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眼
來自專欄千里覓俠蹤4 人贊了文章
一
「鐺——鐺——鐺……」
清越的金刃相擊之聲在山間飄蕩,長久不絕。
山間白霧繚繞,草木蒼翠,一條溪流隨山勢蜿蜒曲折,潺潺流淌。溪流之畔搭有幾間木屋,一少年赤了上身,神情專註,眼神明澈,用力揮動大鎚,不斷擊打一件燒得通紅的鐵器。
距那少年數丈之外,一鬚髮皓然的老者微眯雙眼,注視那少年揮臂沉腕的動作,朗聲道:「白鹿,看樣子差不多了,你請楚先生到火爐之側觀看罷。」
少年唔了一聲,口中道:「楚先生,請你過來一下。」
那楚先生是個身形高瘦的中年人,模樣甚是清秀,依言走到火爐之側,問道:「白鹿老弟,要在下幫忙給你鼓風助火勢嗎?」
白鹿嘿嘿一笑,又輕輕搖頭,楚先生只得站在火爐之側,酷熱襲身,不多時便汗如雨下,白鹿一邊看著他,一邊小心揮錘敲打,忽然丟開大鎚,伸手往楚先生臉上抹去,又隨手一甩,汗珠飛到那件通紅的鐵器上,發出細微的嗤嗤之聲,白鹿飛快挾起那件鐵器放入冷水之中。
青煙高騰,白鹿口中默默念數,眸子中閃過一道異樣光華,喜道:「成了!」,挾起那件鐵器,原來是一柄黑沉沉的砍柴刀。
楚先生接過柴刀,走至林邊信手揮刀砍樹,但見他腳步虛浮,手勁微弱,不似常年打柴之人,但柴刀所過之處,樹枝紛紛折斷倒下,楚先生朗聲長笑,回到那老者身前道:「多謝青崖先生,如此一來,楚某每日多砍得幾捆柴,便衣食無憂了。如此神器,不知要多少銀兩?」
青崖老人道:「求生之器,何須銀兩?楚兄一身不凡才學,在此亂世中寧可辛勞渡日,也不取媚權貴,老朽欽佩之致。此刀凝聚心血汗水,不必開刃也鋒銳之極,但它只可用來砍柴,若有傷生過血之舉,柴刀便會反過來妨主。望楚兄切切牢記心間。」
楚先生深深一揖道:「在下銘記心間,永不相忘。」又轉身道:「多謝白鹿兄弟。」白鹿眨眼一笑道:「楚先生,你若要謝我,就在砍柴之餘多來給我說故事。」
二
烈日當空,背負長劍的青年跪在木屋之前,汗水如同他身邊的溪流一般,潺潺流淌,將他全身也濕透了。
白鹿將頭探出門口看了一眼,笑道:「師父……這位大哥跪了三個時辰了……」
青崖老人輕輕誦讀手中書卷,毫不理會,白鹿又道:「師父,我不是要您答應給他鑄劍,我是怕他暈倒了,害我又要背他下山。」青崖老人放下書,閉目不語。白鹿低聲念叨:「我還是得送碗水去,倘若他跪上一會便要暈倒,我還得頂著日頭背他下山。」倒了一碗涼茶,走出木屋遞到那青年面前。
那青年面露喜色,接過茶碗道:「小鐵匠,青崖老人可有答應?」白鹿搖頭,青年臉色一沉,將碗放下道:「青崖老人若不答應,在下就算是餓死渴死,也要在這裡長跪不起。」
白鹿道:「大哥若是渴死餓死了,就倒在地上,還怎麼跪呢?嘿嘿,你身上是否帶有銀兩銅錢?」
那青年眉頭一軒,喜道:「倘若尊師答應鑄劍,在下願以千金換取!」
白鹿連連擺手道:「我師父可沒有答應你。大哥,你餓死渴死定然是不會了,最多你先會暈倒,然後我把你背下山去,這樣的事我每年都得幹上幾回。山下那家如雲客棧五十文住一晚,你身上須得有五十文才行的。」
那青年重重嘆了口氣,不再說話,跪直身體紋絲不動。幾個時辰過去,白鹿獨自一人在煉爐旁打造了幾件尋常農具,不再理他,青崖老人更是在木屋內面也不露。
日頭西沉,夜風初起,那青年漸漸沉不住氣,拔出背上長劍,站起身高聲道:「青崖老人,裴家慘歷白馬之禍,身負血海深仇,如今求劍不得,大仇難報,裴圭唯有以死相謝!」
空山寂寂,月朗星稀,木屋中黑暗無聲,只有他自己喝叫之聲在山間回蕩,裴圭激憤難當,仰天長嘯一聲,揮劍便上頸中抹去。
只聽得一聲金刃破空之響,他手肘一麻,長劍脫手遠遠飛出,寒光一閃插入溪流之中,白鹿從木屋中疾沖而來,拉住他手臂道:「大哥,你別這樣,你若真死了我還得挖坑埋了你……你真想死,也要拚命殺掉你的仇人才死啊,跟我師父鬥氣有意思么?」
裴圭一愣,喃喃道:「拚命?下月便是決戰之期,沒有利刃,我近身之機都沒有,何談拚命……」他抬頭仰望天上明月,凄然一笑,轉身拔起長劍,順溪流蹣跚而去。
三
白鹿藏身樹後,凝神屏息,臉上現出幾分得意笑容,穩穩抬起手臂,鐵弩瞄準了十來丈之外一隻野兔,手指一扣,箭如流星般飛馳而去。
幾乎同時,山路上也響起輕微的腳步聲,那野兔極是靈敏,聳身向草叢中急竄,弩箭落空,射入泥土之中直至沒羽。白鹿從樹後鑽出,忿然道:「是什麼人?嚇跑了我的兔子!」
前方山路上的枝葉分開,躍出一個腰懸長劍的黑衣少女,只有十七八歲年齡,但見她面若珠玉,清雅秀麗,一雙大眼澄如秋水,陽光透過樹間枝葉,斑斑點點灑落下來,如同在她臉上罩了一層薄薄的光暈,少年白鹿心中忽然咚咚地跳了起來。
少女的眼光卻如冰霜一般,冷冷看了他一眼,從懷中摸出一小塊碎銀拋了過來。白鹿接在手中,忙道:「我不是那個意思,一隻兔子罷了,姑娘不必介意……這山上人煙稀少,山路難行,你到這裡幹什麼?要我幫你嗎?」
少女一言不發地從他身邊掠過,白鹿怔怔看了她,鬼使神差般跟她而去,那少女快步疾行,白鹿邁開大步緊跟不舍,未過多久,那少女足下發力,身形忽閃,如煙似霧般湮沒在山間白霧樹影之中。白鹿停下了腳步,搖了搖頭,也沒有了打獵的興緻,心中悵然若失。
一路怏怏不樂地回到小溪之畔,卻又看到那少女苗條的身影俏然佇立在木屋之前,白鹿心中暗暗歡呼了一聲。
那少女沉聲道:「閣下一直尾隨,究竟有何目的?」這聲音也如同她面孔一般冰冷,但在白鹿耳中,卻如仙樂一般悅耳動聽,呵呵笑道:「原來姑娘會說話,真是太好了。我可不是故意跟你來的,我家就在這裡,我是回自己家啦。」
少女道:「原來……原來你就是那個小鐵匠。在下崔澹煙,有要事求見尊師。」白鹿道:「他下山購置谷面油鹽去了,姑娘若是來求他鑄劍的……」他本想直接說「你還是回去吧。」但一看到少女眼中的期待之色,一時不忍,改口道:「就請在此委屈一夜,或許明日他就會回來。」
這是白鹿第一次挽留了求劍之人,白鹿明白,自己快樂簡單的生活從此有了不同。
這一夜他不再如往常那般倒頭便呼呼大睡,輾轉反側多時,眼前總是浮現崔澹煙那清麗冰冷的容顏。到得半夜,白鹿覺得自己還有沒做的事,於是起身抱了被褥出來,見崔澹煙嬌弱的身軀蜷縮在木屋前的柱子邊,手中緊緊抱住那柄長劍。月光清冷,映得她的臉色更顯蒼白,長長的睫毛忽然一下顫抖。
白鹿心中驀地浮起一股柔情,發出聲輕輕嘆息。
靜夜中的嘆息總是那般動人心魄,崔澹煙猛然驚醒,忽然挺身躍起,劍光一閃,劍尖已對準白鹿的喉間,不住顫抖。白鹿溫和地笑,拍了拍被褥道:「山間寒氣濃重,姑娘又不願進屋,別凍著了……」
崔澹煙淡淡道:「多謝,不必了。」白鹿看了一眼那柄劍,心中突地一跳,道:「這劍我見過,在一個名叫裴圭的人身上!」
崔澹煙雙手輕輕顫抖,兩行眼淚噗噗從臉龐上滑落,又立即揮手抹去,輕聲道:「是。裴大哥曾在此跪求尊師鑄劍,但青崖老人拒他千里之外,如今……如今他已含恨身亡。我來這裡,便是為完成裴大哥的遺願而來。」
白鹿搖頭道:「恕我直言,師父是不會給你鑄劍的。早幾年有一位來自漠北的沙陀劍客,在這小溪邊搭建了窩棚住了兩年,師父也未曾答應。」
崔澹煙抬起頭,神情極是堅毅,沉聲道:「兩年不行五年,五年不行十年,若不得劍,誓不離去!」
四
溪水邊青煙繚繞,夾雜著烤肉的香氣,白鹿割下一塊臀尖上的肉,恭恭敬敬遞到青崖老人面前,笑道:「您老人家嘴上不說,我心裡一直記著呢,在林子里守了兩天,終於射到這隻獐子。」
青崖老人割下一小塊肉,細嚼慢咽,搖頭道:「肉質雖佳,廚藝卻差得遠了。」
白鹿道:「廚藝雖差,獐子肉更是難得,師父您知道為什麼嗎?我名叫白鹿,但林子中的白鹿和這獐子長得十分相像,我去射它之時,心裡總覺得象射我自己,實在是很不容易的。」
青崖老人笑而不語,白鹿又道:「前幾日我聽楚先生給我說故事,講到一首詩,說到什麼『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原來那個叫太白的大詩人早有預料,要把我放到你這裡來,咱們師徒二人真是好生有緣。」
他盯著青崖老人的眼睛,沒有看出喜憂,又道:「我記得楚先生說這詩中還有一句『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白鹿雖然不懂好詩的妙處,但楚先生說,這個崔姑娘名為澹煙,顯然也出自此詩,和我們也算得上有緣之人。」
青崖老人在白鹿頭上輕輕敲了一下道:「傻小子,為師當然解得你的心意。楚先生那些文人的意趣,你哪裡懂得了。你若是想勸我為崔姑娘鑄劍,還是免了吧。」
白鹿臉上一紅,囁嚅道:「師父,崔姑娘這十來天一直在咱們木屋之外和衣而眠,有幾次半夜驚醒,偷偷哭泣,真是好生可憐……」
青崖老人道:「白鹿,命里有時終須有,強求無益。」白鹿道:「可師父您老人家也曾說過,人生於世,應當忠於自己內心,白鹿如此做,不是想圖得回報。」
青崖老人嘆了口氣,凝視白鹿的面孔良久,終於道:「我明日外出訪友,一月之後歸來,這裡一切你自己作主吧。」
白鹿道:「崔姑娘,你還是別指望家師為你鑄劍了,如果你不嫌棄,我倒是可以為你鑄劍一試。」崔澹煙看著他的眼睛,覺得這形貌平凡的少年眼中有一種奪人心魄的神光,竟不由自主道:「你若能為我鑄出神兵利器,我自當全力回報。」
白鹿嘿嘿一笑,淡淡道:「我不要你什麼回報,你不再這般辛苦煎熬著就好了。」
熊熊烈火燃燒了整整二十天,白鹿從木屋之下的地窖中取西方異金和天外玄鐵,打成了劍胚。這二十天里,崔澹煙在他身旁不停為他搖扇抹汗,即便是如此溫存的舉止之下,她眼神依舊冰冷,只有當她看到劍胚初成之時,眼中才閃現出几絲熱烈的光彩。
第二十七天,白鹿讓崔澹煙用布巾沾水,不斷在他身上擦抹,不讓自己一絲汗珠沾上劍體,待火候到時,白鹿大吼一聲,從已成青白之色的火爐中拉出通紅的劍身,閃電般從腰間拔出那柄割肉的短刀,剌入自己的胸膛,滾燙的鮮血噴射至劍身上,升騰起一道炫目的七彩煙霧。
崔澹煙連退數步,失聲尖叫,此時山間忽然颳起一陣異樣的捲風,挾帶了那道七彩煙霧,一飛衝天,直至九霄之上。
白鹿捂住胸前傷口,眼中一片濕潤。
五
青崖老人道:「你說那劍成之後,劍身已形跡模糊?」
白鹿道:「是。劍身彷彿只有一抹淡淡的影子,揮劍時捉摸不定,光影流動,但在日月之光照耀下,劍的影子還是清晰可辨。」
青崖老人閉目沉思片刻,笑道:「《列子湯問》中曾記錄了一柄名為承影的名劍,書上說這劍『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識其狀』。你此次所鑄之劍,倒有幾分這上古神劍之韻,不過這刺血澆劍之舉,殺伐之心太重,你日後盡量還是少用……」
白鹿道:「師父,我明白這個道理的,但我看崔姑娘外冷內熱,怨念深重,當時我若突然刺她的血,這劍上沾了她的戾氣,只怕會成妨主之劍。所以只好剌了自己,白鹿一向平淡溫和,這劍便不會成為妨主之器。」
青崖老人神情凝重,緩緩道:「但你這份心意恐怕是要落空。無論你的血還是她的血,都是一樣的,因為你們仇人原本就是同樣的。」
白鹿驚道:「同樣的仇人?師父,我不是你在山野間撿到被人遺棄的孩子嗎?我的仇人又從何而來?」
青崖老人良久不語,望著窗外山間飄蕩的雲霧,幽幽道:「天祐二年,朱溫在滑州白馬驛一夕殺盡裴樞、獨孤損、崔遠、陸扆等三十餘人,投屍於河。這便是著名的『白馬之禍』。你與裴圭、崔姑娘都是那批衣冠清流的後人,這麼些年過去了,這白馬之禍遺下的仇恨卻一直在不斷延續。白鹿,雖然你心中並無仇恨,但血脈天成,不受人控,這一次血入劍中,若與仇敵相見,必然會激起你血脈之中傳下來的恨意。」
他俯下身,從床下拉出一隻木箱,取出一疊嬰兒的舊衣,輕輕撫摸,臉上浮現出溫暖的笑意,輕聲道:「那時你還在襁褓之中,我從山下路過,恰遇護送你的那忠心衛士遭敵人追殺,臨終前將你託付給我……孩子,你是獨孤氏之後。至於你這『白鹿』之名……」他翻開舊衣中的一張摺疊的錦帕,露出一隻羊脂白玉雕成的佩件,玉質溫潤細密,形如麋鹿,栩栩如生。
白鹿聽聞身世,雖覺意外,也無異樣之舉,但這時見了那隻玉佩,全身忽然一顫,將那玉佩抓入手中,轉身疾奔出去,跨過溪流,縱身飛入對面的山林之中。
山林靜寂,白鹿伸手入懷,摸出一團汗巾,小心翼翼地打開,其中也是一隻白玉雕成的佩件,兩隻玉佩對照之下,大小一致,玉質一致,麋鹿形態也是一致,唯一的區別,只是這一隻頭上無角。
崔澹煙離開之時的話語再次在他耳邊響起:「白鹿大哥,神劍無價,無以為報,此玉是我崔家之物,請你為我保管。我此去刺殺仇敵,已抱決死之心,倘若我能安然歸來,我自當索取家傳之物,倘若我一去不返,這塊玉佩就留給你做個念想。」
六
從前白鹿最不願意之事是下山趕集。擺攤談價,賣貨購物,在他眼中都是極其無趣之事。
如今每逢三六九日,白鹿便會提前鍛造好農具,早早扛下山在集市中叫賣,笑著與人談價聊天,然後在茶舍賭坊里一坐便是半日,那裡人來人往,消息靈通。
時光匆匆,秋風漸起,轉眼數月已過,白鹿知曉了不少江湖中事,卻沒有得到他想要的消息。
白鹿有了些小小的哀愁,無聊時一個人坐在高處,望著悠悠白雲發獃,念出了一句記憶不準的詩,白鹿向來不喜讀書,更不會背詩,唯一記得清楚的便是那一句「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
想到楚先生,白鹿耳中竟然真的聽到了楚先生的聲音,隱隱約約從前面山峰下傳來,那是一種怒吼,一向溫文爾雅的楚先生身上從未發出過的怒吼。
白鹿幾個縱躍,穿過山林,跳過山澗,攀樹溜下,果然看到前面草坡之上,楚先生滿身鮮血,胡亂揮舞手中的柴刀,連連喝叫不止,在他身前已有幾名武士倒在血泊之中,扔了不少斷開的刀劍,還有五六名武士站在他前面,圍而不攻,似乎十分忌憚他手中那柄鋒銳無匹的柴刀。
在楚先生身後,還有一名少女緊貼山壁,衣衫破舊,頭髮散亂,神情甚是驚慌,手中長劍毫無方向地不斷揮舞晃動。
那是一柄看不清劍刃,只有一抹淡淡影跡的長劍。
白鹿一顆心彷彿要從胸腔中跳出來,他縱聲高呼,飛身而起,幾道光華從他手中疾射而出,那幾名武士尚未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手腕均被一枚小小的銅錢射穿,兵刃紛紛落地。驚恐之中丟下同伴屍體,向山下狂奔而去。
楚先生原本不會武功,身上也是多處受傷,全仗手中利刃嚇阻敵人,此時已是強弩之末,見白鹿如天神般從天而降,驚喜交集,腳下一軟,癱坐在地上。
崔澹煙聽到聲音,手中長劍又是一陣亂揮,茫然道:「楚先生,發生什麼事了?」那雙澄如秋水的眼睛,已變得獃滯無神。
白鹿心中彷彿被人剌了一劍。
七
崔澹煙猛然驚醒,雙手不斷四處摸索,惶然道:「我在哪裡?你是誰?」
白鹿溫言道:「是我,我是白鹿。剛才你暈倒之後,我把你扶回家了。」
崔澹煙雙眼迷茫地轉動,又道:「白鹿大哥……楚先生呢?」
白鹿垂頭道:「他失血過多,傷重而亡……師父原說他手中的柴刀不能傷生,傷生便會妨主……你是如何遇上楚先生的?」
崔澹煙失神的雙眼看著天空,喃喃道:「我殺掉兩個仇人之後,才知眼睛中毒,無奈只得暫避在一家染布坊做洗布小工,只是眼中越來越是模糊,沒過多久就不能視物了……昨日楚先生送柴禾來,認出了我帶我上山,不巧被這些壞人跟上了。楚先生是為了救我才傷人的……」她猛然站起身,雙手又四處摸索,叫道:「我的劍……我的劍在哪裡?快把我的劍給我!我的仇人還沒殺完,我還要為楚先生報仇!」
白鹿見她神情焦急,連忙遞劍在她手中,崔澹煙抓起長劍便往外沖,腳尖在木屋前的門檻上一碰,一個趔趄,她急急向前跨出兩步,又高高躍起向前飛越,落地之時卻又踏入前面的小溪中,腳下一滑,跌倒在溪流之中。
白鹿急急上前將她扶起,崔澹煙奮力推他,大聲道:「走開!不要理我,我是個沒有眼睛的廢人!」白鹿緊緊將她抱住,崔澹煙掙脫不開,終於失聲痛哭了出來:「嗚嗚……白鹿大哥,我的仇人還沒殺完,我眼睛已經瞎了,我再也不能用劍了。」
她的哭聲凄楚,身體冰涼,白鹿的心也猶如被溪水浸濕了一般,他輕拍崔澹煙的後背,安慰道:「不用擔心,你的眼睛雖然看不見,我可以做你的眼睛。你的仇恨,我可以替你分擔。」
一抹月光透過窗格,投射在崔澹煙臉上,讓她蒼白的臉更顯憔悴,她沉默了許久才道:「這就是你說的替我分擔仇恨,這不是分擔,這是讓我放下!你不是我,你只是山間長大的孤兒,你怎麼能了解我身上背負的仇恨有多大,這不是我一個人,是我們家族的恨意,我怎麼放得下去……」
白鹿道:「你殺了仇人,仇人的後代又會來尋你報仇,如此代代糾纏,永無休日。」崔澹煙凄然一笑,淡淡道:「裴大哥已死,我一個盲眼的廢人,哪用擔心什麼後代傳人……」
白鹿搖了搖頭道:「崔姑娘,這三個月來你久居地下,只有漆黑之夜才出來,其實這天地日月,清風山雨,不用眼睛也能感受得到,都是老天爺給我們的禮物……你何必把自己封藏在黑暗之中呢?」
崔澹煙淡淡道:「無論白晝黑夜,我眼中只有黑暗,在此漆黑夜中,世人眼睛皆不視物,我反倒覺得舒心一點。」
白鹿凝視她蒼白的面孔,長嘆一聲道:「崔姑娘,你這是在折磨你自己。這全怪我為你鑄劍之時以血淬火,你殺敵之時血中天生的恨意被激發,讓你心中那恨意越來越深……這劍我沒有鑄好。」
崔澹煙臉色一變,緊緊把劍抱住道:「白鹿大哥,你不要收回我的劍。我沒有了朋友,沒有了親人,我身邊全是一片黑暗,只有握住這柄劍,我才知道我還存在。」
白鹿眼中漸漸燃起光芒,緩緩道:「你不會一直都在黑暗中,我說過我是你的眼睛,我還會重新給你鑄一柄劍!」
八
青崖老人伸出手,輕輕撫摸白鹿的頭頂,正色道:「白鹿,你真想清楚了要如此煉劍?,」
白鹿道:「是。崔姑娘心陷黑暗不可自拔,都是我以血淬火造成,唯有捨棄我眼才能洗去這劍中恨意和戾氣,既成無虞之劍,又可照亮她心中黑暗。」
青崖老人又道:「以我所觀,崔姑娘對你雖有感激之意,卻並無男女情份,為了崔姑娘你要付出如此大的代價?」
白鹿道:「我明白,我願意。」
晴空一碧,紅日初升,陽光越過雪白的山頂,透過乾枯的樹枝,如同一隻溫暖之手,輕輕撫摸山林大地。
崔澹煙微微閉上雙眼,似乎也能感受到冬日的光芒,臉上浮現出淡淡笑意。白鹿久久凝視她,展顏一笑道:「崔姑娘,你終於願意走出來了。」
崔澹煙道:「嗯。白鹿大哥,你要為我重新鑄劍,我當然要出來幫你!我可以替你拉風箱,替你搖扇抹汗。」
白鹿接過崔澹煙遞過來的長劍,將緩緩拔劍出鞘,長劍彷彿識得它的鑄造主人,發出低沉的鳴叫,隱約可見的劍刃上快速流過一輪光芒,殷紅似血。白鹿眼中神光一閃,笑道:「這個季節鑄劍最佳,溪水冰冽,最利淬火。明年春暖花開之際,便是此劍重生之日,到那時你就不再會陷入黑暗了。」
熊熊大火再次在劍爐中燃起,整整七十二天。在這由冬轉春的七十二天中,崔澹煙試著到小溪中汲水洗滌,為白鹿鼓風搖扇,去木屋中燒水煮飯,漸漸能體會到了這山林中的寒風暖陽,感受到白鹿灼熱目光在她身上的停留,甚至某一時刻,她能感覺自己的心與白鹿在一起跳動。
第七十三天,青崖老人守住了劍爐,白鹿牽了她的手,帶她慢慢在這山間遊走,告訴她林間的鳥鳴是今年春天南歸的第一隻燕子,遠處那些孩童嘻鬧之聲是獵戶萬大哥家的三個孩子,細細嗅聞可以聞到地上青草發芽的清新味道,靜心下來,還可以聽到小溪中浮冰破裂融化的細微之聲。
白鹿說:「崔姑娘,世間萬物,不全是用眼睛看到的,倘若你真正那麼需要眼睛,你的心可以幫你辦到,這世間萬物就會在你眼前。」
黃昏之際,二人回到了木屋,青崖老人再次把崔澹煙帶入了地窖,告訴她利劍即將重生,最後這九天,白鹿不能受任何外物的干擾。
崔澹煙靜靜坐在地窖之中等待,雖然這裡與外間並無實質的區別,眼前仍是一如繼往的黑暗,但崔澹煙卻能感覺到兩種黑暗的相異。她心中明白,自己期待的除了劍,還有其它的東西。
九天之後,地窖口終於響起腳步,隨後她聽到了青崖老人的聲音:「崔姑娘,大功告成。」這聲音彷彿從遙遠的天際而來,蒼老而慈悲,帶著一絲淺淺的疲憊。
崔澹煙道:「前輩辛苦了,白鹿大哥呢,為何不是他送劍來?他去哪裡了?」
青崖老人沉默片刻道:「此劍重生之後,已洗去原來的恨意和戾氣,名為霄光,便如長夜之燈,亦如黎明之光……姑娘持劍在手,用心體會,自然知道白鹿現在何處。」
崔澹煙接過長劍,握緊劍柄,心中突地騰起一串小火苗,她心跳加速,穩住心神,手上加力,緩緩拔劍出鞘。
一道淡淡的光芒彷彿在她眼中出現,溫和而堅定,漸漸向外瀰漫,仿如記憶中白鹿注視她的眼神,照亮了她心中漆黑的世界。
這一瞬間,她真正感覺到了白鹿的存在。
在她極近極近,不可割捨的地方。
九
她在黑暗中出沒,來去如風,出手如電,江湖上傳說她有一雙可在黑夜中視物的眼睛。
她在陽光下輕笑,明媚動人,暖如春風,雖然她眼睛看不到春光,但她心中始終是一片光明。
她的劍與她相伴,無形無跡,鋒銳難言,讓她的仇人聞風喪膽。但這柄劍觸物所過,傷口隨合,對方雖感到疼痛,但刃不沾血,沒有任何一人死傷。
推薦閱讀:
※『聊聊刀』老外評選出的中國古代十大兵器,你們服不服?
※蘑菇九劍!你確認沒在逗我?
※龍泉劍為何盛名不衰?原來是用了這種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