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諜的遺產 第二章
來自專欄 A Legacy of Spies 翻譯
第二章
我在雙教堂村的農莊,包括一棟樸素的花崗石主宅,從十九世紀屹立至今;一座破爛不堪的穀倉,山牆上有個石頭十字架;不知哪場戰爭防禦工事的殘骸;一口石頭壘成的老井,現在已經不用了,但之前被地下抵抗組織徵用,用來在納粹佔領軍的鼻子底下藏匿武器。還有一個同樣古老的室外烤爐、一台廢棄的蘋果榨汁機,還有五十公頃連綿的田地,直通峭壁和海邊。農莊在我家傳了四代,我是第五代。這裡既不是貴族遺產,也非投資寶地。從卧室的窗戶向外看,右手邊是一座十九世紀的教堂,尖頂上凹凸不平;左手邊是一座孤零零的白色小教堂,頂子由茅草鋪成。這兩座教堂就是我們村名字的由來。雙教堂村,像布列塔尼任何所有地方一樣,你要麼信天主教,要麼什麼都不信。我就什麼都不信。
從洛里昂到農莊,首先得沿南岸大道開大約半小時。冬天,瘦小的楊樹矗立在道路兩旁。向西行駛,你會路過希特勒大西洋防線殘留的巨大水泥塊。這些大傢伙沒法移動,名氣都相當於現代的巨石陣。再開大概三十公里,留神左邊一家叫「奧德賽」的披薩餐廳,名字可是神氣。之後不久,一座臭氣熏天的垃圾場會出現在你右邊,名字起錯了的奧諾雷(譯註:此人法語名字意為「榮譽」,後面會解釋為什麼「起錯名字」)在那兜售些小零碎,舊車胎和化肥。他是個醉鬼、盲流,當地人都管他叫惡毒侏儒。母親時常警告我不要靠近他。看到一塊標有「德拉敘」(母親的娘家姓)的破牌子,你就來到一條坑窪不平的小路上,趁沒壓著坑趕緊剎車。當然,除非你是郵差丹尼斯先生,可以閃轉騰挪,全速通過。那個初秋明媚的早晨,丹尼斯先生就是這樣做的,院子里的雞嚇得四散而逃,而我心愛的愛爾蘭獵犬「戀人」對此不屑一顧,她正忙於照料剛生下來的一窩小狗崽,根本無暇顧及人類的小事。
而我則在丹尼斯先生(又名「將軍閣下」,因為他身材高大,和戴高樂總統有幾分神似)走下他那黃色郵車,開始朝大門台階前進的那一刻,就一眼看出他瘦長的手裡拿的信件來自「圓場」。
*
開始我並不在意,只暗中覺得有趣。英國情報機構的有些特質是無法改變的。其中之一是對公開信件用什麼信封的強迫性焦慮。外表不能官氣太重,不能太正式,否則不利於保密。信封不能透明,所以一般選有橫線的。雪白的顏色過於顯眼,得找淺色,不引人注目。灰暗的藍色或者灰色都行。這一封是淺灰色的。
下一個問題:地址是列印還是手寫?答案是,必須首先考慮接收人員的需求。在這也就是我,彼特?吉勒姆,前僱員,賦閑在家,心存感激。長期居住在法國鄉下。從不參加老兵聚會。沒有值得注意的社會關係。享受全額退休金,因此可以任意擺布。結論:偏遠的布列塔尼小村莊,沒什麼異鄉人,貼英國郵票的灰色信封、列印地址、有點官方式樣,肯定在當地引起關注,那就用手寫吧。接著才是最困難的。單位,或者不管「圓場」現在叫什麼,必須要有密級,即便只是「個人」信件。是不是再加個「私人」強調一下?個人/私人,收信人親啟?有點過了。還是「個人」。或者再好點,這裡直接用的「人事部」。
1號炮兵大樓
倫敦,東南14號
親愛的吉勒姆,
我們素未謀面,請允許我先介紹自己。我是您之前公司的業務經理,職責是處理現在和過去的有關事項。多年前您曾發揮過重要作用的一件事情,如今發生了出人意料的變化。因此,我別無他法,只能要求您儘快趕赴倫敦,協助我們共商對策。
我被授權向您提供交通補貼(經濟艙)。您按要求在倫敦逗留期間,將得到130英鎊/日的津貼。
由於我們沒有您的電話號碼,請按照上面的號碼聯繫塔尼亞,資費由公司承擔。如果您有電子郵件,請聯繫下面的郵件地址。我不希望給您帶來不便,但必須強調此事的緊迫性。請允許我提醒您退休協議第14段的內容。
敬啟
A. 巴特菲爾德
(LA 至CS)
附筆:請攜帶護照,並在前台出示。
「LA至CS」意為「法律顧問至局長」。「第14段」意為「由圓場需要決定,終生負有受調遣義務」。「請允許我提醒您」意為「想想誰支付你退休金」。我沒有電子郵件。還有,他為什麼不在信中標明日期,出於安全考慮嗎?
凱瑟琳正和她9歲的女兒,伊莎貝爾,在果園裡和兩隻新近加入我們的山羊玩耍。這兩隻羊不大,性格卻很火爆。凱瑟琳身材纖細,有一張典型的布列塔尼寬臉,褐色的雙眼總是慢慢的、不動聲色的打量著你。只要小伊莎貝爾伸開雙臂,兩隻山羊就會蹦到她懷裡,她就很開心。然後伊莎貝爾抱住羊,快樂地用腳跟轉圈。而凱瑟琳雖然強壯,一次也只能接住一隻羊。因為它們要是兩隻一起蹦過來,非把她撞個四腳朝天不可。伊莎貝爾完全忽略了我,她不喜歡眼神接觸。
在她們背後的田地里,耳背的短工伊夫斯正彎腰收割捲心菜。只見他右手砍斷菜梗,左手把整棵菜拋進小推車,期間他後背的角度從來沒變過。一匹名叫阿爾特彌斯的灰色老馬在一旁看著他。它也是凱瑟琳的心頭好。幾年前,我們還收留了一隻從隔壁農場跑出來的鴕鳥。凱瑟琳告知農場主時,對方說它太老了,留著它吧。後來鴕鳥安詳逝去,我們還為它舉辦了體面的葬禮。
「你想什麼呢,皮埃爾?」凱瑟琳問道。
「恐怕我的離開幾天」我答道。
「去巴黎?」凱瑟琳不喜歡我去巴黎。
「倫敦」,我說。因為即便退休了我也得用掩護身份:「有人死了」。
「你的愛人?」
「早不是了」我回答,堅定的語氣把我自己都驚呆了。
「那就不是大事。你今晚走?」
「明天。我從雷恩坐一早的航班走」。
曾幾何時,圓場只要一聲招呼,我就會趕到雷恩坐飛機走。現在不是了。
*
收到信的第二天,我凌晨四點下了計程車,走上通往「密情局」新總部大樓的人行通道,新大樓出奇的華麗。你得在老「圓場」的大樓呆過,才能理解我對此的厭惡。把自己想像成我,正值間諜生涯的鼎盛期,累得像狗一樣,從某些帝國(大部分時候是蘇維埃帝國,或者其附庸國)被人遺忘的角落歸來。你坐大巴直接從倫敦機場過來,然後乘地鐵來到劍橋圓場。情報處理團隊正等著聽你彙報。你登上五級破舊的階梯,就來到了這棟難看的維多利亞時期建築的門口,我們管這兒叫總部、辦公室或者「圓場」。你就到家了。
忘掉你剛才和情報處理、需求以及行政部門的爭執吧,這是一線和後方日常拌嘴而已。傳達室里的門衛祝你早安,自然地帶著「歡迎回家,吉勒姆先生」的問候,然後問你是否需要檢查手提箱。你會回答:謝謝你,麥克,或者比爾,或者無論哪個當天值班的人,且從來不用考慮出示通行證。不知為什麼,你臉上總掛著笑。在你面前有三台搖搖欲墜的電梯,從入行第一天你就不喜歡它們,其中兩台總停在樓上,第三台則是「老總」專用,所以想都不要想。其實不論如何,你都寧願自己迷失在這些如迷宮般的走廊和死胡同里。它們正是你選擇生活的世界的具體呈現,這裡有蟲蛀的木製樓梯、掉漆的滅火器、魚眼鏡頭和香煙、雀巢咖啡以及除臭劑的怪味。
現在變成了這樣的怪物。歡迎來到泰晤士河邊的間諜樂園。
在幾個身著運動服的男女的監視下,我來到防彈玻璃環繞的前台,看著自己的英國護照被一個滑動的金屬託盤帶走。玻璃後面的面孔是個女人,奇怪的強調短語和電子語音則來自埃塞克斯男性:
「請把所有鑰匙、手機、現金、手表,書寫工具和所有隨身攜帶的其他金屬製品,放入你左邊檯子上的盒子,請保存標明裝有你物品盒子的白色標籤,然後請拿起鞋子通過標有訪客的大門」。
我的護照回來了。按照程序,我被一個大概只有14歲的活潑女孩拿著類似乒乓球拍的東西搜身。接著我進入一個倒放的玻璃棺材裡面,吃了一會輻射。拿回鞋子,系好鞋帶(感覺比脫鞋的過程還丟人),活潑女孩帶我進了沒有標誌的電梯。她問我白天過得開心嗎?我一點也不開心。如果她想知道的話,晚上過得也不好。多虧了A. 巴特菲爾德的來信,我幾十年都沒睡得這麼不安穩了。可我也不會告訴她這些。因為我是,或者說曾經是,活躍在一線的動物。我的天性就應該在間諜青睞的開放空間活動。而我在所謂「理應成熟的年齡」卻發現,重獲新生的「圓場」突然發來一封要我趕往倫敦的「分手信」,讓我踏上了一次觸及靈魂的夜間旅行。
我們似乎到了頂樓,沒有任何標識。在我曾活躍的那個世界,最大的秘密往往都孕育於頂樓。我年輕的同伴脖子上套著不少掛有電子標籤的帶子。她打開一扇毫無特點的門,我進去,她關門。我試了試把手,門紋絲不動。我這一生中是被人關過幾回,但都是被對手。牆上沒有窗戶,只掛著幾幅小孩子畫的有鮮花和房子的畫。這到底是A.巴特菲爾德孩子的作品?還是之前囚犯的塗鴉?
我坐在一把辦公室常見的椅子上,隨手翻看一本破爛不堪的《第三隻眼》雜誌,心裡想著到底是誰丟了幽默感,是我還是它?我站起來,又試了試門,然後換了把椅子坐。現在我敢肯定,A. 巴特菲爾德正在深入研究我的身體語言。好吧,如果真是這樣,那得祝他好運了,因為我在這期間已經把所有間諜生涯內發生過的失誤和災難性後果在腦子裡都過了一遍。之後不久,門開了,一位身著正裝、短髮、四十歲左右的女士快步走了進來,她口音純正,聽不出是什麼階層,「哦。你好,彼特。我是勞拉,請進吧」。
我們穿過一條空曠的走廊,來到一間白色,有封閉窗戶的辦公室,裡面很乾凈。一個面孔年輕、戴眼鏡、穿襯衫打背帶的男人(他應該是英國公立學校出身,看不出歲數)從桌子後面彈了起來,一把抓住我的手。
「彼特!老天爺!你看起來棒極了!看起來很年輕啊!路上順利嗎?咖啡?茶?真的都不要?你能來真是太好了。幫了我們大忙了。見過勞拉沒有?當然見過。讓你等半天真不好意思。上面打來電話。現在沒事了。請坐」。
他邊說邊沖我擠眉弄眼地示好,指引我坐進一把直背「懲罰椅」里(椅子帶扶手,適合久坐)。之後自己坐在桌子的另一邊(桌上堆滿了模樣老舊的「圓場」文件,從顏色上看,是關於不同國家的文件),他在文件後面我看不到的地方捲起了襯衫袖子,兩隻手像翻花繩一樣交叉著,拖著自己的下巴。
「對了,叫我邦尼」他宣布到,「是個蠢名字,可打小我就叫這個,改不了。現在想想,可能也是我來這工作的原因之一。要是人人都『邦尼,邦尼』地叫著,我可沒法好好在高等法院干,對吧?」
這是他的話術?這就是現在「圓場」中年律師們的說話方式?帶點騷氣,帶點復古?我對當代英語不甚了解,不過從坐在他身邊的勞拉的表情來看,沒錯了。而即便坐著,勞拉也散發出一種野性,好像隨時會撲過來。她右手中指帶著圖章戒指。是她父親的?還是性取向的某種隱秘說明?我離開英國太久了,看不懂咯。
邦尼開始漫無目的地閑聊。他的兩個女兒崇拜布列塔尼。勞拉去過諾曼底,沒去過布列塔尼。她沒說和誰去的。
「你可是生在布列塔尼啊,彼特!」邦尼突然毫無徵兆地表示抗議,「我們應該叫你皮埃爾!」
叫我彼特就行,我說。
「直說吧彼特,我們現在要解決一些嚴重的法律問題」,邦尼發現了我白頭髮里露出來的助聽器,開始用緩慢、清晰的聲音說話:「還不算危機,但是必須處理,而且要儘快。我們非常需要你的幫助」。
對此我回答說:能幫上忙是我的榮幸,邦尼,這麼多年了還能想起我真是太好了。
「很顯然,我在這裡是為了保護『密情局』。這是我的工作」,邦尼好像沒聽見我說話似地繼續道,「而你是以個人身份前來。沒錯,你是前僱員,我也肯定你早早就享受退休生活了,但我沒法保證你的利益和我們的利益每時每刻都是一致的」。他眯起眼睛,咧開嘴笑了。「所以我要告訴你的是,彼特:無論我們對你當年為『密情局』做出的貢獻有多麼心懷感恩,這兒是組織。你是你,我是個要命的律師。凱瑟琳好嗎?」
「很好,謝謝。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我沒把她列在名單上。為了嚇唬我。為了告訴我禮後面是兵。告訴我「圓場」的千里眼有多大。
「我們在考慮是否需要把她加入你的重要社會關係名單,這名單已經挺長了,」邦尼解釋說,「單位規定而已」。
「凱瑟琳是我的租戶。她是之前租戶的女兒、孫女。我不喜歡改變,至於你們關心的問題,我沒和她睡過,也不打算這麼做。這樣解釋可以嗎?」
「非常好。謝謝」。
我撒的第一個謊,近乎完美。之後要迅速反擊:「聽起來我需要請個律師」,我建議到。
「還不到時候,你也請不起。現在價格太高。據我們掌握,你結過婚,又離婚了。對嗎?」
「對」。
「一年間的事情。佩服佩服」。
「謝謝」。
這是開玩笑?還是想激怒我?我懷疑是後者。
「年少輕狂?」邦尼禮貌地問。
「緣分未到」,我答道,「還有問題嗎?」
但是邦尼不會輕易放棄,也希望我清楚這一點,「我的意思是,那誰--孩子?孩子是誰的?父親是誰?」他的聲音依然浮誇。
我假裝沉吟了一會,回答到:「你知道嗎,我覺得自己從沒想過要問她」。趁他還在琢磨這句話,我又拋出問題:「既然咱們現在開始討論誰對誰幹了什麼,也許你能告訴我勞拉為什麼在這?」
「勞拉是歷史」,邦尼大聲說。
歷史是一位短髮、褐色眼睛、面無表情而且素麵朝天的女士。現在除了我,沒人還臉上帶笑。
「那我都有什麼罪呢,邦尼?」準備動真格的了,我反而用輕鬆的語氣問:「放火燒了老佛爺的船廠嗎?」
「別逗了,有什麼罪可談不上,彼特!」邦尼一樣輕鬆地提出反對。「只是有事情需要處理而已。開始之前我先問你個問題,行嗎?」--他擠擠眼。「『橫財』行動,過程如何?誰主辦的?哪裡出錯了?你在其中起到什麼作用?」
如果你預計的最壞的情況發生了,會有鬆口氣的感覺嗎?反正我沒有。
「你說『橫財』是嗎,邦尼?」
「橫財」--他又大聲說了一遍,以免我的助聽器沒接收到。
慢慢來。你已經上歲數了,記性不是你的強項。不要著急。
「『橫財』什麼東西,邦尼?給個提示吧。日期?」
「大概是本世紀六十年代」
「你說是次行動?」
「秘密的。代號『橫財』」。
「目標是什麼?」
勞拉從我看不見的位置說:「蘇聯/衛星國。直接針對東德情報機構。也叫史塔西(還特意為我提高了音量)」。
史塔西?史塔西?我想想。哦對了,史塔西。
「任務目的是什麼,勞拉?」我問,這時已經想好了對策。
「炮製騙局,誤導敵人,保護重要線人。滲透莫斯科中心,目的是挖出組織里可能存在的叛徒」。然後變成了陰鬱的語調:「只是我們現在手頭一份文件都沒有。只有一堆檔案的互相參照項,文件本身則憑空消失。似乎是丟了,我們認為是被偷了」。
「『橫財』,『橫財』」,我重複著,一邊搖頭一遍露出老人獨有的笑容,其實老人有時候並沒有看起來那麼老。「不好意思,勞拉,恐怕我沒什麼印象」。
「一點也想不起來?」--邦尼。
「沒印象了,哎呀。一片空白」,這時候我開始努力驅趕腦海中的影像:年輕的自己打扮成披薩送餐員,趴在那輛初學者摩托上,在午夜把機密文件從「圓場」總部遞送到倫敦某處。
「還有,如果我還沒提到,或者說你沒聽見」,邦尼用他最不帶感情的語氣說。「我們了解到,『橫財』行動牽涉到你的朋友和同事阿列克?利馬斯,你可能還記得,他在柏林牆邊上被打死了,那時候他正要去幫他的女朋友,伊麗莎白?高爾德,而伊麗莎白先他一步倒在柏林牆那。這些你也忘記了?」
「我他媽當然沒忘」,我吼道。然後解釋說:「你們問我的是『橫財』行動,又沒問阿列克。所以答案是不記得。我一點也不記得,從來沒聽說過。抱歉」。
*
在所有審訊中,否認就是臨界點。不要在意之前的對話有多客氣。從秘密警察的角度看,否認會立刻招致暴力打擊,因為普通秘密警察通常要比審訊對象笨一些。老到的審訊員,如果被當面拒絕,也不會馬上選擇正面突破。他通常會重整旗鼓,從不同角度接近目標。所以從邦尼滿意的笑容來看,他就打算這麼做。
「那麼,彼特」,他的聲音很小,我幾乎聽不清楚:「咱們先不管『橫財』行動,你不介意我和勞拉先問幾個有關大背景的問題吧?」
「什麼問題?」
「個人責任。關於服從上級命令止於何處,個人行為責任從何算起的古老問題。懂我的意思嗎?」
「勉勉強強」。
「你是一線人員。總部已經同意你開展行動,但計劃趕不上變化。出現了不該有的傷亡。你或者你身邊的同事,有可能超出了命令範圍。你有沒有考慮過這種情況?」
「沒」,
他要麼就是忘了我聽力不行,要麼就是認定我聽力沒問題。
「那你也沒法想像,純想像啊,這種情況會讓你面臨多大的壓力?回顧你漫長的一線生涯,難道沒遇到過類似的緊急情況?」
「想不出來,不好意思」。
「就從來沒有那麼一刻,你覺得自己超出總部命令的範圍,發現事情失控了?也許是把自己的感覺、需要,甚至偏好凌駕於使命之上?而你對產生的嚴重後果沒有任何準備和預判?」
「嗯,那樣的話總部會處罰我,不是嗎?或者是召回倫敦。或者要是問題嚴重的話,早直接讓我滾蛋了」。我邊說邊嚴肅地皺了皺眉。
「咱們把眼界放寬點,彼特。我要說的是,可能存在憤憤不平的第三方。情報世界以外的普通人(由於你的行為所導致),在機緣巧合的情況下,或者受慾念的影響,錯誤地受到連帶傷害。多年以後,也許整整一代人過去了,有人可能覺得他們有機會狀告『密情局』,並以此獲利。可能要求對人身安全的損害進行賠償,如果不成,也可能以過失殺人罪或者更甚,進行刑事自訴。可能針對『密情局』整體,或者」--他假裝詫異地挑了挑眉--「針對某個前僱員。你從沒考慮過這種可能性?」--他聽起來與其說像律師,更像個準備告訴你壞消息的醫生。
再想一想。撓撓滿是花白的腦袋。依然沒有。
「我怕是忙著給敵人製造麻煩呢」,我邊說邊露出老手那種疲憊的笑容。「前有敵人,後有總部,實在沒時間思考哲學問題」。
「他們最簡單的開局是走議會程序,然後發送『訴訟前通知書』為走法律程序做好準備,但不會一竿子捅到底」。
還在思考,恐怕還是想不起來,邦尼。
「之後等法律程序啟動,議會質詢就得靠邊站。法院就可以全面調查了」,他等了一會,依然沒用,於是比原來更狠了:
「還是想不起『橫財』是什麼?為期兩年的隱秘行動,你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有人會說英雄一樣的--角色?還是一點也想不起來?」
勞拉的神態像修女一樣,褐色的眼睛瞪著我,又問了相同的問題,而我則再次動用自己老人的記憶:該死,還是什麼也想不起來。但我猜你肯定已經知道這結果了--然後我失望而又懊惱地搖了搖花白的頭。
「不是什麼培訓模擬吧?」我開玩笑地問。
「勞拉剛告訴你那是什麼了」,邦尼反駁道。我則表示「啊,是啊,她確實說了」,然後試著做出羞愧的表情。
*
我們把「橫財」行動放一邊,接著又回來琢磨情報圈外的普通人,先是通過議會追蹤一名「圓場」前僱員,然後又在法庭擺他們一道。但我們還沒提到這些我們可能正在討論的人的名字,也沒明說是哪些前僱員。我說我們是因為,如果你搞過一點審訊工作,然後發現自己處於被審訊的位置上,那麼可能產生一種複雜的情景,結果你和審訊者結成了統一戰線,在討論中一致對外。
「我的意思是,就拿你的個人檔案,或者說還剩下這部分檔案來說,彼特」,勞拉抗議到。「這檔案也不是清空了,只是被刪減過。好吧,檔案里的敏感附件密級太高,不能放在普通檔案室。雖然有點誇張,大家也能理解。畢竟這就是秘密附件的作用嗎。可我們去保密檔案室又找到了什麼?完全是空白」。
「真是他媽一團糟」,邦尼這時候插了一句,似乎作為說明。「從檔案來看,你整個職業生涯就是一堆屎一樣的銷毀證明」。
「只是假設」,勞拉評論道,絲毫沒受這些一點不像出自律師之口的污言穢語的影響。
「啊,但是為公平起見,勞拉」--邦尼開始唱白臉--「我們看到的也許是邪惡的比爾?海頓所造成的」--然後對我說:「可也許你也不記得比爾?海頓是什麼人了吧」。
海頓?比爾?海頓。知道啊:蘇聯雙面間諜,「圓場」無所不能的「聯合指導委員會」(通常被稱為「聯指委」)主席,三十年間源源不斷地把組織的秘密透露給莫斯科中心。他也是那個每天在我頭腦中出現最多的人,可我也並不打算跳起來大喊「那個雜碎,我真該擰斷他的脖子」--這件事已經由一個我認識的夥計給幹了,「圓場」里的人對此都挺高興的。
同時,勞拉還在繼續和邦尼的對話:
「哦,我完全相信,邦尼。所有保密檔案都被比爾?海頓做了手腳。而咱們的彼特是第一批察覺他有問題的,對嗎,彼特?你當時是喬治?史邁利的個人助理。他的看門人和忠實的門徒,不是嗎?」
邦尼不可思議的搖搖頭。「喬治?史邁利。我們最傑出的特工。『圓場』良心,也被稱為『圓場』的哈姆雷特,雖然有失偏頗。真是個奇人。不論如何,你不會認為在『橫財』行動中,是喬治?史邁利,而不是比爾?海頓出於某種原因打劫了保密檔案室吧?銷毀證明上有不少很奇怪的簽名。你我都沒聽過的名字。我可不是說出自史邁利之手。他肯定用了代理人,他當然會這麼做。肯定有人會不顧法律條文,盲目執行他的命令。我們的喬治是個偉大的人,不會讓自己的手弄髒的」。
「老皮,有什麼想法嗎?」勞拉問。
我確實有想法,很鮮活的想法。我討厭被稱為「老皮」,而且我們的對話正朝著越發不可控的方向發展。
「勞拉,究竟為什麼喬治?史邁利,而不是其他人,需要偷拿『圓場』文件呢?我向你打包票,比爾?海頓就算偷了芝麻綠豆大點的東西,也會笑出聲來」。
然後我輕輕笑了笑,搖了搖我這顆古董腦袋,以暗示現在的年輕人對當年真是一無所知。
「哦,我覺得喬治可能有理由偷取文件」,邦尼替勞拉答道。「他負責冷戰最嚴酷那十年間的秘密行動,為爭地盤和『聯指委』大打出手。雙方無所無用,互挖牆腳、撬保險箱什麼的。搞出了「密情局」多年來最黑的秘密任務。於是喬治為了大局放棄了良心。好像他也經常這麼做。我認為你心愛的喬治要變沒幾個文件還是很輕鬆的」。現在開始直接對著我說:「而且我也能想像出你問心無愧地幫他是什麼樣。有些極有意思的簽名看起來很像是你寫的。你連偷都不用,只要以某人的名義把它們借出來就齊活了。至於可憐的阿列克?利馬斯,悲慘地死在柏林牆邊上,他的個人檔案甚至沒被刪減。而是直接不翼而飛了。甚至連總索引里連箇舊卡片也沒有。你可是出奇的冷靜啊」。
「如果你想知道,我很震驚。心情也十分激動,真的」。
「為什麼?只是因為我暗示是你偷了利馬斯的檔案,然後藏進樹洞里?你曾經替喬治叔叔偷過不少檔案。為什麼不包括利馬斯的呢?也許出於對他的紀念,就在他被掃倒以後--他那時候和誰在一起來著?」
「高爾德。伊麗莎白?高爾德」。
「啊。你還記著呢。朋友們叫她麗茲。她的檔案也沒了。浪漫點的解釋是,阿列克?利馬斯的檔案和麗茲?高爾德的檔案一起消失在了遙遠的過去。對了,你和利馬斯怎麼成為過命的朋友的?按我們聽說的,你倆一直都是好兄弟」。
「我們一起搞事情」。
「搞事情?」
「阿列克比我大,比我聰明。如果他要執行任務,需要幫手,他就會問我。如果人事的頭頭和喬治同意,我們就一起干」。
勞拉又開腔了:「關於『一起干』,舉幾個列子」--她聽起來明顯不喜歡「一起干」這種說法,可我喜歡。
「哦,我和阿列克的合作大概從五十年代中期的阿富汗開始,我倆的第一件差事是向高加索地區乃至俄國派遣滲透小組,對你們來說可能太古老」。又一聲竊笑,再搖搖頭。「我得承認,不算太成功。九個月後他被調往波羅的海地區,負責愛沙尼亞、拉托維亞和立陶宛地工的打入和拉出。他找我幫忙,我就去了」。我又給她解釋一下:「那時候的波羅的海三國是蘇聯集團的一部分,勞拉,當然我相信你肯定知道」。
「地工就是特工。我們現在叫線人。官方表明,利馬斯被派駐在東德的特拉沃明德市,對嗎?」
「沒錯,勞拉。掩護機構是國際海事調查集團。白天干漁業保護,晚上搞快艇登陸」。
邦尼打斷我倆的私聊:「快艇登陸的事有名目嗎?」
「我記得沒錯的話,叫『折刀』」。
「所以不叫『橫財』?」
沒理他。
「『折刀』。執行了幾年,之後終止了」。
「怎麼執行?」
「首先,挑選志願者。送到蘇格蘭黑森林或什麼別的地方接受訓練。愛沙尼亞人,拉托維亞人。然後想辦法送回老家。月黑風高夜。橡皮艇。輕輕的出海,打槍的不要。帶夜視設備。岸上的接應小組給出安全信號。然後你就上岸,或者地工上岸。」
「地工上岸了,然後你和利馬斯做什麼呢?當然除了喝一杯啊,我聽說利馬斯喜好杯中物」。「哈,我們也不能幹等著,對吧?」我回答,沒著他的道。「命令要求我們儘快離開。讓他們自己干。你為什麼問這些?」「一半為了解你,一半因為我不明白為什麼你對『折刀』行動記憶猶新,卻記不起一點有關『橫財』的事了呢?」勞拉又開口了:「讓他們自己干,我猜你的意思是讓他們自生自滅?」「你非要這麼說我也沒辦法,勞拉」。「那他們結局怎樣?還是你又忘了?」「他們因我們而死」。「死,是字面上的意思嗎?」「有人一上岸就被抓了。其他人過幾天才被抓。有的被對方逆用,但也很快被處決」,我反駁道,感覺聲音中的憤怒越來越明顯,也顧不得隱藏了。「那我們應該怪誰呢,老皮?」還是勞拉。「什麼?」「為他們的死」。這時候爆發也無所謂了。「該死的比爾?海頓,咱們組織里的叛徒,還能有誰?沒等離開德國海岸,這些倒霉蛋就已經暴露了。多虧了我們親愛的『聯指委』的頭頭,就是『聯指委』策劃的整個行動!」邦尼低下頭,在成堆的文件中查閱著什麼。勞拉先看向我,然後故意盯著自己的雙手。她的指甲很短,像男孩子,很乾凈。「彼特」--現在邦尼不再一次一個問題,開始連珠炮似的發難。「作為『密情局』的首席律師--我重複,不是你的律師--我對你過去的某些經歷非常擔憂。也就是說,一名資深律師可以讓你看起來--如果議會做出讓步,不管保密不保密,由法庭介入此事,老天在上--在你的職業生涯中,和數量眾多的死亡有關聯,還對此默不作聲。你被安排--咱們假設是被聖人喬治?史邁利--參加秘密行動,而在這些行動中,無辜群眾的死亡是可以接受的、必須的,甚至誰知道呢,是預設的結果」。「預設的結果?死亡?你到底在胡說什麼?」「橫財」,邦尼耐心地說。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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