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水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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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幽夢寒秋戰國
「勝了、又勝了!」
「聽說了嗎?勝了!」
「勝了勝了勝了勝了——」
這是秦昭襄王二十七年的秋天,黃雲曛,寒風勁,卻仍舊無法抑制咸陽城百姓的熱烈情緒,似乎僅憑他們身上冬服中厚厚的絲絮,或是最新聽到的那個消息,就足以抵禦這深秋的寒冷了。這也是當然的,畢竟他們又迎來了一場勝利,雖然這場勝利原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啪、啪、啪——
一陣腳步聲有些突兀地在街道上響了起來,腳步聲並不大,幾乎可以說是很柔和,然而每一個聽到腳步聲,又或是注意到腳步聲主人的人,都會下意識地快速地收回視線,移開目光,把正要出口的詞句生生咽回去,然後躲到一邊。
寂靜如同洶湧的潮水一般,從城門沸騰而起,勢不可擋地貫穿了咸陽城的主幹道,彷彿要把整座咸陽都淹沒了似的,只剩下那一陣略顯散亂,但卻帶著某種奇妙韻律的腳步聲。
原本有些擁擠寬敞街道一下子變得空曠起來,似乎瞬間被清空了一般,一個年輕男子帶著十幾名護衛走在街道的中間,護衛身穿青色麻衣,雖然未著片甲,但腰間系著的青銅長刀和他們的神情步態,卻時刻散布著陣陣殺意,顯示出他們的不凡來。
年輕男子走在隊伍的最前方位,身著黑衣,神情平和,他的身形並不高大,護衛中最瘦弱的人都比他強健許多,然而被那些護衛簇擁著,他身上卻自然而然地散發著一種可以壓倒一切的驚人氣勢,似乎令他們周圍的空氣都凝結了起來,天色也因此而顯得更陰沉了幾分,街邊的百姓有些緊張,呼吸有些急促,不去看卻又不得不悄然關注著他的行止。
其實並不是所有人都如此緊張,路旁的幾名秦軍士卒用熾熱的眼神緊盯年輕男子,彷彿在仰視著神明,街邊一個炊餅攤旁的小乞丐也並沒有如其他百姓一般被那位男子的氣勢所攝,他睜大了眼睛緊緊地看著男子一行人,眼睛骨碌碌地轉著,同時趁著賣炊餅老闆不注意,一隻手悄悄地挑開蒸籠蓋子,從裡面飛快地摸出一隻炊餅,也不嫌燙,直接藏進懷裡。
腳步聲的方向發生了轉折,人年輕男子一行人忽然改變了前行的方向。小乞丐看著男子向自己走來,卻並不慌亂。炊餅攤主目光閃爍,不敢看向男子,只是恨恨地瞪了小乞丐一眼。年輕男子來到小乞丐身前,停了下來,有些審視地看著小乞丐,卻沒有開口,一旁的攤主有些局促地擦著汗,又不知該怎麼做,小乞丐卻毫不畏懼地緊緊盯著男子看著,眼睛骨碌地轉,也不知道在想著什麼。
過了許久,年輕男子終於開口了。他說話的聲音並不高,也並不陰沉,只是帶著令人無法抗拒與反駁的平靜。
「我看到你偷東西了。」男子對小乞丐平靜地說道,這不是責問,也不是質疑,只是簡單地陳述。
小乞丐尷尬地笑了笑,花貓般的臉上浮現出了有些古怪的表情,卻沒有說話。臉髒兮兮的,牙齒倒是很乾凈。年輕男子看著小乞丐咧開嘴的樣子,想著之前注意到的他的舉動,沉默了一會兒,注視著他明亮的眸子:「你不怕我?」
小乞丐搖搖頭。
「你是啞巴?」年輕男子皺起了眉頭。
小乞丐又搖搖頭。
「那你……」年輕男子再次皺眉,頓了頓,打算繼續問下一個問題。
在正常情況下,面對這種情況,很多人都會問若你不是啞巴為何偏不開口,但男子肯定不是常人,所以他打算問領一個問題。這種問題的性質,在很多人看來類似拼爹,比較無聊和無趣,然而即便如此,會問出這個問題的人也不算少,而且大多數人在問的時候總會無可避免地帶著一股令人生厭的小家子氣。
然而這個男人卻不在此列,這個問題在他問來是那麼自然隨意,理直氣壯,理所應當,讓人覺得無法回答這個問題簡直就像是犯了不可饒恕的過錯一般——那位年輕男子問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小乞丐當然知道年輕男子的身份,而且現在他既不能又不願不回答這個問題。於是他直視著男子注視著他的眼睛,沒有躲避,發出了有些嘶啞的聲音:「您便是於伊闕大破韓魏聯軍,前不久又取了光狼城大勝而歸的大良造大人。」
年輕男子眯起了眼睛。
眼前的小乞丐身材矮小,歲數不大,不過束髮之年,身上的那一套短衣又臟又破,已經遮不住手腳,腳上的草鞋也早已破舊不堪了,頭髮亂七八糟結成一團,臉,脖子,四肢,手腳,露在外面的皮膚全都凍的發紅,這紅色同皮膚上黑一片烏一片的污跡混在一起,邋遢不堪,和一般的乞丐也沒什麼區別。然而年輕男子卻注意到,他在回答自己問題的時候卻言辭準確,不急不燥,更重要的是……他不怕自己,在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誰的情況下,依然不怕自己。
年輕男子沉默片刻,目光凌厲,直視小乞丐的眼睛,再次問出了曾經問過的那個問題:「你不怕我?」
一樣的問題,不一樣的語氣,如果說問題第一次出現僅僅只是出於好奇的探詢,那麼這次的問題之中則新添了幾分嚴厲,若要考究其中的含義,其實無非就是在問他:你為什麼、憑什麼不怕我?
面對年輕男子嚴厲的視線,小乞丐低下了頭,雙手下垂,握住了拳頭。他先是沉默了一會兒,接著下定決心般地抬起頭來,直視年輕男子的眼睛,行了一個不太規範的禮:「大良造戰績彪炳,戰無不勝,平天下以興國,伐外敵而佑民,我又何必畏懼?」
「你曾是軍人?」年輕男子問道。
小乞丐搖搖頭。
「那麼這些諛詞還是收起來吧。」年輕男子哂笑著環顧街上百姓,每個被男子目光掠過的人都下意識地退了一步:「你可知道,連那朝中的大臣官員,都畏我如狼虎?不說從前,你可知我此番破光狼城便斬首幾何?」
「三萬人。」小乞丐的手又握緊了,張張乾裂的嘴唇,緩緩說道:「但是,若不殺這三萬人,想必我們會死更多的人,說不定這其中就有我。」
年輕男子沉默地看著小乞丐,小乞丐毫不猶豫地和他對視著,過了片刻,年輕男子的眼中笑意一閃而過,平靜地說道:「你很有意思。」頓了頓,男子點點頭,又道:「你叫什麼名字?」
問姓名,是人際交流中很正常而且無法迴避的內容之一,然而聽到這個問題後,小乞丐身體的肌肉卻一下子緊繃了起來,剛鬆開的手指也一下子重新握緊,這是人類面對危機時的本能反應,所以他只能努力地控制著自己,儘可能地不讓對方看出自己的慌亂。沉默了片刻,小乞丐抬起頭看著年輕男子道:「我叫沈灌。」
「沈灌。」年輕男子重複了一遍,然後上下打量著小乞丐,頓了頓又說道:「要不要跟我走?」
這個問題似乎有些出乎意料,小乞丐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年輕男子饒有興味地打量著小乞丐,若之前小乞丐的言辭舉止令他對小乞丐有了三分興趣,那此刻他對小乞丐的興趣則升到了六七分之多。
儘管小乞丐在極力隱藏,但方才小乞丐的一些列身體和神情的變化仍舊還是被他注意到了,他看出來小乞丐在緊張,在猶豫,在矛盾,在思索,在畏懼。
青年男子並不著急,只是安靜地看著小乞丐的反應,沉默了良久,小乞丐緊握的拳頭終於放鬆了下來,他抬起頭,認真地看著青年男子,緩緩地開了口:「大良造,我姓沈,名灌,字水纓。」
「你已經說過了,我也還記得。」年輕男子看著小乞丐哂笑道:「想不到區區乞兒也有表字,只是那又如何?」
「不是每個人生下來便是乞丐的。」小乞丐注視著年輕男子,沉默了片刻,有些艱難地擠出三個字來:「我姓沈。」
年輕男子搖搖頭:「你已經說了三次了,我也再問你一次,那又如何?」
「沈……是沈家的沈,沈和的沈。」
「哦?前郎中令沈子應是你什麼人?」
「那是……我父親。」
「我聽說去年沈子應一傢具被抄斬。」年輕男子看著小乞丐,目光平靜,面無表情:「未曾想還有漏網之人,你不甘心?」
小乞丐低頭沉默了一會兒,搖了搖頭:「沒有。」
「那你為何不隱瞞這件事呢?」年輕男子目光逼視著小乞丐,壓迫著他:「你就不怕我……殺了你?」
小乞丐的手再一次握緊了,他低下頭去,聲音沙啞著說道:「若是大良造對我有興趣,那這些事早晚會查出來的。」
「還是說不通。若你不願意被我察覺,只要躲開便是,我總不會強擰著你跟我走。」年輕男子搖搖頭,嘲諷地道。
小乞丐低頭沉默了很久才抬起頭來,這一次卻並沒有躲閃年輕男子的目光。他認真地看著年輕男子,緩緩說道:「因為您是白起。」
年輕男子的眉毛揚了起來。他是真的因為這個出乎意料的答案而有些吃驚了,過了片刻,忽然笑了起來。小乞丐看著年輕男子臉上的笑,有些發獃。男子周圍的護衛也一臉驚訝地看著自己的主人。笑容幾乎一閃而逝,年輕男子很快收起笑容,看著小乞丐,露出了另外一種笑容,笑容中有嘲弄,但更多的是不屑。
「我也不管你方才的回答是真的還是假的,現在我想問你另外一個問題。」年輕男子哂笑道:「這是我第三次問你了,我希望這也是最後一次。你是沈家的人,我已經知道了,那我再問你——那又如何?」
小乞丐吃驚地看著年輕男子,然後低下頭去,消瘦的身體微微顫抖著,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來,行了一個禮,聲音沙啞地道:「願追隨大良造。」
年輕男子點點頭,轉過頭看著炊餅攤老闆,平靜地道:「剛才的話你都聽見了?」
當然是聽見了……炊餅攤老闆手足無措,想要擦汗,卻不敢動,只能呆然地僵立在那裡。年輕男子搖搖頭,輕聲開口:「忘了它吧。」
沒有管忙不迭點頭稱是的老闆,男子淡淡地看了小乞丐一眼:「走了。」說完,也不去管他,領著身後的護衛徑直離去。炊餅攤老闆如蒙大赦,頂著寒風不停地擦著額上滲出的冷汗,但他的動作很快又僵住了。
男子才走了幾步,這時又折了回來,看著緊張到有些崩潰的老闆,問出了一個他完全沒有想到的問題:「炊餅怎麼賣?」
「一、一錢一個。」聲音打著顫,結結巴巴。
男子叫護衛拿出一枚半兩錢付了:「方才他拿了你一個炊餅,這錢你拿著。」說完才扭頭走了。
一行人,年輕男子沉默地走在最前頭,身後是沉默地護衛,那個名叫沈灌的小乞丐沉默地跟著他們,想著方才年輕男子付錢給老闆的舉動,臉上神情變換莫名,明亮的眼睛又開始骨碌碌地轉了起來。
……
……
第一次知道白起,是在沈達人五歲的時候。
那是在父親的書房裡,瘦弱的孩子踩著凳子,吃力地從書架上拖出厚厚的一大本《史記集解》。書是繁體的線裝右翻本,自然也沒有翻譯,即便忽略掉興趣問題,這樣一本書即便是高中生讀起來,應該也會感到吃力的,然而這個抱著這本書的孩子,目光中卻閃露出激動與喜悅的光芒。
忽然,一個聲響自書房外響起,孩子的表情很快由歡愉和喜悅變成了緊張與惶恐。
一個與沈達人面容相似的少年背著一隻手,小大人一般走了進來。看到他進來,沈達人的表情一下子放鬆了起來,不過,當那個少年看到沈達人和他手裡抱著的書,卻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露出了一絲苦笑。
「弟弟,你這是……?」
「找書看啊。」
「……我記得父親說過,沒讀十三經、《戰國策》和《漢書》之前,不許你讀《史記》才對吧?」
「沈君子,你這是要告狀?」
「不說《史記》的事情,只說我年長你七歲,你怎麼也該叫我一聲兄長才是,若是讓父親知道你對兄長直呼姓名,又該責怪你了。」
「還父親兄長的,人不大卻一副老氣橫秋的書獃子語氣,你不說爸爸又怎麼知道?你這還是要告狀?」
少年看著弟弟一臉兇狠地怒視著自己,不由得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自顧從書架上抽出一卷影印版的《續資治通鑒長編拾補》,拍了拍沈達人的肩膀,走出了書房。
沈君子拍自己肩的時候,沈達人想躲,卻沒有躲開。
看著自己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卻一副老氣橫秋模樣的哥哥,就這麼背著一隻手走了,沈達人心中十分鬱悶和憤怒,他認為沈君子肯定是要去告狀的。不過這個認知反而使他的心情平靜了下來,橫豎那一頓罵自己也躲不掉了,不如抓緊時間多看一點。
「白起者……事秦昭王……於伊闕斬首二十四萬……遷為國尉……」
這個其實如同他哥哥一樣早熟而早慧的孩子,目光緊緊盯著書中隨便翻開的某一頁,閱讀和理解著裡面的內容,皺著眉頭深吸了一口冷氣。
「二十四萬人……這是真的?」
「這國尉在漢代是……三公?」
「白起……」
沈達人的眼睛放出了奇妙的光彩。
沈達人的父親禁止他先讀《史記》是有原因的。倒不是沈老先生對於《史記》有什麼偏見和屑。沈先生熟知世家諸作,《史記》他自然讀過,而且頗為喜愛,但他實在不願意讓孩子一開始就去看這樣一本史書,一本由浪漫到極致的文人寫就出來的史書。
作為一個小小年紀便非常聰明的孩子,沈達人的天賦甚至遠超於他那位經常被人誇做天才的哥哥,但是對於一個孩子而言,縱然再怎麼天才聰慧,也難免會痴迷於某些過於離奇或誇張的地方。
只是兩個孩子的父親卻萬萬沒有想到,他人如其名的大兒子沈君子,並沒有把小兒子偷讀《史記》的事情告訴自己,這是因為沈君子相信沈達人,對於《史記》中傳奇與誇張的內容,他相信那個比自己還要聰慧的弟弟,不會沒有一個正確的判斷。
然而他們都沒有想到的是,沈達人在《史記》中,第一眼看到的內容,並不是三皇五帝的上古的神話,也不是趙氏孤兒的虛構誇張,而是那篇對於空前絕後的名將白起的記載。
從此,殺神白起的粉絲中,多了一位年僅五歲的中二少年。
但就連這位中二少年也想不到的是,在七年後的那個秋天,在咸陽城的街道上,他與白起進行了一段奇妙的對話,然後一同離開。
第二章·小園石徑岩苔
叢莽中,沈達人小心地趴在有些潮濕的土地上,盡量讓草叢把自己的身體遮蔽起來。手上帶著輕薄的戰術手套,頭和臉也被彈力圍巾小心而嚴密地包裹著,只露出一雙眼睛,身上也已經用塗料仔細地擦過,那是植物枝葉搗爛後的細糜,應該足以遮掩住一周沒有洗澡的身體的味道了。
現在已經接近正午,雖然陽光透過周圍高大樹木的縫隙照射下來時已經柔和了許多,但是戰術折刀手柄上的溫度盤示數還是緩慢而堅決地提升著。沈達人的額頭上已經冒出了細細的汗水,嚴密包裹起來的身體也開始因為潮熱而瘙癢起來,然而他卻仍舊一動也不動地靜止著,因為他不能保證附近是否有帶著攜帶型集音器的搜查者。儘管這只是F3S的一次普通的學員訓練,但是他仍舊不希望自己失敗。
F3S的全稱是Full Stack Special Spy,也就是國家近幾年才開始展開的全棧特種間諜計劃。與IT業界所謂的全棧工程師相比,這個計劃中的全棧二字,無疑包含著更高的含金量。
從全國篩選出的幾十名真正意義上的天才精英被集中起來,進行高度密集化的教學與訓練,除了軍事間諜科目之外,還需要學習大量的其他各種知識,培訓結束後,他們便會以高級精英的身份,滲透到各個領域的各個位置,獲取那些有著極高價值的情報和信息。
一個月前,沈達人接到了一封邀請函,他那已經大學畢業,直接留校擔任中文系教授的哥哥當然也接到了。
對於這件事情,父母當然是反對的,沈君子也毫無興趣,然而年僅十二歲的沈達人,則全然不顧家人的反對和苦苦規勸,偷偷參加了基礎知識、心理年齡以及身心健康度的一系列分析測評,並毫不意外地順利通過,強逼父母在邀請函上籤了字,成為了F3S計劃中最小的一員。
因為測驗數據優秀和年齡等原因,這次訓練他本來可以不去參加,但是他還是固執地說服了自己的長官。很多人都認為這只是一名無比天才的少年所固有的自傲與固執,但是對沈達人來說,這個決定其實只是基於一個非常簡單而中二的原因:因為這裡是軍隊。
是的,七年的時光並沒有讓沈達人減少對白起的崇敬與喜愛。而對於軍隊的這種倔強的執著,則是他愛屋及烏的精神產物。
陽光漸漸的柔和了下來。沈達人注意著周圍的動靜,邊小心地擦了擦頭上的汗水。不會要下雨吧……他有些擔心的想著。現在正值雷雨季節,雖然後勤部門已經早就預報過了今天無雨,天氣狀況良好,但是,他深知天氣預報的準確程度,其實並沒有人們認為的那樣高。
然後,天黑了。雨水落了下來。
通訊器的預留待機頻道中響起了隊長命令返回的聲音,期待了一個月的實戰訓練徹底泡湯了,沈達人站了起來,恨恨地看了一眼不時閃過一道光亮的天空,低頭看了看指南針的方位,向著營地跑去。
……
……
「到了。」
發獃的時候,差點撞到前方的護衛,瀋水纓被白起的聲音下了一跳。
這時他們一行已經穿過了市集,來到了一座府邸之前。不提南邊那座府邸的恢弘雄偉,眼前這座府邸的佔地規模同周圍的那些比起來,都顯得小了許多,然而正門上方那面黑色匾額上,刀削斧鑿的五個白色正篆,卻給這座府邸平添了一份滔天的氣勢。
大良造、白府。
瀋水纓對這間府邸並不陌生,畢竟這一年間,每當感到沮喪落魄難當的時候,瀋水纓都會來到這座府邸前駐足少許,然後匆忙離開。與周圍的那些高門大戶不同,這座小小的府邸平日里少有訪客,便是往來的行人,在路過這座府邸時,也會下意識的避開一段距離,一個小乞丐停在那裡看,實在太過引人注目了一些。
護衛們對白起行禮,然後沉默著徑直離去。白起伸出右手,輕輕推門,隨著沉重的吱呀聲,大門半敞,看了一眼正在怔怔發獃的瀋水纓。
「跟我來,先帶你去更衣,然後有些話想要問你。」
「嗯?」瀋水纓先是怔怔地應了一聲,旋即恍然,接著又低下頭,握住拳頭,伸開,沉默片刻後,又抬起頭來,咬著嘴唇沙啞道:「大良造府中可有女子衣衫?」
「女子衣衫?」這回輪到白起怔住了。他定定地看著瀋水纓沉默片刻,搖了搖頭,神情有些淡漠:「難怪你行禮行的那麼難看。」見瀋水纓咬著嘴唇不說話,白起嗤笑道:「那又如何?」說完不管瀋水纓,轉過頭去,走入院中:「我叫人給你拿些衣服,你更衣後讓他們帶你去找我。我有些話要問你。」
瀋水纓跟著白起走進去,然後在白起有些審視的目光中,吃力地把大門關好。眼前這座大良造府同一般的宅邸不同,正對府門的並非庭院和正堂,而是一座小園,但「小園」這個說法,其實僅能描述這個空間的結構而已,因為園中根本無花無草,只有一座座形態各異山石……一座座如同刀鋒一般聳立的山石。
一條青灰石徑在小園中直插而過,旁支小路通向四方,並不蜿蜒,也如同槍戟般鋒芒畢露。
天色陰沉,雷聲響了起來。瀋水纓站住,抬頭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天色,低頭看看腳下堅硬的石徑,發現白起走遠了,忙跟了上去。
……
……
醒來的時候,水已經有些冷了。瀋水纓小心地伸了伸手臂和腿,撩起一抔水灑到臉上,讓自己清醒了一點。窗牖上的厚絹簾幕放了下來,幾盞燭台上的燭火也不知什麼時候被點燃了,不甚明亮的光照暈了小小的房間。
睡了有多久了?瀋水纓慢慢站起來,站到地上鋪著的葦席上,用一邊掛著的毛巾仔細地把自己身上的水擦乾。
畢竟已經好久沒泡過澡了。在沈家的時候,所謂沐浴也只是用蘭湯擦洗身體而已,但在白起這裡,居然可以泡澡了,這個事實令瀋水纓感到有些驚詫,因為白起家用來泡澡的浴盆,居然是一尊巨大的金色銅鼎。
銅鼎,那可是禮器啊……這白起……
想到白起,又回想起之前與白起見面的時候。
訓練時,那道從天而降的雷電改變很多東西。
三年前,一個叫做沈達人的十二歲天才少年,變成了郎中令沈和那十二歲的幼女沈灌瀋水纓。
幾個時辰前,一位名叫白起的秦國年輕將領,遇到了一個本應出生於千年之後的鐵杆粉絲。
在沈家做小姐的兩年多時間來,瀋水纓對於家中人沒有多少認同感。父親推崇儒學,一直與穰侯魏冉不和,昭襄王二十六年的時候,更因為屢次勸諫秦王伐魏之事,被人誣告,以致抄家滅族。
在這段時間裡,瀋水纓沒有做任何事,只是冷漠地注視並等待著這些事情的發生,安靜而沉默地學習著那些她應該知道的東西。語言,因為帶著一些沈家小姐原本的記憶,所以沒什麼問題;文字,後世閱讀了大量了文獻,自己學習起來也並不困難。
接下來,沈家沒了,然而君子見機,達人知命,隨後的乞討的生活其實並不會令她覺得有多麼艱難,瀋水纓對於飲食的要求不高,比起沈家的飲食來,討到的食物也不會讓她感到太過難以下咽,參加F3S訓練的時間雖然不長,但是她還是學會了很多東西,比如堅韌,比如安然。
當沈達人變成了瀋水纓,改變了性別,卻沒有變心性。
只是沒想到自己會遇到白起……遇到白起後,她的心竟然開始緊張了起來,因為畢竟這是白起,畢竟白起……是白起。
知道自己身處戰國,也知道自己在秦昭王年間,但無論是沈家小姐還是咸陽乞兒,她都不曾想過自己能同白起有什麼聯繫。乞丐身份低賤,沈和……呵,崇儒而鄙棄兵法,絕不會同魏冉白起相交。瀋水纓沒有想到,在自己打算偷東西吃的時候,竟然遇見了白起,她更沒有想到的是,在自己有些激動地看著那一行人的時候,白起居然帶人走了過來。
以前讀白起事迹,總覺得這個時候白起應該已經是一個三四十歲的中年人了,然而見到白起後,瀋水纓才發現這時候的白起竟然如此年輕。這麼說來升左更,斬敵首二十四萬,是在白起十幾歲的時候?
白起沒有戴冠,只是用黑巾把頭髮束起,臉龐很小,下頦很尖,目光沉靜。瀋水纓發現白起打量自己的時候,無比緊張。然後,白起同她講話了。
白起問她為什麼不怕她的時候,瀋水纓很激動;白起要她跟他走的時候,瀋水纓很矛盾;把自己的身份告訴白起的時候,瀋水纓很緊張;而當白起用第三個「那又如何」回答了她的「問題」後,瀋水纓有些想哭。
不是因為自己的安全有了保障之後的慶幸,也不是因為至少短時間內衣食無憂的激動,而是隨著那三聲平靜中帶著鋒銳的「那又如何」,眼前這個有些瘦弱的青年,慢慢地與心目中那個崇拜的偶像形象融合了起來。
果然這才是白起,「那又如何」……這個口僻很好。
……
……
正想著,聽見了好聽的琴聲。
帶路的侍女看到瀋水纓望向自己,笑著告訴她:是夫人在彈琴。書房就在前面,琴聲便是從那裡傳出來的,這裡同樣也沒有任何植物花草,只有一塊塊岩石。書房裡很明亮,光線透過欞窗照射在岩石上的青苔上,讓岩石閃動著一種奇妙的光亮。
來到書房門前,侍女進去通報,琴聲稍微停下了一瞬,然後侍女退出來讓瀋水纓進去。
書房很大,但卻顯得很擁擠,因為裡面擺滿了三樣東西。巨大書架上塞著的一卷卷書,地上擺著的一盞盞燭台,和四下擺放的一面面高架銅鏡。
燭台的火光照映在銅鏡上,散射到房間的每個角落,明亮的光線下,白起還穿著白天那件黑色的衣服,束髮的絲巾取了下來,披散著頭髮坐在一張案幾前。右臂支在案上,手拖著腮,左手卷著一卷書。一個秀麗端莊的年輕女子跪坐在白起身後,側對著他,前面擺著的一張琴,正認真地彈著。
白起放下書,看了瀋水纓一眼,也沒讓她坐下,只是以手托腮問道:「沈家的事我知道一點,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翻牆。」瀋水纓輕輕答道,怕打擾了那琴聲。
「翻牆?」
「那時候,沒有人會去惦記和防備一個小女孩的。」
「小女孩?」白起哂笑,對著瀋水纓上下看了一番,又道「那之後呢?」
「隱姓埋名,沿街行乞。」
「之前問你時,你說沒有不甘心,那我問你……」白起忽然坐直了,直視瀋水纓雙眼,厲聲道:「你想不想報仇?」
「不想。」
「為什麼不想?」
「因為父親做錯了。」
琴聲未停,彈琴女子偏頭看了一眼瀋水纓,接著又專註於琴上。白起的氣勢慢慢收了起來,重新擺出托腮的樣子,挑了挑眉毛:「哪裡錯了?」
瀋水纓輕輕吸了一口氣,想了想,然後緩緩開口:「七國之中,我秦國最強,王上勵精圖治,鼓勵教化農桑,法度嚴謹,有才者皆得所用,有功者皆有所封,內有穰侯等良臣弘法,外有諸位將軍揚威,平定天下就在此時。父親阻止王上伐魏……確實錯了。」
彈琴女子又看了瀋水纓一眼,白起目光低垂,若有所思,手指輕輕敲打著案幾。
「平定……天下?」白起敲著幾面。「你父親曾說戰事傷民,打仗……是會死很多人的。」
瀋水纓的頭低了下來。「把他們都打死就好了。」
「呵……」白起忽然淺笑了起來。
「坐。」他指了指案幾前面的席子說道。見瀋水纓在席子上坐好,白起又道:「所以你才不恨,也不怕?」
瀋水纓咬著嘴唇點點頭,又搖搖頭。
「不怕,是因為我很仰慕您。」
琴聲一頓,彈琴女子再次看了瀋水纓一眼。目光掃過彈琴女子,白起又輕笑了一聲。
「你今年多大?」白起問道。
這個問題可謂突如其來,莫名其妙。瀋水纓訝然,張張嘴,乾巴巴地道:「十五歲。」
「我十五歲任大良造,領兵奪魏城的時候也沒有你這樣的見識。」白起打量著瀋水纓,搖了搖頭。見瀋水纓低頭沉默不語,白起又問:「那你跟著我,打算如何?」
「十四歲便領軍斬韓魏二十四萬?啊……您說什麼?」
白起平靜的面色難得被打破,他怔了怔,敲著案幾的手指也停住了。
「在城中見你時,我以為你是個有膽識的小乞丐,本來想著帶你回來,好好問問,如果可以就收入軍中。」白起搖搖頭,「可沒想到你見識雖然不錯,但竟然是個女子。」
「大良造認為……女子便不能打仗嗎?」瀋水纓低頭、握拳、咬唇,然後豁然抬頭,目光直視白起,挺直身體。「《商君書》也說過,壯男為一軍,壯女為一軍,男女之老弱者為一軍,此之謂三軍也。」
「《商君書》……」白起偏著頭哂笑。
「那這壯女之軍的用處,和三軍無相過的道理,你總不會記不得吧?」白起挑了挑眉毛,嘲諷道:「且不說這只是守城之策,你認為,我秦國會需要、我會需要……守城?」
瀋水纓張張嘴,掃一眼屋中書卷。白起看著低頭咬唇不語的瀋水纓,突然說道:「這樣吧,我門下一直都沒有門客,不如你做這第一個如何。」
……
……
「青青,你覺得她如何?」瀋水纓走後,白起轉過頭去對彈琴的女子問道。
「清秀窈窕,言辭有度,更要緊的是對夫君心存愛慕……我覺得很好。」女子按下琴弦,偏著頭,露出溫婉的笑容。
「呵……」白起側身,擺擺手對著女子笑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想多了。」
「夫君莫不是怕……」女子低下頭去,問道。
「說了你想多了。」白起笑著打斷她道:「我是想說她這個年紀,又有一個沈應那樣的父親,能有這份見識已經很難的了。那很多官員,和……嘿,想的也不是這些。」
女子抬起頭來,認真的想了想,道:「確實如此,想不到那沈子應竟然有位這樣的女兒。」
白起微微一笑,回身重新打開不久前捲起來的書簡。女子也並不介懷,只是溫婉地看了白起一眼,指尖動是,好聽的琴聲又響了起來。
清秀倒也算是,見識也確實不錯,至於這窈窕和有度二字……白起想著之前女子挺著矮小消瘦的身體,目光緊緊看著自己引用《商君書》內容的樣子。愛慕……恐怕她只是想要從軍吧。不過……倒也有趣。
白起想著,搖搖頭,把注意力放回到眼前的書上。
第三章·烈酒長鋒皆稱意
不知不覺,在白起家中已經住了幾個月了。
按理說,即便是所謂的門客,也斷然沒有住在主人家的道理,不過白起還是按照瀋水纓的意思,在自己府中給她收拾出一間小院。這時候秦國重法,而白起和瀋水纓也不是什麼在乎別人看法和意見的人。
這段時間瀋水纓過的很愉悅,也很舒服。愉悅的情緒當然來自於自己能夠生活在崇拜的偶像家中,而舒服則是因為在白起家的生活,遠比行乞,甚至在沈家生活的時候更要愜意。
白起出身貧賤,從心裡對於禮法之類沒有任何重視,泡澡的時候用作為禮器的青銅巨鼎當浴盆;生活上更習慣坐矮凳而不是跪坐;上廁所後也是用粗布來擦,而不用時下常見的廁籌之類……總之這一切都很貼近瀋水纓穿越前的習慣,比沈家好上百倍。
她覺得這樣很好。
正式的交談,或者說問對,瀋水纓和白起也進行過幾次,不過只是在最初的時候,談論的話題內容當然就是家國軍政一類,瀋水纓以前讀過那麼多史料典籍,白起打過那麼多仗……同時也讀了很多兵家法家的書,兩個人的談話自然進行的很順利。
不過自然而然地,兩個人都發現對方其實對於這些話題的興趣並不大,於是本應嚴肅而正式的問對,慢慢變成了散漫無際的閑談。白起不算健談——其實是有點沉默的,不過也不會讓人感到無趣,不知道是不是有「偶像」這個加分因素的緣故。
雖然古人絕對不會比現代人笨,但因為眼界和環境的關係,總會令瀋水纓覺得有些笨拙。她之前接觸過的人,比如自己這個世界的父親就是一個例證,這時候的儒家雖然談不上教條迂腐,但過於形式化的東西仍舊太多了,總歸不好。
然而白起顯然不是這樣。白起是一個很聰明的人,能真正聽的進去話,瀋水纓偶然和他說一些後世比較先進的觀點和事情,他也會驚訝後認真的去聽,然後吸收理解,轉化成自己的東西。
另外,不知道對瀋水纓而言是幸運還是不幸,白起有些後世那種典型的大男子主義,這意味著雖然不會因為瀋水纓的女子身份而對她有什麼特別——看他和他妻子的相處就知道了——但總歸認為有一些事情是不適合女子做的,比如打仗。
然而雖然都說見面不如聞名,但是瀋水纓對自己的偶像的印象卻非常好。一開始,瀋水纓驚訝於白起這些過於接近現代人的特質,不過後來想到自己偶像畢竟是一個十三歲領十級功爵的猛人,就十分釋然了。有一次瀋水纓心血來潮,讓白起找來匠人,按她的描述打了一套桌椅和琴架,白起和伯子衿也都很喜歡,只是伯子衿不太習慣罷了。
伯子衿就是白起的妻子,不過白起通常都叫她的小名青青,年紀瀋水纓大一些,開始的時候,瀋水纓雖然和她也總能見面,但也只是打個招呼,沒怎麼多談,只絕對對方是一個大方溫婉的女子。畢竟無論如何,瀋水纓骨子裡還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大部分時間都用來讀書、考試和粉白起了,完全沒有和女性接觸的經驗。
直到後來瀋水纓叫人弄了桐油,弄出澡盆馬桶什麼的,又把一些女兒家私密要用的東西弄了出來後,兩個人的關係才真正熟悉了起來。這時候瀋水纓才知道,伯子衿居然是前晉大夫伯牙的後人,兩年前白起打趙國的時候,攻下祁城後遇見的。伯子衿同白起相遇與成婚之間發生的一些事情,瀋水纓問過幾次,伯子衿卻說什麼都不講。瀋水纓總會猜測大約就是什麼張飛擄到夏侯蘿莉一類的事情,只不過後來蘿莉和張飛相處的關係非常融洽而已。
白起府上就這麼些人。除了他們三個,也只有幾個侍女縫縫衣服做做飯之類。所以白起府上多數時間都還算安靜。白起軍功卓著,但是畢竟出手太狠,人緣很一般,除了偶然間穰侯魏冉或者其他幾個大臣來訪,也沒有什麼人過來。這些時候瀋水纓會特意避開,和伯子衿躲在後面偷聽,然後再跟白起吐槽,當然總不會多麼正經。
瀋水纓作為大良造白起門下的門客,除了偶然弄出來一些新奇的東西之外,別無建樹,無疑是很不稱職的。幸好在這個時候,各國的貴族中不識字的人都有很多,有有學問有見識的人才無比稀缺,比二十一世紀更加昂貴,於是對於瀋水纓的行為白起不怎麼介意,瀋水纓也毫無負擔。
瀋水纓不愛閑逛,前世參加F3S之前,最大的喜好就是讀書。然而這裡的書實在太少,白起那一書房的竹簡,其實也就那麼幾本書,瀋水纓早就看過。彆扭著看了一遍,找了一些這時和後世的不同,又看了幾篇沒有傳下去的東西,終於沒書可看,平時能做的事情無非就是白起或者伯子衿聊天。
可惜白起畢竟是大良造,無論有沒有戰事,用不用親自出征,總歸沒有多少時間,於是瀋水纓最多的時間還是和伯子衿賴在一起。
伯子衿的琴彈的很好,棋下的也不錯。第一次去白起書房時瀋水纓聽到的曲子,就是伯牙所作的《水仙操》,至於圍棋,雖然瀋水纓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天才,但是畢竟下圍棋的時間不算長,也不太熟悉古代的棋盤,和伯子衿屢次廝殺,互有勝負。
早晚的時候,瀋水纓會打幾趟形意拳。她練的拳不是什麼拳宗正源,而是軍隊刪改的簡化版,不過確實很有效。F3S訓練他們的時候,看到教官一人把十幾個自願挨揍的學員打的哭爹喊娘,很是震撼了一把。當然學習的時間太短,瀋水纓離教官那種境界實在太遠。
後來到了戰國,在沈家時也只能偷著練習一下,倒是接下來沈家沒了之後,才開始恢復鍛煉,不過那個時候肚子成了問題,沒多少力氣浪費,只是斷斷續續。直到來了白起家裡,練習才穩定了下來。
這個時代除了少數的個例,人們身體素質普遍不高,瀋水纓自然也如此。幸好這幾年來刻意的注意了一番,總算勉強符合了心目中的要求,不過進步的速度還是不夠理想。倒是白起看了幾次她打拳,覺得很有意思,在問過知道是儒家典籍上的記載後,低聲罵了幾句,開始向瀋水纓同志學習。看著偶像那一日千里的進步速度,瀋水纓心情複雜莫名。
……
……
這幾天瀋水纓有些不舒服。早晨起床的時候,有些頭暈,身體也酸痛。此刻已經是冬天,瀋水纓折騰出來的火炕在白起府已經全都燒上了。不過瀋水纓怕熱,所以一直沒讓人把炕燒的太熱,這時候已經有些發涼,正想著是不是感冒了,不經意間發現被子褥子上的點點血漬,不由得罵了一聲。
這是瀋水纓如今最痛恨的事情了,沒有之一。
身為女子,瀋水纓倒也沒有什麼不適應的地方。畢竟她前世也只是一個十二歲的少年而已。對於方便這件此時無論男女都不會太方便的事情而言,站著還是蹲著其實毫無差別。男女之間言行差異的適應需要,融入到今古之間言行差異的適應需要中,也就很容易克服了,最大的問題還是在於後來每個月都會發生的流血事件。
儘管肚子還不痛,但拳是沒得打了,這是經驗,瀋水纓以前作過死,深有感觸。她有些鬱郁地沐了浴,換了件衣服,叫人把被褥收拾一下,繞過園子去找白起。
白起這間府邸是不合制的,大門正對的就是一個園子,幾件小宅隨意散落而布,不過一來不算僭越,二來秦人也不看重這些,倒也沒人說什麼,至於心裡怎麼想的就不知道了。園子還是一樣光禿禿的,只有石頭山。
白起如果在家,一般就是在書房裡。今天的風有些格外的冷,風穿過小園,透過寒石吹在身上時,身上的冬衣也擋不住寒氣的侵伐。穿過園子,來到白起的書房,今天白起沒有出門,正穿著一身青色胡服在書房前練武,打的正是她教的那套形意拳,伯子衿正好也在,站在書房門口笑看著白起。
「這麼早?你今日沒練拳?」見到瀋水纓來了,白起停下了動作。
「今天有些不舒服。」瀋水纓面色微僵地答了一句,然後不理白起,看了一眼對著自己笑而不語的伯子衿,笑道:「青青姐,我來找你下棋,你有空嗎?」
「青青姐」這個稱呼白起聽過很多次了,這是在瀋水纓和他們夫妻相熟後誕生的稱呼,雖然早已經習慣,但他還是照例皺了皺眉。伯子衿若有所思地看了白起一眼,轉過頭來笑吟吟地對瀋水纓說道:「我正想著找你聊聊天。」說著上來拉住瀋水纓的手,拉著她轉到書房裡去。
書房裡就有一副棋,專門給瀋水纓和伯子衿準備的。白起不會下棋,也不下棋,一開始瀋水纓嘗試讓白起下棋,想體驗一把戰勝偶像的幸福感受,曾跟白起提到過弈法如戰法的說法,被白起嘲諷了一通,最終作罷。
瀋水纓很喜歡自己的這位青青姐。前世那位兄長對弟弟雖然也非常愛護,但不知道是讀書讀迂了還是性格使然,言行間總硬生生帶著一股兄友弟恭的無聊氣。倒是伯子衿,雖然精通琴棋,家裡又是儒學傳家,熟悉後言行卻沒有那種儀式化的感覺,讓人很舒服,瀋水纓的某些言論她也能接受,不知道是不是受白起影響,再加上兩人年齡相若,性別一致,相處倒是越發親密。
瀋水纓有時候會想,白起和伯子衿這對這個時代並不多見的男女湊在一起,實在是一件天大的幸事,而自己能同二人一起生活,也實在無比幸運。
兩扇千葉欞窗半開著,阻擋了寒風,卻讓冬日的陽光順利地照射進來。兩對纖細的手指時而捻起陶瓷燒制的黑白棋子,依次放在青銅繪刻的金色棋盤上,發出清脆的聲響,跪坐在紅漆案幾兩邊的兩個年輕女子置身於青簡明鑒之間,時不時的笑語交談幾句。
啪——
一粒黑子被放在棋盤上,伯子衿笑道:「水纓,你輸了。」
「再來,我們用桌子下。」瀋水纓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跪坐到有些酸痛的關節,「這麼跪著實在難受。青青姐,你怎麼突然想要這麼下棋了,桌子不是用的好好的嗎?」
「你最近越發厲害了,不這樣我怎麼勝你?」伯子衿一粒粒把棋子收好,看著瀋水纓板著的臉,柔柔一笑,意味深長。「何況……」
「何況?」
「何況你反正都要贏回來的。」伯子衿笑著看見瀋水纓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把棋搬到桌子上去,指了指窗外:「不過這次是沒機會了。」
瀋水纓透過欞窗向外看去,白起已經不知什麼時候換了那件他喜歡的黑色袍子,拎著什麼東西快速從外面走過來。
「大良造?」
「成了!」
瀋水纓才轉過身,白起已經推門而入,把手裡的一柄金色長刀提到瀋水纓眼前。
白起比瀋水纓高兩頭,這時提著刀對著瀋水纓,倒像是居高臨下執刀脅迫一樣。瀋水纓退後一步,被走過來的伯子衿扶住。
長刀刀劍顫抖了一下,然後慢慢的收回去,移動到了一個合適的位置。白起看著兩個女子一起白了自己一眼,面無表情,心中尷尬。
這把刀約有四尺,形狀類似於唐朝的橫刀,但又有一個微彎曲的弧度,金色的劍身劍柄是一體打造的,刀刃很寬,在陽光下閃著金色的光芒,看上去鋒利無比。效果很好,和心中所想的一樣,瀋水纓想著,點點頭問白起:「如何?」
「我用秦甲試過,一刀兩斷毫不費力,雖然長卻不易折斷,果然適合劈砍。」白起把長刀橫過來,眯著眼睛看著刀鋒說道。
她終於還是……弄出來了。
瀋水纓看著白起橫刀,心情格外複雜。來到這個時代後,尤其是遇到白起後,她其實有些迷茫。與戰亂、白起、命如野草等等人情與人性的掙扎無關,瀋水纓感到迷惘的是,她不清楚對於這個世界來說,自己意味著什麼。
前世的時候,身為天才,其實並沒有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同。自己是天才,所以很容易就知道,世上還有很多遠勝自己的天才,而且每次看到同齡的小孩子開心玩著玩具的樣子,雖然並不羨慕,但總歸會有些遺憾的。世界的不公平,對每個人而言都非常公平。
然而到了這個時代,一切都變了,瀋水纓有些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因為無論如何,自己都有了改變這個世界上一些事情的機會和……能力,可就是由於這種認知,瀋水纓變得格外迷惑起來,她不知道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在這段歷史上,將會扮演一個什麼樣的角色。
改變歷史……後果……祖父矛盾……後世那些比自己更加天才的人都無法解決和測試出來的問題,實在太過複雜。
然而雖然迷惑著,卻還是做了。
認識了幾個月來,雖然因為對白起越來越熟悉,言行變得無忌起來,偶爾也會仗著伯子衿或自己的女子身份讓白起稍微吃點癟,但這種行為究其原因,純粹只是因為她骨子裡希望能夠同偶像更親近一些而已,白起的偶像形象的光環,在她心中並沒有褪色。
但是越是親近,就越想改變一些什麼,比如……白起自刎而死的事情。
只是讀書越多,其實就越敬畏因果。一個饅頭引發的血案並不是什麼笑話。世間萬物自有因果,環環相扣,改變了一環,接下來的圓環也會發生難以預料的變化。
自己生在這個時代,已經讓其中的某一環改變了,對於之後的歷史軌跡是否仍舊會按照她記憶中的那樣勾畫出來,她沒有絲毫把握進行判斷,於是她想,反正已經沒有什麼把握了,那麼是不是乾脆試著做些什麼?
於是她做了一些嘗試。比如桌椅,比如火炕,比如衛生棉,比如……這把長刀。這其中固然有讓自己的生活更加舒適一點的意思,但從動機上講,這是她對於歷史的一次試探,只是她很清楚,這些試探的結果,或許要很久之後才能讓她知道。
……
……
「可惜鍛造不易,否則大可用于軍中。」
白起有些惋惜的話讓瀋水纓從沉思中清醒了過來。側臉看去,看到了伯子衿意味深長的笑容。
「水纓,你的法子成功了,夫君了獲得了一把好劍,那你是不是……?」伯子衿溫婉地笑著,對瀋水纓眨眨眼睛。
白起一邊小心地把刀插回到皮質的刀鞘里,一邊也點著頭:「沒錯,是應該的。」說話時目光沉著,面容平靜。
瀋水纓撇撇嘴,走了出去,回到自己房間,在一個角落裡翻出一個瓷罈子。這是她之前和工匠研究了許久,好不容易才蒸餾出來的一幾小壇高度酒。
她嗜酒,對於這壇無比珍貴的蒸餾酒,她無比珍惜,無比喜愛。
遺憾的是白起和伯子衿也是這麼想的。
喜歡喝酒的人,喝酒的時候其實通常會不愛說話。對他們來說,酒不是讓人傾吐牢騷的工具,而是需要認真品嘗的至寶。
高度酒,自然很烈。瀋水纓飲下一口酒,酒漿自口而入,穿過喉嚨,刺入胸腹。有些疼,卻並不痛苦。
不知為什麼,忽然想到了父親和哥哥喝酒的時候。父親和哥哥兩個人對坐而飲,衡水老白乾,六十七度,很辣,也很甘醇。兩個人喝的都有些微醺,自己在一邊偷看,悄悄拿著一個小杯子遞給哥哥,讓哥哥偷偷給自己倒酒。哥哥小心而尷尬地看著父親,在他醉眼最朦朧時,快速倒上一杯,卻不想早已被父親發現,只是沒有揭破。
本來有些冰冷的身體暖和了起來,伯子衿和白起對坐無言,不敬不讓,斟滿一杯後,就微笑著看著彼此,看著對方小口小口地喝下去。瀋水纓坐在兩人中間,端著酒杯,看看白起,又看看伯子衿,忽然間笑了起來。
改變……似乎也很不錯?
第四章·舊柳新桃素手栽
這一日,伯子衿來找瀋水纓,在門外的時候就聽到琴聲叮咚,推開房門,瀋水纓正在彈自己教給她的曲子。
伯子衿教瀋水纓彈琴有一陣子了,最開始這是伯子衿的想法,正好瀋水纓有些無聊,便答應了。一學之下覺得還挺有意思的,倒是時常練習,正好消磨時間。
伯子衿進來的時候動作很輕,瀋水纓彈的很專註,等她彈完這一段,揉揉有些發僵的手腕,抬起頭,才看到站在一旁笑眯眯看著自己的伯子衿。
「彈的不錯,只是彈那段的時候手指應當……還有那裡……」伯子衿笑著走過來,拉著她在一旁坐下,隨口說著方才的不足之處。
瀋水纓也笑著點頭,有些臉紅,倒不是因為被指出了錯誤,而是……
自己骨子裡畢竟是一個十幾歲的小男生,瀋水纓被一個漂亮的大姐姐拉著,難免有些窘迫,有些……歡喜。難道自己骨子裡其實是一個姐控?她有些納悶地想著。早熟其實並不意味著能夠更清晰的認識自己,很多問題根本不是一個小小年紀的少年,或是說少女僅憑天賦就能夠明白的。
隨口便給瀋水纓講著,伯子衿也發現了瀋水纓神色的不對。這天天氣不算冷,房間里也燒了炕火,所以瀋水纓沒穿外袍,只有一件薄薄的冬衣貼在她顯得有些消瘦的身體上,頭髮挽了一個簡單的髮髻,幾縷散落的青絲落在瀋水纓微紅臉頰。
很好看。伯子衿想著,又想到少女和自己學習琴技時那恐怖的記憶和熟練速度,心裡暗暗嘆息了一聲,微涼的手指把瀋水纓臉邊的頭髮挑開:「別害羞,水纓你才練了月余便可以彈成這樣,比姐姐可強多了。」
被別人手指觸碰到臉頰是什麼感覺呢?她說不上來。伯子衿的手指很細,很長,微涼。瀋水纓的臉更紅了,尷尬萬分,急忙轉開話題,伯子衿微微一笑,覺得少女還在害羞,也不介意,只是跟她閑談著。
聊著聊著,又聊到了之前的話題。
「青青姐,你遇到大良造之後,是怎麼和他成的親?」
「怎麼又問?」
「就是想知道。」
伯子衿笑了笑,這一次卻沒有岔開話題,放開拉著瀋水纓的手,托著腮,邊回憶邊說著:「當時我很害怕。」
「害怕?害怕什麼?」
伯子衿笑著看了瀋水纓一眼,取笑道:「不是所有人都同你一樣,這麼愛慕夫君的。」
「……」
「愛……愛、愛、愛、愛、愛慕!?」
伯子衿微微一笑,瀋水纓漲紅了臉結結巴巴的樣子,很可愛,也很有趣。輕輕颳了少女的臉,笑道:「我說錯了,是仰慕。」
瀋水纓無奈點頭,勉強接受了這個說法,卻總覺得還有什麼不對,卻聽伯子衿嘆了口氣,接著講道:「當然是害怕的,你一直住在咸陽,就算是之前……的事,也只是混亂而已,你沒有見過城破之時的景象吧……?」
「那時候,那一晚,整個城中都燃著火,天空都好像被染紅了也似。外面很吵,很亂,到處都是秦軍和趙軍和……城中百姓的聲音。」
見瀋水纓張張嘴要說什麼,伯子衿擺手阻止了少女。
「呼喝聲,廝殺聲,哭喊聲……你也知道我祖上是晉國大夫,後來在趙國的時候,雖然談不上貧寒,但畢竟是落魄了許多。」
「那個時候,我父母均已故去,家中除了幾個丫鬟,就只有我一人,正在困苦的時候,又遇上城破之事,外面的那些……實在是讓人害怕的。」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夫君治軍甚嚴,所領軍士自然少有擄掠之事,但是水纓你要明白,那個時候,是破城啊。」伯子衿拉起瀋水纓的手,「那個時候,誰能注意到那許多事情?誰能管到那許多事情?趙軍急著反擊和躲藏,秦軍急著挨家埃巷尋找趙軍,有些事情,不是法令就能夠禁止的啊……你和夫君交談的時候我聽過一些,你們談論過戰事與百姓的問題,你說的沒錯,現在祁縣的治理修繕也比在趙國時好了許多,但是打仗的時候,百姓卻是會遭殃的啊。」
瀋水纓張張嘴,感到喉嚨有些發乾。她緊緊抓住伯子衿的雙手,頭腦中想像著那個時候,那個夜晚,兵荒馬亂燈火通明的城中,一個女子孤單無助地對著一張古琴的樣子,不知道說什麼好。伯子衿把手抽出來,拍拍少女的手,溫婉地笑道:「這是作什麼?只是閑談而已,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怎麼和夫君成親的嗎?」
瀋水纓苦笑,聽伯子衿講破城的情形,雖然只是聊聊數句,但是卻也早讓她沒有了八卦的心思,想了想,還是問道:「青青姐就是在那時見到大良造的?」
伯子衿點點頭道:「那時候,我很害怕,外面很亂,但我什麼都做不了,房間里呆不住了,只能在院子里彈琴。那時候我家小園雖不大,但也比……呵,夫君這個院子有趣一些。」
瀋水纓莞爾,白起很喜歡山石,這座大良造府里,除了伯子衿和白起卧房的園子,其他地方竟全是一座座岩石假山。
「……那時我正彈著琴,忽然有人開始砸院門,我們怕的不行,誰也不敢沒去開門,也不願開門,接著院門就被砸開了,一位年輕的秦將帶著一對士兵闖了進來。」
「那……便是大良造?」
伯子衿點點頭,擺擺瀋水纓的手,眨眨眼睛。「你在街上遇見夫君的事情,我知道了,不過夫君遇見我的事情,你卻不知道。你猜那個時候他對我說了什麼?」
瀋水纓莫名地感到一陣大寒,不由得縮縮脖子,搖了搖頭。
「夫君帶人闖進來時,我雖然害怕,但是仍然強自鎮定,琴聲不停。」伯子衿對瀋水纓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接著道:「他看到我便走了過來,然後有些好奇地問了我四個字……」然後,她注視著瀋水纓一會兒,直看到她有些窘迫了,才笑眯眯地揭開謎底。
「……『你不怕我?』」
青青姐……似乎誤會了什麼東西。瀋水纓深吸了一口氣,有些尷尬,有些莫名地煩躁。伯子衿見了少女的神情,又拍了拍她的手,繼續講述起來。
故事其實並不複雜,白起帶人闖進來,問明了伯子衿的身份,又搜查了一下屋院前後,知道沒有什麼問題,又留下幾個士兵在這裡守著,然後便離去了。
瀋水纓有些高興地聽著,不時詢問一些伯子衿和白起對話的一些細節,以及伯子衿當時的心理活動,聽八卦的滿足感,漸漸地把心中的其他情緒沖刷乾淨。
「留下幾個士兵,大概是擔心會有其他的人過來騷擾我們吧。」伯子衿看著少女明亮的眼睛,輕柔地笑著:「然後,他便走了。」
「這便走了?」瀋水纓好奇地問道,見伯子衿笑著點點頭,心下有些瞭然,猜測著之後的故事。接下來……應該就是遠征異國的將軍,以這次偶遇為契機,慢慢地和異國女子有了接觸,漸漸日久生情……她正這麼想著,那邊伯子衿頓了頓,忽然露出了狡黠的笑容:「然後,他又折了回來。」
「這麼快?」瀋水纓一下子睜大了眼睛,伯子衿微微一笑,不給少女準備的時間,說出了下一句話:「然後,他就問我,要不要嫁他?」
「呵……」瀋水纓果然被嚇到了,心想不愧是自己的偶像,求愛也可以求的這麼生猛,只是……對女子怎麼能這般直接?
少女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從震撼中擺脫出來,沒察覺到自己想法中的一些問題,睜大了眼睛,張張嘴,有些緊張地問道:「然後呢?」
伯子衿看懂了少女的緊張,微微一笑,心裡有些感動。
「然後,我答應了。」她平靜地說道。
「答應了?」
「自然是答應了。」伯子衿笑了笑,對瀋水纓眨眨眼,說道:「我又不像你能翻牆逃跑,也沒有你這般天資和才學,在那種境況下,我當然沒有什麼方法。」
看著瀋水纓還是有些緊張的樣子,伯子衿拍了拍她的手,柔聲開口道:「放心,當初雖是迫不得已,但這麼些年來,我一直很慶幸當時的選擇。」握住瀋水纓的手,感受著少女手心的溫度和微微的汗意,伯子衿側過頭去望著窗外:「這兩年來,我很快樂。」
瀋水纓看著伯子衿的側臉,想著自己看到的二人之間的關係和氣氛,舒了口氣,又覺得自己的擔心實在有些多餘。正想著,伯子衿忽然轉過頭來,微笑地看著她:「不過,有件事還要多感謝你。」
「謝我?」
伯子衿點點頭,看著瀋水纓疑惑的神態,忍不住笑了,片刻後她斂住笑,看著瀋水纓的眼睛認真地道:「夫君他這些年征戰的戰功和……手段,令人畏他如狼虎。而且便是在相熟的人看來,他的很多想法都和常人不同,我雖然敬他愛他,他說的話我也明白,但也有些……呵,有些無法體解,倒是水纓你真正像是他的知音一般。夫君不是一個愛說話的人,但這幾個月來,他說的話明顯多了一些,也更快樂一些。」
「所以我很感激你。」最後,伯子衿這麼說到。
那可是自己的偶像,怎麼可能不了解……瀋水纓這麼想著,不過看著伯子衿認真的樣子,還是覺得有些感動,也有些愉快。自己的偶像能有這樣的女子相伴,實在很讓人放心。
……
……
早晨發生在瀋水纓卧房中的那次談話,讓談話的雙方都各有收穫。瀋水纓收穫的自然是白起的八卦,而伯子衿收穫了什麼,或許就只有她自己才能明白了。不過看她笑眯眯離去的樣子,應該是頗有收穫的。
今天白起不在家中,中午吃飯的時候,伯子衿可能覺得一個人有些無聊,就叫人端著著午餐又過來找瀋水纓。看著瀋水纓把盤子里的煮肉和燉菜胡亂碼在飯上,胡亂攪拌了幾下才開始狼吞虎咽地吃,很是取笑了幾句。
吃完飯洗了手,伯子衿才跟瀋水纓道明來意。
「眼看著就快到春天了,天也不怎麼冷,我想著你之前一直抱怨夫君這府里光禿禿的,只有石頭,現在天氣轉暖,我讓人找來了幾株桃樹,一會兒讓人拿來我們親手種下可好?」
商朝之後,正朔不明,周朝定十一月為歲首,春秋戰國時,秦國就開始更加個色,把歲首定在十月的寒冬,現在又是亂世,就算以秦國之強,過春節時大多也就隨便應付一下罷了。
在沈家的時候,因為父親和家裡的緣故,對待春節比較認真,那是瀋水纓對時間還有些概念,接下來半年的乞討生活,因為憂心天氣和關注白起,對時間也算心裡有數,倒是來了白起這裡後,或許是心情一下子放鬆了下來,反倒不怎麼記得日子了。
春節早就過了,以白起的身份也只是很清閑地去應付了一下,草草了事,那時候正好趕上瀋水纓的好朋友來串門,她也沒什麼心思興趣去高興,就是同伯子衿一道把門邊掛著的桃梗換了新的,大約是在那個時候,在見到伯子衿白起房前的桃樹和柳樹後,才用「桃之夭夭」之類的句子調戲了她青青姐幾句。
沒想到已經快到春天了,更沒想到自己隨口說的話,伯子衿居然記了下來。
說白起家光禿禿的,其實只是吐槽,引用詩經之類的詞句,其實……也是為了吐槽。春天?桃樹?瀋水纓搖頭苦笑,不過看著伯子衿有些期待的神色,還是答應了下來。
說是「親手」,也總不能什麼事都自己做了,伯子衿叫人拿來幾把鋤頭鐵鍬,又讓他們把園子里的幾塊山石搬走,騰出地方來,露出有些乾涸到鬆散的泥土,興高采烈地在地上選了幾個位置畫圈,和瀋水纓一人一拿了把鐵鍬,挖坑。
「水纓妹妹,沒想到你做的這工具倒是好用,我用起來都覺得很順手。」伯子衿用手絹擦了一把頭上的汗,又抹開散落在臉側的青絲,笑著對瀋水纓說道。
瀋水纓笑著答了兩句。她現在這具身體,在她的刻意鍛煉下其實已經不錯,挖坑之類沒什麼負擔。眼見伯子衿有些吃力,本來想去幫忙,不過看到她臉上有些喜悅的樣子,想了想,還是沒說話。
幸好桃樹雖然不是樹苗,但也沒有多高大,樹坑不需要太大。幾個樹坑沒多一會兒就挖好了,不過因為發現伯子衿手上被磨出了一個小水泡,瀋水纓到底還是幫著她挖了幾個。
伯子衿臉上背上出了汗,頭髮也有些散亂,她看著瀋水纓輕鬆的樣子,有些不好意思的對少女笑笑。
然後兩個人又把桃樹栽上。桃樹不大,瀋水纓讓伯子衿扶著,自己填土。伯子衿扶著樹,看著瀋水纓的彎腰填土。瀋水纓的動作雖然不熟練,但也不顯辛苦,臉上出了汗水,就是隨便用衣袖抹一把,然後接著把土填回去。看著瀋水纓的樣子,伯子衿覺得這時的她像極了一個男子。
桃樹全都種到了坑裡,沒什麼問題,於是瀋水纓和伯子衿開始相顧莞爾——剛才伯子衿可能有些興奮,竟然多畫了一個圈,瀋水纓也沒注意,接手的時候看見有圈也就挖了。
挖坑這種事情,本來也沒必要想太多。
倒是伯子衿有些不好意思。瀋水纓正一鏟鏟把土填回去,看見伯子衿的神色,想了想,笑道:「青青姐,我看你院子里有幾棵柳樹,我們去折一枝下來,種在這裡,也不用管,等春天看它能不能長起來。」
伯子衿聽了,想了想,也覺得有趣,就讓站在院外的侍女去折了一枝。種柳枝的工作是伯子衿做的。那個坑已經快填滿了,插柳枝也不必太深,伯子衿把起水泡的手用手巾隨便包了,提起裙擺彎腰跪下,把柳枝放進去,也不嫌臟,直接用手把泥土攏好拍實。
瀋水纓看著伯子衿的動作和臉上的笑容,心裡竟有些感動,一聲讚歎脫口而出。
「好萌。」
「萌?」伯子衿正在小心的把土壓回去,聽了瀋水纓的話便回頭去看她,一抹沾著汗水的頭髮從鬢角垂下來,貼在臉上,非常疑惑的樣子。瀋水纓看著她,很想說萌就是指你現在這個樣子,不過到底也沒說出口。想了想,強行解釋。
「所謂草木萌動,萌者,發也,始也;《商君書》也提到過『知者見於未萌』,好萌的意思就是希望青青姐為我種下的柳枝可以順利萌芽。」
「水纓你果然才學過人。」伯子衿點點頭,把最後一點土拍實了,站起來對瀋水纓笑道:「桃樹也好萌。」
「嗯,好萌。」瀋水纓誠懇地贊同道。她擦擦額上的汗,想著果然是春天快到了,不然今日天氣怎麼這麼熱?
第五章·春羅細細裁
晚上白起回家,吃飯的時候注意到了伯子衿手上的水泡。那時候水泡已經被挑破了,見白起看著有些心疼,伯子衿笑道:「水纓的比我做的更多,雖然沒讓我看到,她手上的水泡應該不止一個。」
白起皺皺眉頭,伯子衿把隨口把今天和瀋水纓閑聊的內容給白起講了一遍,末了又道:「我說水纓是你的知己,但是你又何嘗不是水纓的知己?這麼久了我也看明白了一些東西,這世上,恐怕也只有夫君你能由著水纓的那些行為和想法了。」
白起想著瀋水纓這些日子的表現,不由得著點點頭,旋即又察覺到有什麼不對,對伯子衿無奈道:「青青啊,你真的想多了……」
「水纓雖然天資不凡,學識過人,不過同你一樣,也總會有一些事情想不明白的。」伯子衿笑了笑,轉開了話題,「上次和水纓談笑,不知怎麼的就說到了孩子,她還說我與夫君感情這麼好,生了孩子,不如就取名叫白伯……」
「白伯?」白起搖搖頭嗤笑,沒注意到伯子衿話中隱藏的意思:「無端占人家便宜,要是有兩個孩子怎麼辦?」
「其實也好,第二個可以叫白仲啊……」伯子衿笑道。白起搖搖頭苦笑,想著這麼難聽的名字我絕不會用的。伯子衿則想起當時自己調笑水纓時說的話。
「那第二個孩子,莫不是要叫白沈?」
……
……
就這麼閑鬧著,到了春天。
現在距離上一個小冰期不過幾百年時間,中國北方平均溫度偏冷,但總算一天天暖和了起來。
曾點曾經說過他在春天比較喜歡做的事情。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陝西不比山東,天氣沒那麼暖和,瀋水纓也對在渭水河畔進行天體浴後在回家路上開唱之類的事情沒什麼興趣,她現在比較喜歡做的事情是放風箏。
風箏的誕生是一個意外。某天和白起閑聊的時候,說到軍用的傳訊工具,瀋水纓才想起這麼個東西,廢了好大勁和白起說明白。
瀋水纓前世沒放過風箏,不過好歹見過,知道結構是怎樣的。讓人找來竹子,又試了幾種絲絹麻線,總算是做了出來幾個,有大有小,樣子顏色各有不同。
和現代比起來,古代的生活節奏無疑比較緩慢的,其實是有些浪費時間。尤其是戰國時期,諸侯分裂,很多應該出現的東西還處於萌芽階段,這個時期的生活,尤其顯得單調。
好在瀋水纓早就習慣了。在沈家的時候,規矩多,管的嚴,沒什麼人可以說話,不也一樣就這麼過來了么。
不過一個人哪怕再宅,在家悶久了總是會覺得有些無趣的,又沒有後世那許多書可看,天氣暖和了,她就拉著伯子衿帶著幾個侍女出去放風箏。
白起對放風箏其實沒有興趣,之前試過也就罷了,只是記在心裡,用的時候再說。但也沒攔著,對於瀋水纓拉著自己妻子出去這件事也沒什麼想法。
伯子衿倒是很喜歡,還在瀋水纓的指導下親手做了一個。是一個小小的燕子,做的很漂亮,還畫了一些線條和圖案,放飛起來的時候很好看。
先秦之時社會風氣還是頗為開放的,從《詩經》中就能看出這一點。周朝在春社時除了祭祀神明之類的活動,更有「奔者不禁」這樣的法令,保護甚至強制年輕人在桑社時愉快而隨意地啪啪啪。
而如今禮教初興,像是沈和那樣人也多了起來,但大多數人對於女子沒事出門散步之類的事情倒沒什麼意見。瀋水纓放風箏的時候,偶然遇見的出來踏青的人中,年輕女子不少。也有人看到風箏後好奇地來問,瀋水纓沒細說,被伯子衿笑了一番,說她小氣。
看到天上有東西,宮裡還派人來問過,知道是白起的家眷,白起也去解釋了一下,後來也就沒什麼事情了。聽白起說了風箏在軍事上的用途,昭襄王還賞賜了一點東西,不過瀋水纓沒什麼興趣,也沒多問。
瀋水纓做了一個大個的風箏,差不多有七八尺長的一個大方塊,上書「微風堂堂」四個大字,這個梗是瀋水纓以前偶然知道的,用在這裡完全是她的惡趣味在作祟。
本來是想讓白起放的,她和伯子衿也真成功地把白起拉出來過一次,但是不知道因為什麼——瀋水纓猜測估計是擔心放風箏會影響到自己的形象——以後是再也不來了。
幾個侍女不放風箏,伯子衿放不動太大個的,這具「微風堂堂」最後反倒只有瀋水纓在放,成了她的專屬。身材不高的少女提著一個看起來比她還大的巨大東西走在路上,其實很矚目,不過瀋水纓不在意也就是了。
放風箏這件事其實是個體力活,看起來不累,玩的久了也蠻消耗體力。有時候瀋水纓玩累了,就把風箏丟給侍女,自己隨便往找塊乾淨草地一趟,也不管別人的眼光。伯子衿勸了兩次,瀋水纓不聽,反而要拉著伯子衿躺下,她當然是不肯的,只是拉著風箏線干撐著,看著瀋水纓,心中有些羨慕。
……
……
春榆夏棗秋柞冬槐。換了榆木,過了上巳,老是被瀋水纓拉著出來,伯子衿的身體倒是比之前健康了不少。
不放風箏的時候,瀋水纓就跟伯子衿學做衣服。
挑絲,選絹,剪裁,縫紉,其實相當麻煩,瀋水纓當然不喜歡做,不過因為沒什麼事,又總被伯子衿纏著,想著自己給自己做幾件內衣也好,又用後世頂級的裁縫都是男人之類的事情安慰自己一番,到底還是跟著學了。
潦草學著做了幾件抹胸和短褲,瀋水纓現在正在做一件自己的春服,是一件鵝黃色的絹羅胡服。顏色是伯子衿選的,樣子也是伯子衿的設計,不過很符合瀋水纓的心意,她對衣服沒什麼要求,對於如今女子的身份也算適應,只是不太喜歡裙子,除了最開始的幾件裙子,其他的倒都是胡服風格的衣褲。
「青青姐,你看這一塊剪的對不對?」
伯子衿把手裡的針線放下,接過瀋水纓遞過來的一塊兒料子,展開看了看,讚許道:「很好,水纓你的剪裁越髮漂亮了,先在該開始縫了吧。」
瀋水纓面色微紅,低下頭去,沒說什麼。伯子衿看著少女坐在那裡,低頭認真地穿針引錢,嘴唇緊緊地抿著,不由得笑了出來:「水纓,你就這麼喜歡胡服?」
瀋水纓正小心地把手中的小針刺入衣料中,嘴角銜著一根絲線,含糊地應道:「是啊」
「不愛穿襦裙?」
「……有些太麻煩,別的不說,就是想躺也沒法躺。」
伯子衿想起少女外出躺在草地上的樣子,心說就算是衣褲也不能躺啊,有些好笑,出言調戲:「不是還有裙裾嗎?」
這句調戲頗有殺傷力,瀋水纓手中的針直接刺歪,針尖透過衣料,直接刺到了手指上,驚了一下,隨便把血擦在一邊的布頭上,放下針線苦笑道:「還是太麻煩了。」
「怎麼這麼不小心?」伯子衿倒是有些急,過來拉住少女的手。瀋水纓也不說話,咬著嘴唇看伯子衿拿手帕拭著滲出來的血,一通忙活,不過總算沒有發生含吮手指之類的惡俗情節,讓瀋水纓有些放鬆,也有些遺憾。
「沒事了青青姐。」瀋水纓把手抽回來,低下頭去。被針刺一下其實沒什麼,血也很快便止住了,然而伯子衿有些自責有些擔憂的神情,實在讓她有些感動。
伯子衿放了心,坐回去接著做手裡的活計。這是一件給白起縫的上衣,伯子衿正在縫衣襟的部分,這時候的針比起後來的要粗了一些,對技巧要求更高,但伯子衿卻熟練地控制好落針的位置和距離,手指舞動之間,細密的線條便出現在了衣襟上,縱然對制衣興趣不大,瀋水纓看了還是有些佩服。
見少女在看著自己,伯子衿微微一笑,突然隨口問道:「要不要和我一起?」
「一起?」瀋水纓怔了怔,沒聽明白。
「你不知道夫君的生辰?」伯子衿笑著說道,手中不停:「六月初九,其實也沒多久了,這件衣裳我想著到時候送他……不過想做的好一些,有些費時,到現在上衣只做了一點就已經花了這麼久,不如你幫幫我?」
「幫你?」
「對啊,本來我就想著讓繯娘她們幫我,正好水纓你現在做這些也很熟練了,我就在想,如果你還沒想好送夫君什麼東西,那麼這件衣服與其讓她們著做,不如你來幫我?」
「這、這不太好吧……我是說,我才剛學不久,如果做壞了怎麼辦?」瀋水纓有些窘迫,有些緊張。
伯子衿看著少女瞪大的眼睛,感到十分有趣,輕輕地笑了笑,轉開了話題。
……
……
躺在床上的時候想起了白天的事。
白起的年紀瀋水纓早就知道了,不過生日還是今天第一次聽說。
來白起這裡之後,伯子衿給瀋水纓過了一次生日。也並不是多麼正式的慶祝,只是送了她一方小小的手帕。九月初三,明月似弓,伯子衿抓著她的手,把一方素娟鎖繡的手帕放在她手裡。即使對過生日這件事沒什麼感覺,也不怎麼愛用手帕,但總歸是會感到喜悅的,這是她回到戰過後的第一件生日禮物。
自己的偶像過生日,自己作為粉絲當然應該送點什麼,但是究竟送什麼好呢?瀋水纓抓抓頭髮,糾結了起來。在前世她和白起差了兩三千年,也不怎麼聽歌和看影視劇,沒有任何追星經驗,加上因為種種原因,其實也沒有多少朋友,完全不知道怎麼送禮物,在那時,她也只是從一些零散的新聞和諮詢中得知,會有很多粉絲會在偶像生日的時候送花。
送花……應該不靠譜吧。想著自己抱著一捧花束,輕輕送到白起面前的情形……瀋水纓打了個寒顫。
而伯子衿的提議明顯也不靠譜,無論怎樣,哪怕自己現如今是白起門下的門客,但身為女子,就這麼送他衣服顯然就不太合適,哪怕只是幫青青姐的忙也是。白天時候的窘迫便是源自這裡。
伯子衿在和她的談話中,似乎總是在暗示著一些什麼,似乎總是在……撮合她和白起?如今雖說男子一妻一妾才是標配,但青青姐就這麼喜歡把自己的夫君往外推?
瀋水纓沒有戀愛經驗,完全不知道應該如何處理這種情況。白起對於她的感受,應該就是如同好友一樣,她對白起的感受應該也差不多,只是多了粉絲對偶像的崇敬……才對。
應該不是那種喜歡吧……倒是青青姐……
想到記憶中伯子衿的一顰一笑,又想著白天她幫自己擦手上血跡的樣子,瀋水纓忽然有些臉紅,覺得青青姐似乎同自己太親密了一些,雖然都是女子,也……瀋水纓先這麼想著,接著一驚:自己從什麼時候就開始用這麼女性化的角度思考問題了?
瀋水纓咬咬嘴唇。
她這時年紀本就不大,剛來到戰國時更小,之前她似乎下意識地把這個問題忽略過去,從來沒有認真考慮過。
小的時候,對女性的身體並沒有多麼的好奇。畢竟那時候網路已經非常的發達,查一些資料,或者看一些什麼東西都是非常容易的事情。剛來戰國時,除了短暫的不適應之外,也沒覺得有什麼問題,至於後來身體開始發育之後遇到的一些問題,她也只是當作難以避免的麻煩而已,克服了也就過去了。
然而自己畢竟做了十幾年的……小男生啊。
瀋水纓早慧,但是心理,或者說智力上的完善,並不代表著身體上的成熟。雖然小時候已經懂得了很多事情,但也有很多事情,很多感覺,是來到這裡後才慢慢的了解和體會到的。
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生活。在這個時代,如果說風箏可以用于軍中,撫琴算是名士雅好,那麼舞針弄線則完全是女子的專屬。
好朋友不久前才來過,已經送走了,來之前和來的時候,偶然會有一些讓人臉紅的想法,身體和精神的狀態也會比平時差一些,白天開始縫的衣服就放在床邊的桌子上,一伸手就拿的到,除了一些習慣和以前的記憶,自己現在根本就是一個女人了吧。
這便是做女子的感受了嗎?那麼做男子的感受呢?
瀋水纓有些自嘲地想到,原來自己不止沒有追星和戀愛的經驗,連做男人的經驗都沒有。
接著又想到,自己發獃了半天,還是沒想到要送白起什麼,難道真要送件衣服?
第六章·又是風雲漫卷
白起最近很忙,幾乎每天一大早就出去了,日落很久後才能回來。瀋水纓倒是有些悠閑到無聊,衣服最後還是決定做了,把心裡的一些念頭和煩惱拋在腦後。去找伯子衿的時候,伯子衿調笑了她一番,最後也沒讓她剪縫什麼,而是讓她在那件已經做好了的單衣上刺繡。
這個時代的刺繡技法不算複雜,也就只有鎖綉一種,但是對瀋水纓而言卻總會感到繁複,好在到底還是適應了,只是速度有些慢罷了。
早晨練了趟拳,吃過早飯,去找伯子衿但是伯子衿有點不舒服,瀋水纓便回到房裡,拿起衣服,針還沒來得及挑起來,有侍女來敲門說白在書房等她。
瀋水纓有些疑惑。白起在家裡其實是個沒什麼架子的人,之前也有主動找過她幾次的,一般都是親自過來,當然不會進到房間里,只是在院外喊話之類,像這次這樣要人通報的情況,其實很少見。
白起書房外站著個不認識的男人,見到瀋水纓,只是看了一眼便無動於衷。走進白起書房,白起正在桌子前整理一些東西。如今白起很喜歡這種高大的桌椅,以前喜歡的那個小几和矮凳也沒收起來,就是擺在角落裡放點零碎東西。
瀋水纓掃了一眼桌子上的內容,主要是一些竹簡,還有一些寫了字的白絹,大概是上面傳達下來的命令之類。
「來了?」白起說道。邊拿起筆沾了沾硃砂,在桌上的一份竹簡中把某處勾了。
瀋水纓沒有回答,心中明白了白起派人喊自己的原因。看起來大良造白起同學今天確實很忙,平時他才不會用這麼無腦的問題作為對話的開始。
白起抬頭看看瀋水纓,見她瞭然的神色,笑了笑,低頭繼續看竹簡。瀋水纓微微一笑,也不用招呼,搬了一把椅子放在白起椅子不遠處,又在一邊的小几上倒了兩杯茶,放在白起身邊一杯。
茶葉是她自己用新茶胡亂炒的,味道談不上好,但是也比煎煮出來的對她口味。其實她不太能喝出來茶的好壞,比起茶來,她更喜歡喝可樂,不過這個念想早就絕了。
白起工作的時候很認真,其實很有魅力。之前白起大概是剛從宮裡回來,雖然頭髮披著,身上的衣服卻還沒換,是比較正式的一套白素的黑襟深衣,一手握著筆,一手按著桌上的竹簡,時不時的用筆在某處做一個批註,看完一份就輕輕捲起來放在右手邊,偶然端起杯子喝一點茶。
茶水倒的時候就已經冷了,不過白起不在乎,瀋水纓也不在乎,小口抿著茶,看著白起工作。白起沒有端坐,背有點彎,也沒穿裡衣,坐在白起側面,從鬆弛的衣襟處往裡看,可以清楚地看見白起有些纖細的鎖骨。瀋水纓喝茶眯著眼看著白起走光,想著原來大良造竟是個不喜歡中單的男人,果然夠猛,夠個性,不愧是自己偶像。
太陽從欞窗照入書房的光線從內慢慢移到了外,冷茶也換了幾次,書房裡很安靜,只有竹卷絲絹移動的聲音,沾了硃砂的筆鋒掠過的微聲,以及兩個人平靜的呼吸聲。
白起對自己的態度讓瀋水纓感到很舒服,過了這麼久,白起對自己的態度終於從一開始上位者的視角,與之後禮賢下士般的客氣,變成了現在這種自然而默契的態度,瀋水纓有些高興。
這個想法甫一出現,瀋水纓立刻覺得有些不對,想到自己初看白起走光時一閃而逝的「會不會對不起青青姐」的想法,瀋水纓感到思緒有些紛亂,錯開目光低頭喝茶,不再去想。
「沒想到剛來那邊就又派人送來這麼一堆東西。」白起把最後一張素絹批了疊起來,叫來門外等著的人,看他拿著東西走了,才又揉了揉眉稍,對瀋水纓說道:「找你來,是想和你談一些事情。」
瀋水纓從剛才便一直在發獃,之前有人進來出去都沒注意,這時聽到「你」這個關鍵字,猛然驚醒,驚訝之下聲音就難免有些拔的很高:「什麼?」
白起看著瀋水纓,以為她是有些緊張,有些好笑道:「沒什麼大事的。」
沒什麼大事還叫我做什麼?瀋水纓有些尷尬,杯中冷茶一飲而盡。白起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肩膀,抓起一邊案几上的茶壺,給她倒上,又把自己杯中的殘茶蓄滿,坐回去,看少女平靜了,才又輕聲開口:「明日,我要出門一趟。」
「領兵?」瀋水纓一下子睜大了眼睛。
「算不上,王上要在澠池和趙王會面,我就是帶著幾個兵跟著罷了。」白起搖搖頭道,看著瀋水纓有些激動的神色,奇怪這小丫頭怎麼總對自己帶兵的事情這麼有興趣。
然而白起說的平靜,瀋水纓卻不能不當回事,「趙王」和「會面」幾個字如同雷霆一般,重重擊落到少女的耳中和心裡。在白起府中的日子過得太過的安逸,於是自己連這種事情也忘記了嗎?
「澠池……會盟?」
「沒錯,便是會盟之事。」白起微微一笑,心中有些讚歎少女心思敏捷,「所以我想問你……」話說著,卻發現瀋水纓有些分神,手指浸入茶中尚不自知,只是帶著有些迷惘的神色,怔怔地看著自己,輕聲說道:「要伐楚了啊。」
「……」白起怔住了。雖然早知道她機敏,但沒想到這丫頭、瀋水纓她……竟然機敏到這般地步。只是看她這樣子,卻不知道在想著什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沉默了片刻,白起忽然笑了起來。
「也沒錯,不過我想說的不是這些。」白起搖搖頭,把一卷書拿在手裡,輕輕地拍打著,「這次會面……會盟,王上帶著大臣們同去,這不必多說,你向來是知道天下事,我是想問你,這次趙國那邊,有沒有需要注意的人?」
「注意」這兩個字白起說的很輕,但瀋水纓還是聽明白了其中的分量和意思。說到澠池之會,當然就是藺相如了……少女收斂心神,把手指從茶水裡伸出來,剛想喝,見白起看著忽然又感到有些不好,只能隨手放在一邊,然後說出自己的意見:「藺相如。」
「不錯,他應該也會同去的。」想到之前藺相如因為和氏璧的事情出使秦國時的言行作為,白起心下贊同,又想著現在的局勢,搖搖頭,神情頗為遺憾:「可惜不太好辦。」
瀋水纓笑了笑,心想當然不太好辦,否則就算沒有自己,秦國也早該抓住機會把這個大麻煩弄死才好。雖然史書沒記載,但是她當然不會天真的以為暗箭刺殺之類的事情在這時就非常少見,後來到了白起這裡,見了聽了一些事情,更是明白了很多東西。
「還有嗎?」
「沒了。」瀋水纓搖搖頭。白起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沒了?」
「確實沒了。」
「趙勝你怎麼說?」
「趙勝雖然世人皆傳其名,但也只是因為他是個好名之人罷了,除了殺笑躄者這件破事兒之外,還有什麼其他事迹傳出來么?」
「嘿,破事兒……」白起失笑。
「當然是破事兒。」瀋水纓直衝沖地說。見白起似笑非笑看著自己,又解釋道:「自己小妾就算做的再不對,也不至於殺了,不過是為名罷了,實在讓人噁心。」
「那先不談趙國,齊國的田文你又怎麼看呢?聽說王上曾經還……」
不知怎麼,瀋水纓見了白起似笑非笑的樣子就覺得有些悶氣,聽了問話,打斷他道:「田文比趙勝也強不了幾分,沽名釣譽而已,門下具是雞鳴狗盜之徒,明為齊人,為了報仇而投魏屢伐齊,雖然有些本事,也不過是個小人而已。王上沒殺掉這人,讓他去別國攪合,也算好事。」
「沽名釣譽,雞鳴狗盜……」白起搖搖頭笑道:「你這詞用的倒好。」
「怎麼?大良造覺得我說的話可笑?」瀋水纓低下頭道。
「你……」白起看到少女握緊的拳頭,心中有些莫名,但還是認真地說道:「沒有,我很贊同。」想到以前和瀋水纓聊天時她說過的話,又補充道:「給你三十二個贊。」
瀋水纓嗤地笑了出來。看著少女的手慢慢鬆開,白起有些放心了,才又道:「那齊國的廉頗呢?」
自己是怎麼了,竟然會莫名其妙的生氣……瀋水纓心緒平和了一些,嘆息著想,聽白起問她,笑了笑,搖頭答道:「廉頗雖然早有威名,也不過是一個徒有勇武的武人而已。」
「……武人而已。」白起笑了笑,挑起眉毛問道:「那……我呢?」
「大良造熟知軍政之法,通曉諸子之學,又戰績彪炳,戰無不勝,平天下以興國,伐外敵而佑民……」瀋水纓邊說著,忽然想到後面那些話在初見白起時也曾經說過,不由得笑了出來。
「給你三十二個贊。」
白起怔了怔,也笑了起來,之前的些許尷尬消弭不見。
……
……
「夫君此去,怕是要很久吧?」伯子衿說道,把白起脫下來的外衣掛在架子上。
「也不用多久,只是去結盟而已,應該打不起來的。」白起搖搖頭道。
伯子衿走到白起身邊坐下,把手交給白起,白起的手很大,很暖,被白起握住手的感覺很安心。見白起有些沉默,溫婉地笑了起來說道:「沒關係的,家中有我……也有水纓在,沒關係的。」
白起點點頭,心裡卻想著白天時同瀋水纓的那次談話——後來,瀋水纓說她要去。
一開始白起以為瀋水纓說的是會盟的事情,儘管很多大臣在出門時,經常會帶著重要的門客,以便有什麼事情可以隨時諮詢,但瀋水纓畢竟是不一樣的,可還沒等他拒絕,瀋水纓又接著解釋說是伐楚的時候要跟著去,一時間白起居然有些怔住了。
雖然相處的時間不算太長,但怎麼也快有一年了。對於瀋水纓,白起還是很了解的。看著少女低頭、凝眉、咬唇、握拳,擺出她這幾乎可以作為個人特點的戰鬥姿態,白起心中只有苦笑。他有些明白少女對於打仗這種事表現出來的無比熱忱的原因,也知道少女對於打仗其實很有自己的見解,但是,這畢竟不是女子應該做的事情……
不過這話畢竟沒有說出來。
瀋水纓對於他的態度他明白一些,或許是戰爭觀和對很多事物的看法相近的原因,令少女對他有一種軍中士卒那般的崇敬,又因為學識的原因,這崇敬中還多了許多朋友間平等的意味,而不是那種單純的仰視。卻不知道少女的戰爭觀完全是因為很早以前讀他的事迹時養成的,至於平等,那也只不過是現代生活遺留下來的一些印記。
無論如何,瀋水纓與他相處的這種姿態,令白起一直有些驚訝和新奇,自然也很喜歡。所以白起一直都有些縱容她保持這個姿態,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少女的這個要求令白起有些不知道該如何拒絕。
如果直接說這是男人的事情,她應該會真的發火吧……白起覺得自己眼前的少女其實比很多男子更像個男子,如果白起是一個現代人,那麼他此時一定會想到「熱血少女」這個辭彙。
最後白起也沒有同意,不過也沒有拒絕,只說事情還早,以後再談。倒是少女自己非常確信今年一定會啟動伐楚的計劃和攻勢,並說等他回來後,讓他看一些東西,到時候他一定會答應。
對於少女在軍略方面的眼光和機敏,白起是讚賞的,只是他不太明白,在讓他答應同去這件事情上,少女為什麼會有如此強烈的決心和信心。
其實瀋水纓的想法很簡單,對於澠池之會這件事,無非是看藺相如發發飆,聽秦王趙王玩玩音樂罷了,沒什麼意思,倒是之後的伐楚大戰中,自己偶像所向披靡,天下無敵,如果能現場圍觀,實在是很棒的事情。尤其是現在這段歷史上多了自己,或許可以嘗試一下,看看能不能改變一些事情。
……
……
白起走了之後,日子也沒什麼太大區別。之前的時間裡,其實瀋水纓和伯子衿相處的倒是更久一些。這些日子,兩個人連午飯晚上也一起吃,平常就是閑聊,一起綉線縫衣,不過大多數時候,還是瀋水纓俯在桌前,用一根細細的竹片沾著墨水,在白絹上一筆一筆的寫字,伯子衿坐在一邊彈琴,也不是什麼曲子,只是隨手撥弄,安靜而悅耳。
瀋水纓寫的東西,伯子衿偶然會看幾眼。少女寫的認真,但字跡並不好看,只是還算工整,題目是叫《灌水記》,取的是少女的名和字,內容則是一些軍旅上面的內容,伯子衿不怎麼感興趣,只是有些佩服。
二十多天後,秦王回師。同歷史上的記載一樣,在藺相如的努力下,趙王沒有丟了面子,秦國和趙國達成了盟約,兩國暫時停戰息兵。另一邊,因為楚國屢有動作,秦王大怒之下,伐楚的計劃也正式提上了日程……
第七章·向來旌羽無頹
秦昭襄王二十八年,也就是公元前279年,中國發生了很多事情。
這一年,秦昭襄王與趙惠文王在澠池會盟,暫時停止了秦國與趙國之間的戰爭。藺相如因為澠池之會時的出色的表現被封為上卿,之後又以自己謙和的態度,巧妙地協調好了同廉頗之間的緊張關係,在歷史中留下了「負荊請罪」與「將相和」的美談。
這一年,為燕國帶來無比輝煌的燕昭襄王姬職和齊國孟嘗君田文相繼逝世,只是田文的逝世沒有給齊國帶來任何影響,但姬職的死卻使燕國走向了衰落。
這一年,身為即墨城守的齊國名將田單採取反間計,使得燕惠王臨陣換將,以毫無才能的新將騎劫換下了名將昌國君樂毅,並以連環計大敗燕軍,火牛陣登上了歷史的舞台,齊國踏出了復國的第一步,騎劫戰死,樂毅流亡趙國再無作為。
這一年,三十四歲的荀子還沒有到齊國遊學,但稷下學宮的另一位知名校友魯仲連同學開始了他的第一次遊說,成功地堅定了田單攻打狄城的決心。
這一年,秦國蜀郡守張若率軍東征楚國,成功取得了江南之地。
同時,秦國大良造白起將兵五萬沿沔水而下,伐楚。
……
……
夏夜的天空能看到很多星星。
「一,二,三,四,五……」
「喂,你幹什麼呢——」
一陣風吹來,王啟年緊了緊身上單薄外衣的衣襟,轉頭看向身旁靠在牆上的同伴:「前日在家的時候,小舒問我天上的星星有多少顆,我說不知道,現在正好沒什麼事情,乾脆數一下回去告訴她。」
「數不完的……」說到小舒,同伴想到王啟年女兒可愛的樣子,不由得笑了,他搖搖頭,踢了踢王啟年:「隨便編一個數字也就得了,哄小孩的事情,何必這麼認真呢?」
「不數又能做什麼呢?」王啟年面朝城外,看著天空:「在這城上也有十幾日了,回不了家,只能這麼干挨著。」
同伴拉拉他的胳膊,輕聲道:「慎言!」
「慎言?」王啟年深吸了一口氣,搖搖頭:「……底下也不讓出城,什麼是也不告訴,也不讓說,我看,多半便是那秦軍……」
「小聲些,莫要讓人聽見——」
「怕什麼,大家便是不說,心裡也早明白了……你拉我做什麼。」注意到了同伴有些惶恐的臉,順著眼色向一邊看去,發現什長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自己身邊,頭上出了汗,連忙爬起來和同伴一通行禮。
「沒事,你們且歇著。不過要警醒些。」什長擺擺手阻止了他們,頓了頓又道:「明日補發幾日的錢糧,還有以後的幾日的也一併發了,明日有假,你們可以給家裡送去。」說著便走了。
看來是不計較了……王啟年和同伴有些慶幸,還沒來得及為什長帶來的消息而喜悅,那邊又折了回來:「秦軍打過來也就這幾日的事情……上面沒有想瞞,只是怕我們亂了。」
什長臉上的表情有些奇怪,恐怕連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說的這句話。深吸了一口氣,又說道:「秦軍……不留戰俘,殺搶著過來,我不懷疑你們會投敵,破城的事情你們想必也聽說過一些,如果有什麼事情……」話語在這裡頓了頓,「我希望你們能多想想家裡。」這才又走了。
「真的是秦軍……」同伴喃喃地道,看著什長在遠處其他士卒身邊俯身交談,轉過臉,看到王啟年也一臉的震驚。說實在話,什長確認的其實只是每個人心目中早就理解並接受到的事實而已,然而儘管沒有什麼衝擊力,卻依然有著足夠多的分量,讓他們的心思愈加沉重了幾倍。
「明天我回家裡一趟,你也去吧,小舒有些想你這個阿伯。」王啟年笑了笑,「別再去喝酒了,攢些錢,等日子太平了就過安穩日子,娶妻生子——」
「嘿,娶妻生子?」同伴搖搖頭,「像你一樣酒也不捨得喝,晚上還得給孩子數星星?」
王啟年笑了笑,沒說話,視線又回到了天空的星辰上。
「一,二,三,四,五……」忘了剛才數到哪了,還得從頭開始。
咦……
正想著,忽然覺得星星多了一顆。
不是一顆。一顆兩顆三顆四顆五顆……突然之間,無數的星星出現在了夜空的天邊。
不,那不是星星,而是火光——
心中腦中有什麼東西突然間炸裂開來,隨後,一個巨大的喊話聲打破了夜晚的寧靜。
「秦人!」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呼喊中,無數如同星星般的火焰,以極快的速度帶著無可抵禦的氣勢洶湧撲到城前,戰鬥在守城軍毫無預料的情況下,開始了——
「別慌別慌別慌!」
「他們有拋車——」
「不要亂!拿好弓弩,他們攻不進來——」
「不要怕,怯戰者立斬!」
「啊——」
無數雜亂的聲響在城市中沸騰著,呼嘯著。王啟年緊握著手中的鐵刀,和同伴使了個眼色,向著城下衝去,剛走了幾步,一個巨大的聲音從下方城門處響了起來。
「那是什麼——」
「小心城門!頂住啊!」
轟——
伴隨著另一次的聲響和撞擊,看似堅固的城門,如同摔倒地上的干硬鍋盔一般,破碎開來。緊接著,城外的火焰便如潮水般擠向城門,湧入城中。
然後,城市被徹底地點燃了。
鄧城這就破了?王啟年木然地走了幾步,他不是沒想過城破這件事,實際上,他曾經不止一次的想過,然而儘管在之前憂慮的想像中已經儘可能地強化了秦軍的戰都能力,但是那想像同此刻眼前所看到的現實比起來,依然有著巨大的差距……
一道風聲從自己左側劈了過來,王啟年提刀架住,用手頂著刀背,用力地往前一推。
「開,啊——」
那個秦兵被他撞開,沒站穩之下被他一腳補了上去,秦兵倒地,他一刀直劈在秦兵的脖子上,鮮血噴起一人多高,噴在他臉上,這一系列動作已經耗光了王啟年所有的力氣,他喘息著,隨意擦了一把臉上的血,扔下已經有些殘破的鐵刀,撿起秦兵手中完好的銅刀。
……這樣子,可能贏嗎?
手還有些麻木,從屍體的衣服上撕下一條黑布來,把銅刀和自己的手牢牢纏住。
不過,也沒什麼退路了……又來?正想著,又有一把劍劈了過來,不過這一劍明顯比剛才那一刀差了許多,王啟年橫著揮過去,把這一劍架開,然後順勢一刀砍了過去,對方的年輕的臉上神色緊張,慌亂地提劍擋住這一刀,王啟年快速收手,緊跟著把下一刀用力劈了出去。
「死吧!」
一把金色的長刀從一邊伸了過來,幾乎是在貼著那個年輕秦兵的臉的位置擋住了王啟年這致命的一刀。
自己手中的銅刀被彈開,金色的長刀收回,旋即在黑色中化成一道凌厲的光線,當頭劈了過來,揮刀格擋,銅刀碎,碎片向自己飛了過來,划過臉頰,有些灼熱。
然後,緩緩地倒了下去。彌留的時候,聽到了那個年輕秦兵和另外一個人的對話。
「他、他還沒……」
「活不成了,我要首級也沒用,算了。」
小舒……
……
……
火焰和刀劍的光芒中,鄧城中一片通明,瀋水纓想到了前世見到的城市的夜晚,如果把周圍的喊殺聲,慘嚎聲換成汽車引擎的響動,那麼真的也就差不多吧。
「抱歉。」她對白起說道。
白起低垂著的手輕輕一甩,把長刀上的血滴甩到地上,搖了搖頭。
「要不要送你回去?」
想起剛才面對敵人那一刀時的兇險,瀋水纓咬著下唇沒有說話,白起也沒有著急,火光搖晃,照映著著少女蒼白中顯得有些紅潤的臉,過了片刻,她搖了搖頭。
「那麼,跟上我。」
殺聲不停,刀鋒不停。白起的移動速度並不快,但是卻絕不停下步伐,只是以一種穩定的效率前進著。前面的秦軍見到白起會主動避開,楚兵則在一兩招之下便被劈爛武器,在驚愕的神情中死去。年輕男子那消瘦的身體中蘊含著令人難以想像的強大力量,幾乎如同實體化了一般彌補在他的周圍,令他的周圍形成了一個奇妙的領域,彷彿無論什麼只要進入其中便會被立刻碾碎一般,空無一物——除了一位名叫瀋水纓的少女。
瀋水纓忽然感到四周的火光都暗淡了下來,喊殺聲也再也聽不見了,只剩下前面一步之遙的白起,看著白起的身影,雖然白起沒說什麼,但是瀋水纓還是覺得有些歉意,如果不是她強烈要求要上戰場,如果不是她如此不濟,以白起的身份,其實早就不用親臨戰陣了。
不過,說心裡話,這樣的感覺其實很奇妙。這是她第一次親眼見到白起在戰場的表現。
出征的時候,瀋水纓以白起幕僚的身份加入到了軍中。沒有軍職,沒有手下,白起撥了幾個自己的親衛保護她的安全。
說服白起的關鍵因素是那疊她花了十幾天時間突擊出來的素絹秀稿,她在裡面很是寫了一些東西,比如後世才有的衝車,三段擊戰術,急救和衛生知識,這些知識在之後的戰鬥中也被證明確實是有效的。
當然這是她早知道的東西,也有一些東西是她後來才知道的。
瀋水纓當然知道白起在行軍打仗之事上的天分和能力。點兵的時候,白起只是有些倦倦地站在那裡,低聲地訓話,當時她幾乎擔心站在軍陣後方的士兵會聽不到白起的聲音。然而士兵們狂熱的眼神和後來爆發出來的直衝霄漢的呼喝聲,使她明白了一件事:對於白起而言,聲音的大小早已無關緊要。
除此之外,她也更加準確地判斷出了白起在士兵心目中地位與威勢:對於秦國的將士而言,白起是不需要質疑的,只要緊跟著他,那麼需要考慮的僅僅只是勝利後的慶祝方式罷了。
難怪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白起問她是不是出身軍旅,原來他在軍隊中早就見過一堆狂熱的粉絲了。
沿著沔水之下,在這之後的一系列戰鬥里,白起果然沒有令他的粉絲們失望,正如歷史所記錄的那樣,先是發梁焚舟,激勵秦軍將士的戰意與決心,又使用瀋水纓寫到過游擊戰術,在城與縣的郊外掠奪補給,使楚軍人心惶惶。一路上,白起率軍所向披靡,銳不可當。
軍旅的生活對於瀋水纓而言並不算辛苦。之前行乞的時候,髒兮兮的,日子比這時候苦多了,退一步講,前世參加F3S時的訓練強度也比這時候要高不少。秦軍攻略的速度很快,食物大多數時候都是乾糧,水也是隨身攜帶,只是身體沒多少時間打理,大多數時候都是髒的,也會有些味道,不過這是小事情,打仗的時候也沒有人會在乎這些,瀋水纓能夠適應的來。
唯一令她有些不滿意的,是白起一直都不讓她去接觸戰場。這時候秦國強大無比,楚國軟弱無比,斷然不會主動攻擊秦軍,每次開戰都是秦軍主動發起的,那個時候,白起總會叫人把她看在帳篷里,聽著外面的砍殺聲,心中熱血,無可奈何,甚至戰後都禁止少女到戰場去。瀋水纓和白起說了幾次,白起一直不答應,後來估計是被她說的煩了,勉強答應了,卻沒想到一上來就險些遭到意外。
心裡想著,忽然發現眼前就是秦軍營地了,白起就在自己身前一步之遙的地方,鄧城的戰鬥已經結束了,之後零星的戰鬥聲,不過無關緊要,自有人去收拾。
白起的黑色戰袍上已經滿是血跡,有的地方已經幹了,有的地方還濕著,往地上滴著血。瀋水纓身上的衣服一點血跡也沒有沾到,只有鞋子和臉沾到了一些。有一次,白起斬殺了一個敵人,刀鋒割破了敵人頸部的動脈,血漿如同利箭般噴射向她,白起側身去攔,攔住了,但還有幾滴飛濺在她臉上。
戰場並沒有她想像的那麼有趣,那麼熱血,看著白起的樣子,瀋水纓心情莫名其妙地有些糟糕了起來,覺得自己做了一件非常差勁而多餘的事情。
「很不錯。」白起臉上也沾了不少的血,對她笑笑:「很多人第一次見識戰場,回來的時候都會很痛苦,你已經很好了。」
真不會安慰人。瀋水纓勉強地笑了笑,忽然捂住嘴,蹲下,哇——地吐了出來,這一吐就是天昏地暗,最後實在吐不出來,就在那裡乾嘔。白起看著少女的樣子,等她吐完了,搖頭苦笑,想了想,伸手把她扶了起來。「你去休息一下吧。」
瀋水纓點點頭,強忍著暈眩感和胃中的噁心感向自己的營帳走去,儘力讓自己不去回憶城中那些奇形怪狀,表情各異的屍體。
……
……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睡前忘記了洗臉,之前臉上沾到的血跡早就幹了,凝結在臉上,不太好洗,摸著臉上的血痂,又想到了在城中見到的那些面容猙獰的屍體,身心俱疲,不過總算是不會覺得很難受了。
忽然想到了以前同伯子衿談話的內容。
「……那一晚,整個城中都燃著火,天空都好像被染紅了也似。外面很吵,很亂,到處都是秦軍和趙軍和……城中百姓的聲音。」
「趙軍急著反擊和躲藏,秦軍挨家埃巷尋找趙軍,有些事情,不是法令就能夠禁止的。」
心中被一些複雜而強烈的情緒擁堵著,瀋水纓突然想到鄧城中去看一看,走出軍帳,門口的親衛和一路上的士卒都很恭敬地跟自己打招呼。
「沈先生早……」
雖然在戰場上毫無用處,在營地還吐了一塌糊塗,不過看今天的情況,似乎大家也沒有在嘲笑她的樣子。
這個情況是出征後不久後便形成的。瀋水纓沒有掩飾自己的性別,說實話也沒人在乎,一開始,軍士門只把她當成白起的家眷,比較寵愛的小妾什麼的而已。軍中自然是不能帶家眷的,不過秦國的將領主要分為兩類,普通將領是一類,白起自成一類,士兵是不會因為他的任何做法而對他產生任何質疑。不過後來慢慢的就開始不同了,當他們發覺自己新學會的一些戰術、技巧以及訓練方法,還有一些軍用的器械之類居然是出自這個少女之手時,看向她的目光和說話時的稱呼倒是變得越發的尊敬起來。
只不過這種尊敬似乎總是參雜了一些別的東西,一些話也會在不經意間傳到她耳朵里,令她有些哭笑不得。
「這位沈先生,不愧是大良造的愛妾啊……」
和白起打招呼,白起忙了一個晚上,剛閑下來,正在吃麵餅和烤肉乾,瀋水纓吃不下,就著茶水吃了小半塊麵餅,說起要進城的事,白起想了想,答應了,給她撥了一隊士兵做護衛。
再次進入到城裡,城裡已經平靜了下來,城門昨日被衝車撞毀的大門,被人用木條勉強拼了起來,破破爛爛地裝了回去,暫時用而已。城中的實體已經收拾乾淨了大部分,只有少數人抬著一些屍體快步的跑向某個方向。
這也是瀋水纓告訴白起的,屍體,流行病,瘟疫,衛生,等等,她了解的不多,但也遠超這個時代了。
在一間屋子門前停了下來,屋子是用石頭和乾草蓋的,大約便是窮苦的人家。這種人家在咸陽也是有的,但都是在城外的地方。屋子裡的哭聲很大,聽聲音是一個小孩子,瀋水纓想了想,讓護衛留在外面,推了推門,門沒鎖,一下子就開了,屋子裡的聲音隨著門開而安靜了下來。
屋子裡面有兩個人,一個年輕婦人,荊釵布裙,懷裡摟著一個五六歲模樣的小女孩,匝著一個羊角辮,面容清秀,眼睛帶淚,還在抽泣著。見瀋水纓進來,小女孩不哭了,年輕婦人一開始表情陡然一緊,當看清進來的是個年輕姑娘,才放鬆了下來。
「小妹你來是做什麼?」年輕婦人輕聲問道,注意到瀋水纓衣著服飾,有些懷疑和緊張地打量她。
「她怎麼了?」瀋水纓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小女孩。
「小妹你是?」年輕婦人問。瀋水纓只是笑笑,沒說什麼,年輕婦人道:「家裡沒有吃的,娃餓的,夜裡又亂。」
這話說的有些亂,但瀋水纓還是聽懂了,於是問道:「家裡只有你們兩個人了嗎?」這話剛問出來便覺得不妥,果然年輕婦人低頭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娃的爹昨天守城,沒有回來。」
沒有回來,自然是回不來了。
瀋水纓沉默了一會兒,大聲叫門外守著的護衛進來。婦人見了,神情剎那見凝固了起來,張張嘴沒有說話。瀋水纓對年輕婦人笑了笑,又側身輕聲對護衛吩咐幾聲,護衛一個個把腰間系著的皮囊解了下來,放在屋子裡唯一的一張破几上。
「這裡面……是一些麥粉和干肉,不太多,但是夠吃幾天,吃完可以去城北菜市哪裡,會有人每天放糧的。」瀋水纓對年輕婦人點點頭,又對小女孩笑笑,轉身要走,然後聽到了小女孩的聲音:「你很有學問嗎?」
回過身去,看到小女孩從母親懷裡跳下來,婦人想拉,但是沒拉住,小女孩跑到自己身前,拉著自己的胳膊:「我聽他們叫你沈先生,阿爹說,先生是很有學問的人,對嗎?」
瀋水纓對有些焦急的婦人輕輕搖頭,又笑了笑,然後蹲下,看著小女孩清秀的臉,笑眯眯地道:「對啊,你阿爹說的沒錯。」
「那你知道天上有多少顆星星嗎?」
「嗯……是四千顆。」
「真的?」
「真的,不信你可以數。」瀋水纓拍了拍小女孩的頭,對她眨了眨眼睛,笑道,「不過你是小孩子,有很多星星小孩子是看不到的,只有長大了才能看到。」
小女孩點點頭。「等我長大了再去數。」
等你長大了……瀋水纓心裡有些難過,不知道小女孩的父親,自己是否曾經見到過。
第八章·心緒每因繁慮擾
攻下了鄧城,距離楚國的別都鄢城就不遠了。所謂別都,指的是一個國家的第二個首都,主要行政職能和經濟水平同首都比起來差別不大,只是欠缺一些東西而已,不過楚國的這個別都就不太一樣,距離首都很近,在瀋水纓看來,楚國倒是把它當作是國都的衛星城,或是如同雙子城一般建設的。
既然如此,楚國當然不可能不在乎鄢城的防禦工作。實際上不止是鄢城,楚國對於白起這一路秦軍一直都格外地重視,一直在不斷地調重兵防禦,甚至把一部分本應防守另一路秦國軍隊的軍隊調了過來,使得蜀郡守張若盡取江南之地。
但這沒有用,沿著沔水一路下來,白起推進的速度太快,效率太高,很多城市還沒有得到消息便被一舉攻克,甚至在面對重鎮的鄧城時也是一夜破城。在聽說鄧城被破後,楚襄王大驚之下,幾乎把國都和周邊城市所有的兵馬都調到了鄢城,擋在這座白起進一步前進的必經之地前。
楚人尚赤,且喜好華美,士兵的鎧甲都是用紅線穿起來的,不管戰力如何,看上去就很威武,精銳士兵乾脆連衣服也是紅色,白起來到鄢城時,看到的就是一片紅色的海。
「呵……好多人。」白起低聲對瀋水纓嗤笑道:「不知能不能挺得住一日?」
瀋水纓看著眼前城上那一大片紅色,微微皺眉。這一路跟過來,她對於白起戰鬥的方式和習慣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和認識,白起擅長平原野戰,對於攻城戰雖然也很熟悉,但是執行的效果就不如野戰來的好,這一路上攻下的城縣全都是突擊夜襲打下來的,守城的楚軍數量也不算多,有六成倒是她弄出來的那些器械的功勞,像是眼下這般顯然是一場硬仗的攻城戰,這次出征來還是第一次。
又想到了小時候看過的那些資料,這一戰,將會發生很多事情,死很多人。本來她對這些是不在乎的,自己假假也算個秦國人,死掉的都是楚人,是秦國的敵人,是白起的敵人。長大之後,自以為明白了很多事情。沈家一家被殺,只有她自己活了下來,但她不曾親見,聽到聲音便找機會逃了。那時候除了驚慌和畏懼外,其實沒有多少其他的情緒,於是她以為自己應該是一個對於生死比較冷漠的人,如果是無關的人的話,生死有他去吧,怎麼都好。她曾經以為在這個世界上,除了白起和伯子衿外,再也沒有什麼人與事可以讓自己在意。
但其實不是這樣的,在鄧城見到的一些事情刷新了她的一些想法。打仗的時候,白起其實會刻意讓她遠離那些殘酷的部分,只讓她看到一場場勝利和歡呼,但後來,在鄧城看到聽到了那一些事情,使得之前通過眼睛進入腦海卻沒有留意的東西,或者下意識被忽視的細節,全部都慢慢浮現了出來,瀋水纓這才終於明白,自己的意志其實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般強大和冷漠。尤其是,自己在殺人這件事中,是出了力的。
這個想法一旦產生,便再也無法控制。白起在她心中的地位沒有降低,她仍然認為白起的這些行為都是正確的,實際上,在這個時代,除了殺死之外,再也沒有更好的方法可以減少敵方的有生力量了。然而雖然理解,儘管認同,但在心中,卻總是會無可避免的覺得鬱郁,不願面對。
白起見瀋水纓怔怔地不說話,以為她是累了,便讓她到後方營中休息,瀋水纓同意了。這次出征,瀋水纓帶上了琴和那件做給白起的上衣,這是伯子衿的建議。伯子衿的意思是,琴可以免得她無聊,還能彈給白起聽聽,而刺繡是一件慢活,有時間就做做,也好早些完成。瀋水纓雖然帶上了,不過總想著打仗這麼有趣的事情,怎麼會無聊,卻沒想到在她見識到了戰爭有趣之外的其他特點之後,卻發現比起她期待已久的戰場,此刻她更想做的是彈琴與繡衣。
琴聲響起來的時候,外面的喊殺聲也響了起來。大約是白起意識到了面對這種數量並且早有準備的守軍和城市,夜襲的效果已經體現不出來了,於是打算先強攻試試。
——可惜,不會有用的。瀋水纓嘆了一口氣,挑撥琴弦的手指更加用力了一些。在外面那震天的聲音中,琴聲顯得渺小而軟弱。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響起了金屬撞擊的聲音,喊殺聲漸漸消退了下去。收兵後,白起直接找到瀋水纓這裡,頭髮濕成一縷一縷,臉上身上,汗液和血水混合成的淺紅色液體還在不斷的滴落下來。
「沒受傷吧?」瀋水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次攻城戰與破鄧城那時候不同,兵力和城市防禦力不是一個級別,自己沒去折騰,白起卻依然親出陣了,可見這次攻城一定非常艱苦。
白起搖搖頭,從瀋水纓手中接過手巾,擦了擦臉:「城破不開,人太多了,殺不完,我衝上去幾次,都被打了下來,城門他們加固過,衝車也沒用了。」見瀋水纓咬著嘴唇擔憂的神色,笑了笑又道:「無妨,沒傷到我。」
瀋水纓想了想,輕聲道:「這裡離楚人國都太近,他們調兵非常容易,還是先不要著急,慢慢來再看吧。」
「慢慢來……你有沒有辦法?」白起問。見瀋水纓搖搖頭,苦笑著也跟著搖頭:「也是,面對這種局面,確實沒有什麼好辦法。」
瀋水纓心中嘆息了一聲,勉強笑著問道:「大良造,要不要聽我彈的《水仙操》?」在家的時候,白起頗愛這首曲子,不過一般都是伯子衿在彈。後來她跟著伯子衿學琴,被伯子衿攛掇著給白起彈了幾次,不過白起一直都沒什麼表示,所以一直不知道白起覺得自己彈是否可堪入耳。這次主動提起來,實在是因為心中的一些一直翻湧的情緒在作怪。
……
……
城不破,接下來的戰鬥計劃便無法進行,接下來一個月里,白起一直在嘗試破掉鄢城,但每次出兵都以失敗告終。倒也不是沒有戰果,實際上,白起帶出來的五萬多人,此時還剩下不到四萬,這次伐楚,到目前為止,前後陸陸續續消滅的楚軍少說也有個五六萬人了,這還是只看斬首記錄而得出的結論。
但這樣仍舊不夠,鄢城自古便是兵家必爭之地,楚國也明白鄢城對於自己的重要性,毫不吝嗇地調兵往城裡塞,還絕不出城迎敵,只是一味地守城,保守到有些窩囊,但考慮到敵軍是秦軍,對手是白起,那麼再保守一些都是可以的,更何況這個策略目前看來,效果還很顯著。
不攻城的時候,白起就會到瀋水纓這裡聽她彈琴,也不單是《水仙操》,其他一些曲子也是彈的,與在咸陽的時候相比,兩個人相處的時間反而多了起來,然而兩個人之間的交談卻越來越少,時間越久,兩人之間愈發沉默。
時間已經臨近五月,夏天已經過了一小半,天氣開始真正熱了起來。對於秦人而言,不太能適應楚地的氣候,儘管瀋水纓提出過一些衛生條款,白起也一再強調要手下將士堅持注意,但是軍中還是有不少人病倒了。這一路上攻城略地,佔了不少地盤,但是食物之類運輸過來仍舊不易,這裡也再沒什麼地方可以去搶,糧草卻不多了,而這城,一時間卻還是沒有攻破的希望。
看著白起越來越平靜,也越來越沉默,瀋水纓的心緒複雜難言。對於白起面臨的麻煩,她是了解的,而且她看過那段歷史,自然也是知道破局的方法的。其實有不止一次,看著秦軍的樣子,看著白起的樣子,她都忍不住想要告訴白起那個方法,但最後還是忍住了。
無論是對於秦國而言還是白起而言,破鄢之戰都非常重要,破鄢之法也應該是白起想到的,她瀋水纓怎麼可以去竊取本應只屬於白起的榮光?所以她只能靜靜地看著,等待著,期待著那個名叫白起男人自己想到那個方法。這個破敵之法並不難想,甚至早有先例,如果是白起的話,應該要不了多久就可以想到了吧,甚至有可能想到更好的方法也說不定。
……不對,這些只是用來欺騙自己的說辭罷了。如果不那麼尖銳的分析,那麼可以這樣說:其實這些想法只是她不願意開口的原因之一。更深層次的原因是,她感到自己已經無法承受住那種壓力了——那種把自己同抹殺十數萬人的策略聯繫起來的巨大壓力。
自己自然不是道德聖人,瀋水纓很清楚這一點,然而這並不意味著她能夠輕易的無視那麼多人的生命,之前或許是可以,但在經歷了鄧城之事後,她卻知道自己真的再也做不到了。這與道德無關,純粹來自於一個生物從洪荒時代就伴隨在靈魂深處的對於生命和自然的敬畏。生物天然畏懼火焰激流,雷雨風暴,這種畏懼感即便在生物擁有了智慧後也不曾消逝,世界各地都流傳著的對於滅世大洪水的記載,除去那個冰川融化的推論的可能性,又何嘗不是源於人類對於自然的敬畏感。
然而時間拖的越久,秦軍戰死的人就越多,楚軍……戰死的人也越多,這一點瀋水纓非常清楚地知道這一點。所以這種種的想法和思慮,伴隨著巨大的纏綿的矛盾感,令她也越來越沉默,終於在某一天,在一個有些奇怪的情境下,爆發了出來。
那一天,瀋水纓和白起難得地閑聊了起來。
話題很散亂,無關戰事,只是零散的說著一些事情,似乎兩個人都看到了對方背負著的負擔,希望通過這種方式讓對方輕鬆一些。白起那邊不必說,對於瀋水纓而言,這種認知讓她覺得微微有些感動。然後,不知怎的,話題轉到了瀋水纓給白起繡的那件上衣上,有一回她綉著衣服,白起進來時沒有藏好,被發現了。
接下來的發展有些出乎兩個人的意料,那是忽然之間的事情,那時,白起突然用一種開玩笑的語氣,問了瀋水纓五個字。
「要不要嫁我?」
聽到這句話的當時,瀋水纓一下子怔住了,然後想到了以前聽伯子衿說過,白起當初遇到伯子衿時,也是說的這五個字,當時……也是在戰場。
而此刻,這話是白起在閑聊時以玩笑的與其說出來的,瀋水纓無法得知白起的真實想法,不止如此,她也無法從心中驟然迸發的複雜情緒中,準確地提煉出自己的想法和要說的語言。
沒有答應,沒有拒絕。
下一刻,就在這千頭萬緒之間,混亂的心情和之前積累的複雜的矛盾感和壓力,一下子爆發了出來。然後整個帳篷內,便只剩下她帶著憤怒和帶著宣洩之意的聲音。
瀋水纓說了很多話,在這個過程中,白起沒有開口,也沒有任何情緒的顯露,只是面無表情地聽著,直到瀋水纓不再開口,才深深地看了渾身有些顫抖的少女一眼,然後離去。
白起出了營帳後,瀋水纓才一下子癱倒在地上鋪著的褥子上,死死地抓住褥單。然後,這個名叫瀋水纓的少女,抱著那個有些堅硬的枕頭,第一次像一位少女一樣,顫抖著哭泣了起來。
……
……
那次不算爭吵的爭吵發生了之後,開始的幾天,白起沒有到瀋水纓的營帳里聽琴。瀋水纓不習慣營帳周圍圍著護衛,這裡也很安全,所以白起也同意,於是,這次爭吵的事情,除了瀋水纓和白起二人之外,再沒有其他人知道,只是二人之間那略微有些不同尋常的氣氛,還是讓一些人察覺了出來。
又過了幾天,兩個人的相處才回復了正常,白起每天還是會去瀋水纓那裡聽聽琴,也會不時地聊天,只是心中是否多了一些什麼,便只有兩位當事人自己才知道了。
白起還是在尋找著攻破鄢城的方法,但一直沒有進展,因為將領白起的原因,秦軍的士氣一直沒有降低,然而狀態和處境卻在緩慢,而無可抑制地惡化著。
就這樣,時間流逝著,來到了五月下旬。
第九章·琴曲堪將弱水摧
初次同瀋水纓見面時,她還是一個小乞丐,那時白起在街上行走,城中百姓認識他的樣貌,避而不及,只有瀋水纓睜大了眼睛打量著他,還順手從邊上偷了一個炊餅。
目睹了這一切的白起感到很有意思。這麼多年征戰下來,白起這個名字在別國可以制止小兒夜啼,本國的人也敬畏自己,敬當然是尊敬的,但根本原因還是因為他白起殺人殺的太凶太狠而已,結果他忽然發現瀋水纓不怕他,至少看上去不怕他,就莫名其妙地很想和那個小乞丐說說話,問問他:你為什麼不怕我?憑什麼不怕我?
小乞丐果然是不怕自己的,接著,那個小乞丐,先是變成了前郎中令的兒子沈灌瀋水纓,又變成了一個女孩子,最後變成了自己門下的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門客,在其後與瀋水纓的接觸中,逐漸發現了一些事情。
白起曾經以為,在這個世界上,自己會有好友,會有愛妻和愛子,但是,應該不會有知己了,但是瀋水纓的出現改變了他的這個看法。瀋水纓是一個很奇妙的人,只是,生活在那樣一個家庭里,瀋水纓居然還看了不少兵書,當然這不是重點,重點在於她居然可以理解自己的很多想法、觀點和認知,一些在別人看來有些不合適,甚至是離經叛道的東西,瀋水纓都能夠明白和認可,在這個基礎上,她會知道那麼多有趣的東西,其實也並不奇怪。
然而,儘管瀋水纓非常聰明——這其實不必說——但卻總歸有一些東西,不應該是像她這樣的一個人所能夠知道的,比如那套拳術,瀋水纓練的不怎麼樣,但是在戰陣上如果可以用出來,那就很可怕,又比如那些鍛冶刀劍的方法,雖然非常耗時,但是效果卻出人意料的好,再有那些戰爭方面的一些知識,白起很清楚瀋水纓沒有上過戰場,但是她對於這些細節的東西卻有很豐富的理解,如果瀋水纓年紀再大一些,又是個男子的話,那麼他會認為她是一個生而知之的聖人,但瀋水纓明顯不是,所以白起就會覺得有些捉摸不透。
這其實沒什麼,反正總不會懷疑她有什麼其他目的,況且家中有這麼一個門客,還可以陪陪伯子衿。有時候他從外面回來,看到兩個女子坐在那裡下棋彈琴,心裡總是會覺得很溫暖,他很喜歡看兩個女子跪坐在那裡下棋的樣子。外面的一些事情,來自人們的非議,他雖然不在乎,但總是有些介意的,能在家中看著兩個女子那樣開心,挺好的。
再後來,那是不久前的事情了,通過自己的話語判斷出伐楚之事後,瀋水纓提出了同行的要求。平心而論,瀋水纓的反應,白起並不意外,只是有些不解。相處的時間不算短了,他當然能夠明白瀋水纓對於自己是有些敬仰的,不是因為自己大良造的身份,而是自己的戰績,然而他不明白的是,為什麼一個女子會對戰爭有這麼濃厚的興趣,在他暗示著拒絕的時候,瀋水纓居然還小小地發了脾氣。
「大良造認為……女子便不能打仗嗎?」
又想到初次見面時,瀋水纓低頭,握拳,咬唇說的那句話,甚至還引用《商君書》的內容反駁自己……白起覺得,少女的這個樣子,有些可愛,加上後來伯子衿也勸了幾次,瀋水纓拿出來的那份東西上的內容也著實讓他有些驚喜,所以最後他還是答應了。不過答應歸答應,他畢竟不會讓少女真的上戰場的,護在軍中,勝利的時候讓她喜悅一下,也就罷了,伐楚並不輕鬆,但是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不會有事。
沒有想到瀋水纓並不安分,一直想要到軍陣上去看看,磨了幾次,他想著有自己護著也不會有什麼危險,就答應了。打鄧城的時候,破城後,他和少女一起攻了進去,結果一上來就遇到了麻煩,那個楚兵,其實還算厲害,瀋水纓冒冒失失砍過去,被楚兵幾下逼入絕境。他把楚兵解決了,讓她回去,但是她還是跟在他後面。真是太倔強了……他這麼想著,但不知為什麼卻突然想到了伯子衿同自己初見時的樣子,那時也是一片火光。四周都是喊殺聲,那個穿著白衣的女子坐在院里彈著琴,同自己平靜的交談著。
想法一但起來,便再也難以壓下去了,如果說之前他對於瀋水纓的態度只是欣賞,那麼從這一刻開始,欣賞就已經變成了喜歡,這其實沒有什麼,伯子衿同瀋水纓的關係很好,很親近,之前也多次暗示過自己,只是他當時沒有這些想法罷了,然而之前他與瀋水纓少女的相處模式有些奇怪,雖然他喜歡這種奇怪,但此時這種奇怪的狀態卻會令他有些遲疑,他有些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應該改變這種關係,更重要的是,他其實一直都有些把握不到瀋水纓的想法,尤其是鄧城之後。
鄧城發生的事情,事後少女的反應,白起並不奇怪,自己第一次見到戰場後,雖然沒有表現出來,但是心中的一些不適反應也是有的,之後少女進城後做的一些事情,他派給少女的護衛也向他報告過,他也並不奇怪,只當是少女有些天真的同情心作祟,然而在那之後少女流露出來的一些情緒和態度,都表明少女內心中在思考和糾結著一些什麼,得出這種結論後,他感到有些不解和鬱郁。
之後在鄢城,秦軍遇到了麻煩,鄢城駐了重兵,自己親自出陣,多日來依然強攻不下,他心情難免也有些煩躁,只能到少女那裡聽她彈琴。雖然少女的琴法不如伯子衿那樣熟練,偶然也會有幾處錯誤,但是在此時這是唯一能讓他的心平靜下來的事物了,然而心情平靜不意味著不回去想,也不意味著可以不想,在某次聽琴之後的閑聊中,他開玩笑地把心裡那句話問了出來。
說是開玩笑,其中卻並不缺乏試探和詢問的意味,而且這種話題其實也並不適合開玩笑,只是,雖然他曾經設想過少女的各種反應,但卻沒料到少女表現出來的確是那樣一種狀態。他第一次見到少女這樣壓抑而激烈地說著什麼,這個過程里,他什麼都沒有說,因為不知道說什麼好。
之後的幾天,他沒辦法找瀋水纓,兩人見面是也只是禮貌地說幾句話,屬於標準的問對,倒是同門客之前的正常關係,但這種感受讓他非常不好。直到有一次,攻城回來,瀋水纓問他要不要聽琴,兩個人之間才又像是回到了之前的樣子。
然而總有一些東西是不同的,白起很清楚,而且他相信瀋水纓也清楚這一點,於是他的心情越來越沉悶,也越來越壓抑,每次見到少女的時候,心情自然會好,而且也平靜,但是之前瀋水纓爆發時言辭的一些細節卻總是會不斷地浮現出來,又想著不久前察覺到的那件事,另外一種煩躁的情緒開始不斷地攀升,這種感覺令他很不喜歡。
總要做些什麼才是。大良造白起想著。
……
……
這天夜裡,瀋水纓還沒睡,白起來找她時,她正坐在桌子邊,就著燭火繡衣服,看著白起進來也不再藏了,白起剛沐浴過,頭髮還有些濕意,散落下來貼在臉頰上。
「要聽琴嗎?」瀋水纓對白起笑笑,白起點點頭,找個地方坐下,瀋水纓拿過兩個杯子倒了兩杯茶,遞給白起一杯。
「今日……不喝茶了,還有酒嗎?」
瀋水纓皺了皺眉頭,想了想,又笑著點點頭:「我與大良造同飲。」
拿出酒罈,把杯中茶換成了酒,白起坐在那裡,聽著瀋水纓彈琴,一曲終了,瀋水纓拿起一邊的酒杯喝了一口,問道:「大良造,今日有什麼事情嗎?」白起把杯中的酒液一口喝乾,點了點頭。
「要不要嫁我?」
「什麼?」瀋水纓拿著酒杯的手抖了一下,白起站起來,走過一遍,手壓在琴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少女:「我問你,要不要嫁我?」
瀋水纓皺了皺眉頭,咬著下唇道:「這是青青姐送我的琴。」
白起一把把琴推開,調整自己的呼吸,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那日,我問你時,你說了很多話,我還都記得。」緩緩地說著,他注視著表情無比複雜的少女:「你那時說了很多,不過我記得了一點,你似乎是再說,你有破鄢之法。」
「是什麼?」
「一個月前你假借我命令,秘密派了鍾大俊手下的一隊士兵出去,連他都不知道,這又是怎麼回事?」
「你到底想要做些什麼?」
一連三個問題向自己撲過來,瀋水纓慢慢地抬起頭,看著白起:「大良造信任我嗎?」
「信任?」他看著瀋水纓,眉毛挑起,好不容易壓下去的怒火再一次攀升起來:「我連你要做什麼,想著什麼都不知道,又是罪臣之女,你要我如何信任你?」
罪臣之女都說出來了啊……
「大良造想知道我的心思,」瀋水纓低下了頭,手指輕輕搭在一邊的琴弦上,「為什麼?」
白起露出了嘲諷地笑容。「為什麼……你會不知道?」
瀋水纓咬著嘴唇搖搖頭,白起深深地看著她,手握住,死死地按在摺疊桌上,不知道為什麼,瀋水纓此刻的樣子令他感到無比的憤怒與煩躁。沉默了片刻,白起的手慢慢地鬆開,緩緩地開口了。
「你想知道?」
「那麼——」
這幾乎是一瞬間的事情,摺疊桌倒了下去,座子上斜放著的琴掉在地上,又被桌子砸到,琴弦發出了極端古怪的聲音,同時伴隨著的是酒杯被摔碎的聲音。瀋水纓睜大了眼睛,恍然間,被白起推倒在褥子上。
男人的手在撕扯自己的衣服,這種感覺很奇怪,不喜歡,但也談不到多抵觸。瀋水纓握住的手慢慢鬆開,沒有掙扎,沒有抵抗,近距離地看著白起的眼睛,少女的呼吸微微拂過他的臉,輕聲問道:「這便是原因?」頓了頓,接著又輕輕道:「慢一些,衣服扯壞了總是不好。」
憤怒,慾望,衝突,心情無比複雜。但是,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心臟劇烈地跳動著,耳邊似乎聽到了少女的低語。
「在咸陽的時候,我偷看過大良造的鎖骨,很好看。」
「真的很好看。」
衣服到底是撕爛了一些,少女沒有沐浴,身上有一些味道,不過不要緊,身體很纖細,也很好看,少女的皮膚在自己撫摸下開始變得濕潤,呼吸也有些急促了起來,這很好,白起想著。
動作的時候,他聽到少女在問自己。
「大良造,那些攻下的城市中,如今百姓的生活如何?」
白起沒有停下,微喘著。「比在別國的時候好一些。」
「是啊,更好一些。」少女粉紅著面色說道:「但是城破的時候,畢竟是難過的,現在,應該也是難過的。」
……
……
結束後,少女扶著他躺到一邊,沒有急著穿衣服,先拿來一塊手巾,小心地幫他清理乾淨,又自己擦了擦,在一邊的包裹里取出一件衣服,披上,坐回到他身邊。
「大良造想知道破鄢之法?」黯淡的燭光下,少女的神色有些複雜,輕輕把衣服蓋在白起身上:「明日我便告訴你。」想了想,又想說些什麼,卻聽到了輕微的呼吸聲,白起已經睡著了。
瀋水纓這是第一次見到白起睡著的樣子。白起睡著的樣子很平靜,呼吸聲很輕,但卻很疲憊。或許只有這時候,白起才會讓自己的疲憊流露出來吧,明天就結束了,你很累了,我也很累了,只是想不到,時間竟然會這麼巧。瀋水纓想著,拿過一邊的被子輕輕地給白起蓋好。
早晨的時候,白起醒來,發現瀋水纓坐在一邊看著自己,倒下的桌子和琴已經擺好了,摔碎的酒杯也收拾起來。
見白起張張嘴想說什麼,瀋水纓笑笑打斷,再次說了一遍夜裡說過的話:「大良造想知道破鄢之法?」
邊說著拿起白起的衣服,慢慢幫白起穿好。
想說的話被堵了回去,白起安靜地看著少女不熟練卻專註而仔細地幫自己整理衣服,外面遠遠地能聽到士兵說話和走動的聲音,想了想,說道:「你還叫我大良造?」
瀋水纓低頭笑了笑,幫白起把一縷頭髮從衣襟里拉出來,又低下頭把衣帶給他系好。「先說破鄢城的事情吧,不知大良造有什麼想法?」
白起搖搖頭,少女輕輕嘆了口氣:「其實方法早就有了,我只是一直等著大良造想起來而已。」
「你認為我可以想的到,」白起看著少女走到帳口,掀開帘布看天。「你失望了?」
陽光灑在少女清秀的側臉上,少女回過頭來,放下帘子,神色複雜地看著白起,搖了搖頭:「當然不是,只是我忽然明白了一些事情。」
沒有在意白起的沉默,瀋水纓接著說道:「圍在鄢城這幾日,我一直在想一件事。這一路下來,戰無不勝,都很順利,這是大良造你用兵如神,但我總以為,有我寫在那張素娟上的東西在,為時間應該更快一些的。」
「你寫的東西確實很有用。」白起看著少女的樣子,忽然覺得有些緊張,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直覺告訴他,少女將會說和做一些事情。
「沒有用的,還是一樣的,而且我們圍在鄢城這麼多天,現在已經快到六月了,還有一大堆事情要處理,還有西陵的事情,時間……不夠了啊。」
「時間?你說什麼時間?」見少女的神色有些惘然,白起問道:「你想回去了?」
瀋水纓搖搖頭。「……也不是想回去,而是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而已。」說著,少女輕輕地嘆了口氣,神情複雜,緩緩地道:「其實,我一直都不太明白,自己要做什麼,現在我才明白,原來,這些就是我要做的事情。」
「你究竟想要說什麼?」
瀋水纓笑了笑,沒有回答,頓了頓,緩緩開口:「大良造還記得我那篇東西的名字嗎?」
「灌水記?」
瀋水纓點點頭,忽然露出了小狐狸一般的笑容。「琴沒壞,大良造要不要聽琴?」
白起點點頭,瀋水纓給白起倒了一杯酒,然後做到琴前。
「青青姐教過我《流水》,請大良造雅正。」
然後,琴聲響了起來。一開始只是間隔很長的幾個音來點綴,然後是輕快流暢的點撥攏挑,接著琴聲向著悠揚婉轉變化,這很正常,以前白起聽伯子衿彈的時候也是這樣,伯子衿彈的還更好一些。
然而接下來,在曲子的下一部分,驟然生變。那是樂曲高潮的部分,應該展現大江大河,激流飛瀑,萬里波濤,伯子衿彈起來,總是帶著一陣悠然淡雅的味道,然而這時瀋水纓彈起來,卻似乎比原來的曲調更加激昂百倍,看著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在演奏的少女,白起幾乎認為自己能聽到陣陣激流,看到從天空奔涌而下的大河。
大河……激流……水聲?
白起恍然驚醒,猛然起身,撩開帳簾,門外的秦軍士兵已經有些混亂,聚成一團在議論著什麼。然後,他在天上,真的看到了一條大河。
琴聲早已停了下來。白起回身,神色複雜地看著瀋水纓:「你在鄢水築了長渠?」
瀋水纓拿著兩杯酒,遞給白起一杯。「大良造,點兵吧。」
……
……
十日後。
鄢城雖然破了,但要處理的事情還有很多。營帳里,白起提著筆,對著長絹,在寫一封軍報,這裡死了太多的人,他建議王上赦免一些囚犯,把他們遷到這裡來。長絹邊上是一件黑色的上衣,上面的刺繡已經綉好了,暗紋的,很漂亮,他很喜歡。把筆放下,拿起上衣上壓著的一張青簡,上面零零碎碎的寫了一些話,多是給自己的一些建議,最後還寫著,如果不想帶兵了,不若請辭。
請辭?白起自嘲地笑笑,心想你都走了,還管我想不想帶兵?
咸陽城。
伯子衿來到瀋水纓住的院子里,幫那些樹澆水。那株隨手插下去的柳枝,很幸運的活了過來,長勢很好,然而那幾株桃花卻雖然才開過,但葉子不知怎麼的已經開始有些泛黃了。伯子衿揉揉有些泛酸的手指,淡淡地笑出現在臉上,想著夫君和水纓應該快回來了吧,二人相處了這麼久,不知道到時候是不是要準備一些事情。
鄧城。
「姊姊先生,你又來了?」王舒兒從母親懷裡跳下來,笑著奔向那個少女。
「你想不想她生活的好一些?」
「我想帶她離開,教她一些東西。」
「請放心。」
第十章·汗青成紙灰
《水經注·沔水》——
夷水又東注於沔,昔白起攻楚,引西山長谷水,即是水也。舊堨去城一百許里,水從城西,灌城東入,注為淵,今熨斗陂是也。水潰城東北角,百姓隨水流死於城東者,數十萬,城東皆臭,因名其陂為臭池。
《讀史方輿紀要·長渠》——
秦昭王二十八年,使白起攻楚,去鄢百里立堨,壅是水為渠以灌鄢,鄢入秦,而起所為渠不廢,引鄢水以灌田。今長渠是也。道元謂溉田三千餘頃。蓋水出西山諸谷,其源廣而流於東南者,其勢下也。
《史記·白起王翦列傳》——
秦以郢為南郡。白起遷為武安君。
秦王乃使使者賜之劍自裁。武安君引劍將自剄,曰:「我何罪於天而至此哉?」良久,曰:「我固當死。長平之戰,趙卒降者數十萬人,我詐而盡坑之,是足以死。」遂自殺。
(白起)死而非其罪,秦人憐之,鄉邑皆祭祀焉。又傳有沈女者,乞食於中道,遇白起。時秦人畏起甚重,而其言談無忌,起問而用之。嘗進起破堨灌鄢策,鄢乃取,後有起欺殺趙卒事,遂辭去。及起賜死,沈女遣死士刺范雎,又刺昭襄孝文庄襄諸王,俟始皇帝封起子仲,乃止。
《史記·遊俠列傳》——
閭巷之俠,修行砥名,聲施於天下,莫不稱賢,是為難耳。然儒、墨皆排擯不載。自秦以前,去沈女刺秦十載而易四王事,皆湮滅不見,余甚恨之。
《史記·范雎蔡澤列傳》——
魏人鄭安平聞之,乃遂操范雎亡,伏匿,更名姓曰張祿。
《編年記》——
(秦昭襄王)五十二年,王稽、張祿死。
《史記·秦本紀》——
(秦昭襄王)五十六年秋,昭襄王卒,子孝文王立。
三日辛丑卒,子庄襄王立。
(秦莊襄王三年)五月丙午,庄襄王卒,子政立,是為秦始皇帝。
《太原白氏家狀二道·故鞏縣令白府君事狀》——
……後非其罪,賜死杜郵,秦人憐之,立祠廟於咸陽,至今存焉。及始皇思武安之功,封其子仲於太原,子孫因家焉,故今為太原人。
《漢書·司馬遷傳》——
遷既死後,其書稍出。宣帝時,遷外孫平通侯楊惲祖述其書,遂宣布焉。
《漢書·宣帝紀》——
(楊惲)不悔過,怨望,大逆不道,要斬。
《三國志·魏書·王肅傳》——
帝又問:「司馬遷以受刑之故,內懷隱切,著史記非貶孝武,令人切齒。」
對曰:「司馬遷記事,不虛美,不隱惡。劉向、揚雄服其善敘事,有良史之才,謂之實錄。漢武帝聞其述史記,取孝景及己本紀覽之,於是大怒,削而投之。於今此兩紀有錄無書。後遭李陵事,遂下遷蠶室。此為隱切在孝武,而不在於史遷也。」
《破陣子》
幽夢深秋戰國,小園石徑岩苔。烈酒長鋒皆稱意,舊柳新桃素手栽。春羅細細裁。
又是風雲漫卷,向來旌羽無頹。心緒每因繁事擾,琴曲堪將弱水摧。汗青成紙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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