗戶看見對面鄰居家的屋檐下,燕子窩還在。

奶奶並不太在意這屋子和從前有什麼不同,房子出租在即,她只想把里里外外好生整理一下。客廳角落的那個裝滿貝殼的水缸是最後才整理的。她在忙活的間隙,指了一下那水缸問我,那些東西你還要不要?我才走過去細看。缸里的水早就蒸發得一乾二淨了,留下的曾經我視若珍寶的貝殼也都積上了一層灰濛濛的外衣,再不像當初我以為的那樣有光彩。我用手指小心地拿起幾個瞧了幾眼,注意著不弄髒自己的衣服。不知是時間的緣故還是貝殼本就脆弱,我發現好多都破了殼,碎了,不完整了,連我拿起時好好的貝殼,可能一放下去就碎了。

「我不要了。」我站起身來,其實就算不去看兩眼,我也會這麼決定的。

「那我就拿去扔了,這麼大塊東西,放著沒用還佔地方。」奶奶一邊收拾地別的一邊碎碎念。那時我一點也不覺得可惜,在我眼裡,那些貝殼都是沒用的東西的,就算曾經中看過,現在也再沒有任何用處。後來那天我們時間不夠,沒收拾完就先回去了,之後我也沒再回去收拾過。奶奶都處理了吧,我再也沒見到它們。而以後的日子中,好像連和它們有關的記憶都一起被我打包丟進儲藏室了一樣,我再沒想起過這件事。

可有很多事卻沒有忘記,比如童年的時候爸爸凶我打我的場景,這些童年時受到的委屈,打罵,和恐懼累積在一起,慢慢地演化成對爸爸的記恨和埋怨。高三高考後,爸爸知道了我的性取向,此後多年他都難以接受這一部分的我,這又加深了我們父子間的間隙。研二,我在一場決定職業的重要選拔中落選。長久的努力付諸東流後,我有了焦慮和抑鬱的癥狀,在這期間,童年各種不好的回憶重新在腦海中不斷地閃現,更讓我篤信如今自己心靈的各種創傷與後遺症無非都是爸爸所導致的。我的不安全感,我的不自信,我的自責與焦慮似乎都是童年嚴父教育的產物。為此,我一直耿耿於懷,還發過好幾次脾氣,希冀著我的言語能帶來爸爸沉痛的懊悔和對他兒子深深的歉意。

可朋友的這一句話,卻讓我想起爸爸送我的貝殼,滿滿一大袋子的貝殼,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帶回來送給我。在當時成年的他的眼裡,這些東西也一定是毫無用處的物件,但他一定明白,這些無用的東西卻代表著他年幼的兒子心中美好的願望。

後來我走出了盆地,走到了遠方,也親身見到了自己一直憧憬的大海,中國的海,他國的海。它們有的碧藍,有的渾濁,有的灰沉,它們有的風平浪靜,也有的波浪洶湧,可都浩瀚無邊,一望無垠。我也走過了不少的沙灘,金黃的,灰白的,粗糙不平的,細膩柔軟的。但不管是怎樣的沙灘,即使是在這美麗的南太島國的沙灘上,我也沒見過像爸爸小時候帶給我的那樣,那麼美麗的貝殼。我彷彿才剛剛覺悟到,那些美麗的貝殼絕不可能是爸爸在沙灘上撿來的。都是他買來的,那些貝殼原來所在的地方,應該都是深深的海底,可從沒見過大海的7歲的我並不知道這些。看著那些漂亮的貝殼,我更加確信海邊正如我的夢境一般,是極其美麗富饒的地方。

成長是一個不可避免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又會不可避免地遭受曲折、失望、挫敗和疼痛。小時候各種不切實際的幻想像是水晶砌成的宮殿,難逃被打碎、被摧毀的命運,在廢墟之中,我們重新認識現實,並依其重新建構起更實用、更理性的認知。我們因此改變,因此成熟,因此堅強,但種種磨礪也難免讓我們意識到那些逝去不再返的童年夢境是多麼美好可貴,而要維護那些單純的想法免遭破壞又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

我總是對爸爸所扮演的父親角色失望,覺得他不懂應該如何愛他的兒子,覺得他過分得現實,過分得嚴格,過分地不夠體諒、不夠理解我。但他曾買給我的那些美麗的貝殼們,即使消失多年後,也突然提醒了我。爸爸是愛我的。在他最不穩定,最是窮困的時候,他依然選擇不辭勞苦不問金錢地用一堆美麗的貝殼,守護了他兒子心裡一個小小的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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