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來世不做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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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霧在鵝黃的嫩柳芽頭間浮動。殘月是黃色濕暈的鉤子，像是落在舊花箋的淚，陳舊而迷茫，把往事鉤起讓我細細咀嚼，月光在趙光義賜的酒中蕩漾。

不知道這是我到汴梁看到的第幾個殘月了，眼前的酒杯變得模糊起來，是我的眼濕潤了月亮還是月亮濕潤了我的眼，我又醉了？

李煜、李重光、江南國主、違命侯、隴西郡公，有誰知道那個當年的李從嘉？當年那個無憂無慮的小王子？

我有大家羨慕的天潢貴胄的身份，令人羨慕的容貌，有據說只有西楚霸王項羽才有的重瞳子，可是我偏偏沒有君臨宇內的壯志，也沒有運籌帷幄的才幹，我只想琴棋書畫詩酒茶，可我想要的我從來沒有得到。

往事知多少

我是父皇的第六個兒子，儘管母親希望我有朝一日可以繼承大統，可我偏偏不喜歡爾虞我詐，我喜歡典籍詩詞，那裡才是我的極樂凈土，朝政的事我從未染指。我只求在金陵可以有我的一方容身之地。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哥哥厭惡我一表人才，我只好搬到廬山瀑布避禍。我著道袍配方士帽，山水之樂欲辨已忘言。我以為我會在此快樂地走完一生。我錯了。自古至今從來都是事與願違。

哥哥突然離世，我被立為太子，我又回到了金陵——這座讓我喘不上來氣的城市。接著父親去世，母親的期待實現了，我的臣子的願望實現了，可我卻被綁在這輛即將瓦解的戰車上再也無法脫身。

春意將闌

登基，也是這樣一個陰霾天。這十二冕旒像我的侍女慢攏的珠簾，觸指冰涼，上天為何如此不公，要我用我的血去暖這古往今來都冰涼的皇權。我聽不見那些人在山呼萬歲，我的視線模糊模糊，是誰在彈《湘妃怨》呢。可我再也不能恣意地聽了，我現在是一國之主。我的三千里山河已經是北邊朝廷的附庸。

我躲過了哥哥的迫害，從父親手裡承接大任。玉粒金蒓的生活，婢膝奴顏的人們讓我放鬆，我終於知道大家為什麼如此想成為這傳國玉璽的主人。權力，太誘人了。我依舊可以與侍女妃嬪玩樂。

「晚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鳳簫吹斷水雲間，重按霓裳歌徹遍。」

醉生夢死，不知大禍將至。

我對內施仁政，薄賦斂，對外低姿態，裝孫子。在金陵大家對我婢膝奴顏，我在奏表裡對北邊的趙匡胤婢膝奴顏，我簡單地以為「你好，我好，大家好」我就可以安心做我的國主，我就可以保護三千江山，數萬黎民。

我錯了......

我一味妥協，還是避免不了兵臨金陵城下。我把我的弟弟派遣到大宋，卻久去不歸。唉......

「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似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路有多長，恨就有多濃烈。草有多茂盛，愁就有多濃烈。我都自身難保，還能顧得了誰呢。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

聽聞趙匡胤的「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我就知道我的國家時日無多了。

金陵被圍已有數月，城中一斗米已經價值萬錢，死人一個挨著一個，金陵已經不是秦淮水軟鐘山溫的金陵。

我叫宮人在宮中備好柴薪，社稷一旦失守，我也不苟活於世。

宋軍來使告訴我，只要出城投降就可以保全全城百姓的姓名，何必要玉石俱焚呢。

我承認我是皇帝，但我更是一個膽小懦弱的人。我還是決定肉袒出城，投降。

「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那天還是一個陰霾天，我們冒雨乘著十餘艘船離開金陵，我望著石頭城，潸然淚下。

江南江北舊家鄉，三十年來夢一場。吳苑宮闈今冷落，廣陵台殿已荒涼，雲籠遠岫愁千片，雨打歸舟淚萬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閑坐細思量。

別了，南唐。別了，鐘山。別了，金陵。別了，江南，家鄉。

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中原的風帶著金陵沒有的肅殺，這是開封了吧。自古，亡國之君哪有一個好下場？

沒想到趙匡胤尊重我這樣的階下囚，我記得我剛到汴京的時候，他問我的得意之作，我以一句「揖讓月在手，動搖風滿懷」得到他「好一個翰林學士」的稱讚。對我來說是莫大的諷刺吧，像我的封號——違命侯。

囚徒的日子生不如死，身不由己。在這金色的籠子里，我是一隻失聲的黃鸝鳥，我多想可以在林中自在的啼叫啊。

徐璇徐愛卿前幾天來看過我。他和我說，一日趙光義問他：「見沒見過李煜啊？」「沒有皇上的命令，臣怎敢見舊主呢。」徐璇驚懼戰慄。「就說是我叫你見的，你去見他吧。」

終於有人來看望我。但我卻說錯了話——「當時悔殺潘佑李平」

這位趙匡胤的弟弟那天就已經動了殺心吧。我這樣的孤家寡人有什麼可怕的呢。我整日以淚洗面，早就厭棄這春花秋月的世界，這世界何時能了？

終章

我差點忘了，昨日七夕，我的生日。教坊的歌姬清歌，杯中清酒冷冽，如此良宵怎可辜負。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東流。」

有此佳詞，有我周后歌舞，死復何恨？

我拿起趙光義的這杯取我性命的酒一飲而盡。來世我不要在生在帝王家。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金陵，我回來了。

尾聲

公元978年8月13日，南唐後主崩於汴梁。噩耗傳至江南，父老有巷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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