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戀島嶼 | 我變成秋刀魚了

來自專欄腦洞故事板9 人贊了文章

作者：茶糖一隻

1

雨下了一年，沒有停。

一開始，大家只是穿上雨鞋，抱怨著從齊膝的積水裡趟過，勉強也能苟延殘喘地到達地鐵站之類的救命島。後來雨下得更大，有錢人開始坐著快艇去上班。

中產階級只能穿上一身淘寶99包郵的潛水服走在路上，假裝剛從馬爾地夫度假回來。也常有老人家劃著舢板船出來渡人的，船頭上平板電腦放著電視劇，客人加錢的話還能煮壺茶葉梗子喝。

但，那都是早些時候的事了。

雨下到11個月零29天，大家覺得確實熬不下去了。因為城市已經，完完全全地被淹沒了。

最新的政策是讓大家全都變成海洋生物。社區工作人員會帶著表格上門讓你選填，是變成北極貝還是三文魚。內向的人也可以選擇變成水草，或者紫菜。如果你很有錢，也會有機會變成海鷗，從城市之海上飛過，俯瞰海面上的一小塊鐘塔尖頂。

2

小張敲開我家門的時候，我已經抱著氧氣罐在家裡漂了一個多月。

這一個月里我沒有出過門。小張天天來敲門，有時候幫我帶點吃的，有時候把我門口的垃圾帶下去。

終於有一天，我開了門：「進來吧。」

所有傢具都已經漂到了天花板，我們低著頭很辛苦地坐在沙發上，頭頂著吊燈的墜子。

小張很高，坐在那裡只能歪著頭。歪著頭的小張從包里拿出了一疊表格，防水材質。

「請選擇一種海洋生物。」小張說。

我面無表情地接過表格，足足有三十多頁，像一本海洋生物畫冊。

不知道陳風變成了什麼。可能是八爪魚之類的，可以同時給七個女的發微信，被捉姦的時候還可以用剩下那隻空著的觸手撓撓頭，說：我不知道啊哈哈哈，然後噗地一聲噴出墨汁來，銷聲匿跡。

而我呢，我可以變成什麼呢？

我不過是一隻擱淺在沙灘上的魚罷了。

當我提出這個選項的時候，小張說，對不起啊，我們沒有這個選項耶。

「那秋刀魚吧。」我胡亂地選了一個，「就這樣，再見。」

那張表讓我難過，因為我又想起了陳風。整座城都被淹了，大家以後都是海鮮了，到了這樣的地步，他竟然都沒有給我打過一個電話，問問我變成了什麼。

還真是，逃得無影無蹤的一隻烏賊啊。

「這……表格里有秋刀魚嗎？」小張被我趕出去的時候還在小聲嘀咕。

過了很久，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

「那個，黎貝啊……你剛才看的可能是外賣單。」

3

結果我真的變成了一隻秋刀魚，已經烤好的那種。

我還是可以遊動的，只是到哪兒都得帶著一個盤子，好像蝸牛一樣。

不止一次遇到企鵝問我：「網上衝浪啊？」

「滾。」

除了盤子麻煩一點，總體來說，變成魚之後的生活比以前方便了許多。

不用再抱著氧氣罐艱難呼吸，路過水坑的時候也不怕被突然駛過的車濺一身水。我面無表情地從地鐵安檢口游進去，慶幸終於不會再有人詬病我用死魚眼看人，因為魚，反正都是這個表情。

等地鐵的時候又碰到了小張，他仍然是人類，穿著潛水服戴著蛙鏡，和我比了半天手勢，我才認出他來。看來他還沒填表格。

小張看到我很高興：「去哪兒啊？」

我懶懶地搖了搖魚鰭：「去島上。」

地鐵緩緩向前行駛，小張坐在我對面，擔心地看著我。

車窗外可以看見椰子樹，在海底搖動著篩下一些光影。一個成熟的椰子從樹上掉落，像一個氣球一樣漂浮上去，慢慢變小，最後浮上了海面。

宛若遙遠的星辰。

小張的喉結動了動：「你已經是烤秋刀魚了，還到島上去幹嘛呢？」

我用魚鰭指著他的鼻子：「說話客氣點。」

「……你已經是秋刀魚了，還到島上去幹嘛呢？」

是啊，我去島上幹嘛呢？

我只是，在每個無法入睡的夜晚和不敢醒來的清晨，總是不可抑制地想起那座島嶼，想念岩石、泥土，想念陽光和灰塵的味道。

那座島嶼，現在是唯一的陸地了。陸地就是家。

而且，據說那座島上收集了昔日城市裡的一切，任何魚去到那裡，都可以找到自己的過去。

地鐵到站了。小張突然拉住了我的鰭：「黎貝，你別去。」

窗外波光粼粼。

在椰子樹的光影下，小張說：「那裡已經不是你的島嶼了。」

我沒有說話，轉身遊走了。

4

島嶼是在城市淹沒後建起來的。上面濃縮保留了昔日城市裡的一切，像一杯高純度的咖啡，或烈酒。

所有變成海洋生物的人都有一個後遺症，他們總是想到島上去。這種感覺被稱為：雨後思鄉症候群。

魚們一條條從地鐵口游出來，在上島處花十個貝殼購買呼吸面罩和平衡車，然後站立著騎車往島上駛去，鱗片在傍晚的最後一縷陽光下發出偏紫色的奇妙光芒。

這時候，當初選擇了螃蟹的人就體現出優勢來了，它們不需要面罩和平衡車，而是用鉗子夾著門票噠噠噠橫行著上了島，很快消失在岩石後面。

「你，走錯通道了。」賣票的人對我說，「送外賣的從那邊走。」

「啊。」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才好，「我不是送外賣的。」

「也是填了表的市民？」

「嗯。社區人員上門讓填的。」

他將信將疑地敲了敲我的盤子，發出清脆的響聲：「還真是選什麼的人都有啊，聽說上午還有一個變成芥末的。」

變成……芥末嗎？我腦海中浮現出那樣一支牙膏狀的綠色物體。什麼樣的人會變成芥末啊，那不是只能滾動著走路了嗎？

他到底還是把票給了我：「進去吧，小心別被當成夜宵吃掉了。」

小小的四方形，捏在魚鰭里好像薄得沒有什麼實感，卻是我與陸地的唯一聯結。

5

天漸漸黑了。

漂浮在城市之海上的島嶼，閃爍著紛亂的霓虹，迎來了最熱鬧的時刻。

無數戴著呼吸面罩的魚在街市中穿行，地上散落著海星和貝殼，賭坊和酒館燈火輝煌，螃蟹舉著酒瓶從地上走過，魚們一夜歡歌，揮霍著綠色的鈔票和白色的珍珠，灑落滿地像下雨一樣。

可是，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

原來島上根本就沒有我的過去，這裡只有和我一樣寂寞的魚，在海水和霓虹的縫隙里尋找慰藉的魚。

我十分小心地從烤串店和小酒館之間走過，嚇得魚鰭都立起來。總覺得下一秒就會被什麼人用海帶纏住，抓去當成下酒菜。

可是路真難走啊。不管往哪裡都是一樣的擁擠，一樣的明亮燈光晃著我的眼，我彷彿誤闖了百鬼夜行的結界。原來島嶼不是家，原來哪兒都不是家。

突然，有人拉住了我的鰭。

我大叫一聲，拚命想要甩開，那人回過頭來，我才發現是小張。

「小張？你怎麼在這裡？」

他笑了笑，朝我比了一個「噓」的手勢，拉著我大步朝前跑去。

喧鬧而陌生的世界突然間變得溫順，那一刻我恍惚感覺自己又回到了海中。

話少的小張，溫柔的小張，坐在沙發上歪著頭的小張，像航船一樣破開了眼前的空氣，漫天輝煌的燈火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迅速朝兩側滾落而去，我抱著盤子拚命奔跑，上氣不接下氣，卻終於將這輝煌的寂寞踩在了腳下的石板路上，甩在身後遠遠的夜色里。

多久了，沒有這樣痛快地跑過。

是從下第一場雨的時候起，就開始穿著雨衣雨鞋，小心翼翼地繞著水坑行走。到了城市淹沒以後，便每日遊走在海水之中，被巨大的阻力包裹著，好像舊戀人昔日的柔情，欺騙著我說永遠不會離開，卻最終使我一個人沉在無邊的海水裡，艱難度日。

6

我們在島嶼的邊緣坐下來，大口喘著氣。

黑暗中，海水靜靜地盪著。

「你看，這裡已經不是你的島嶼了。」小張說。

「是啊……可那又能怎麼辦呢？我總是想著這裡，睡著也好醒著也好，一刻都不能忘。」

「是為了陳風嗎？」

海風從我的臉上吹拂過去，有那麼一會兒，我們只是靜靜地聽著海浪拍打的聲音，一下，又一下，彷彿有某種沉默的韻律在星河之下默默呈現，又歸於靜寂。

我仰起頭，以開朗的語調，大聲說：「是啊，是想來島上找他。」

陳風，你聽到了嗎？我在這裡，我來島上了。

我身後的喧鬧燈火，照進了眼前的漆黑海洋之中。而我繾綣無能的心意，也能被海水送到你那裡嗎？

我的恨意，我的不舍，你還能聽到嗎？

還是說，早在下雨的第一天，這一切就已經結束。

海風靜靜吹拂著水面，我聽不見回答。

原來島嶼的意義不在回憶，而在告別。

那些狂歡的人們，也正在用荼蘼的夜向過去告別啊。

7

「你也看到了，他不在這裡。島嶼號稱收集人們的過去，其實不過是一個噱頭。沒有人真的可以回到過去，也沒有人真的一定要回到過去，人們想要的，只是逃離孤獨罷了。」

「是啊，也許我該回去了。」

「別急啊，再陪我坐一會兒嘛。」小張晃著手裡的門票，「來島上的票不便宜呢。」

我們在海邊坐了一夜，一直坐到島嶼的光在身後漸漸熄滅，海鷗從海面上寥落地飛過。

「小張，你為什麼還沒有變成魚？」

「我還沒選好啊。」

「一定要好好選，可別像我似的變成了烤魚。」

「沒關係，我也喜歡烤魚的。」

8

在我們起身離開島嶼的時候，有一隻什麼東西咕嚕嚕滾到了我的眼前。我彎腰看去，嚇了一跳。

是芥末。

關鍵是，我十分確信那不是一隻普通的芥末。

那是陳風啊。

我能認得出來，就算他變成了一支綠色的牙膏狀物體，我也仍舊在第一眼就認出了他。

「陳風。」我拽住了他，「你怎麼變成芥末了？」

「關你屁事。」

「你的新女友呢？」

「被我嗆走了。」陳風綠著臉說。

我覺得這個事情真的太好笑了。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直到陳風沒好氣地瞪了我一眼：「你誰啊？」

我愣了一會兒：「啊，就是一隻過路的秋刀魚。」

「一條烤魚，還有心情笑我？」陳風竊笑一聲，把身體彎曲起來，滾著離開了。

離島的時候，小張一直靜靜地跟在我的後面不敢說話，直到上了地鐵，他才來拉了拉我的鰭：「黎貝，你還好吧？」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現在我才知道，原來劈腿的人會變成芥末。執法部門真的太貼心了。」

「那個……其實是我偷偷在他的表格上填了芥末……」小張囁嚅著說道，「我當時看到你那麼難過，一衝動就……」

「？？？」

我噎了很久，才說出一句話來：「小張，你牛逼啊！」

「你不會怪我吧？」小張可憐巴巴地望著我。

我揮揮手：「算了，都過去了。」

窗外，椰子樹在海水中搖曳。我隔著車窗，看巨大的葉子在水中一點點卷舒，也看到了玻璃上小張的倒影，他心虛地低著頭，不知所措。

我噗嗤一聲笑了。其實，把陳風變成芥末，還真的挺爽的。

9

「你還沒想好要變成什麼嗎？」

「那個，其實我早就想好了。這不是你一直往島上跑嗎？我怕不方便去找你，所以一直遲遲沒填表。」

「你放心吧，我以後不會再去島上了。」

「那就好，那我去填表啦。」

小張歡快地填了表。我接過來一看，上面寫著：檸檬。

「黎貝，你願意和我在一起嗎？」小張拉著我的魚鰭，鄭重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