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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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出百樂門,看見良太就在門口幾步的地方。他的步伐很沉重,沒有坐車,慢步往前走去。良太看見她後有些驚訝,慌張地掩飾黯淡郁色,道:「王太太,您好。」
「日暮先生,剛才瀧澤先生說的那些話,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浮起一絲淡淡的苦笑:「王太太是特地跑出來安慰我的嗎?您和我姐夫應當是剛認識,沒有為他說好話的理由。」
她輕笑道:「我不想留在裡面,只是找個借口跑出來。看你心情不好,也就順帶陪你說兩句,若是你認為我是在安慰,那就算是吧。」
他為她的坦誠相告感到輕快,笑道:「我也不喜歡那樣的場合。從小我就最討厭父親帶一身酒氣回家,動不動就會發脾氣,甚至有的時候會打人,也不知道為了什麼。」
「男人必須要面對此種場合,也是沒有辦法。」
「是嗎?好像所有人都確實是這樣的。但是我卻不理解,男人的拼搏應該在公司和戰場,在宴會上話中有話,談笑交鋒,根本不像男人的做派。起碼我受到的教育告訴我,男人的劍拔弩張不應該體現在口舌功夫上。不過好像中國也倡導君子動口不動手。」
若昕一回想,的確是如此,不論是哪一戶人家,女人最愛在聚會時挑起尖酸話鋒。她經日暮的話聯想到男人也常在酒桌上吹噓賣弄而夾槍帶棒的對話,將後院攀比賭氣的怨婦模樣竟學了個八成像,不由得低首輕哂。
「王太太是認為我可笑嗎?」
「不,我是認為你說得對。他們明明也很小氣忸怩,偏要裝出一副大男子主義的雄風做派,和他們眼中看不起的小女人又有什麼分別。」
「您也這樣想嗎?」他面色稍霽,輕笑道:「我原以為王太太也不會懂我的意思。之前聽您說起,王先生對你很好。」
她搖頭笑道:「在中國有很多人家都像你說的那樣。我是從小就經歷過的。大多數女人都沒有尊嚴,被強迫滯留在屋中,像坐牢一樣,要求必須以男人為重,自然沒有辦法懂很多事。即使懂了,女人講道理也扯不過男人。他們一句頭髮長見識短,或是外面的事你們懂什麼,就能讓她們退縮住口。然後,男人就找到一個最好的擋箭牌,可以盡情在外胡作非為,花天酒地了。」
「是的,日本也是如此。此般場景每處都在上演,實在是無聊得很。」
她見他一臉不愉快,哂笑道:「日暮先生怎麼會想到這樣的話題。按理說你是個男人,壓根不用擔心,可以盡情享受這條社會定律帶來的好處。」
他緘默半晌後,沉聲道:「一個不尊重女人的國度,也會是一個不尊重人的國度。」在若昕不語的同時,又追加了一句:「也未必是好處,這種定律下,男人要承受得也更多。整個家族的前程重擔都要落在一人身上,絲毫都不能懈怠。他們每天起早貪黑,更容易積累來自四面八方的怨氣,最後只能回家發泄到妻子身上。」
他隨意地扯動了下嘴角,停下步子望著天空,沉聲道:「其實我是因為姐姐。她自從出嫁後,人就憔悴了好多。聽母親說起,姐夫很少回家。她曾經那樣愛笑,現在躺在床上就像是個破舊的人偶。」
他停頓了下又說:「我上次問您王先生對您好不好,就是擔心是不是男人一旦成了家,都會對女人那樣子。惠子去世後,我就很想再向您請教。」
她道:「也並不是所有人都如此。起碼我認識的男人當中就有不少尊重女性,日暮先生你也是。你不用太在意,畢竟發生的事是挽回不了的。」
「是,我並不是為姐夫的態度不滿。其實我原本很崇拜他。他是我們府年輕一代中最有威望的武士。我們家能將姐姐嫁給他,是無上的榮光。我父親很希望我能跟他學,他也願意教我。我當時真的很高興,立刻跟他來到異國他鄉。但是真的接觸他後,我發現他和人前的威武形象並不完全一樣。應該說是有些頹喪之類的形容。他經常去夜店飲酒,和其它軍人不同,他從來不要歌舞伎的陪伴,總是一人獨酌。偶爾有人來和他說話,他才應答兩句。」
他的目光又失落下去,道:「大部分時間他都陰沉著臉,我以為是工作壓力實在太大,可後來又感覺好像並不單純是那樣的原因,但我也想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直到我和他正式共事,才發現我和他有很大的分歧。他做的很多決定,我都無法理解。他對我也很不滿意,告訴我父親說我不是個合格的軍人,幾次提出要將我遣送回國。」
他艱難地組織著語言,最後道:「我並不是單獨指他,今天若不是為了姐姐的事,我也不想來找他的。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和他們相處共事。來中國後的情況和我最初幻想的,好像並不一樣。」
若昕沒有想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對他的看法也略有改變。他見她彷彿是不相信,尷尬地解釋:「我沒有和別人如此聊過,有什麼說得不對的地方,是我無心之失,請您多包涵。」
「沒事。」她問:「請問他們一般都是去哪兒飲酒呢?我是想如果我家先生也和他們去了。萬一醉在那邊,我也好派人去接的。不然連地方都不知道,我擔心他會出事。」
「噢,南京路上的松葉屋。那裡的老闆娘實穗是河村先生的故交。他們一般外出聚會飲酒都是去那邊。我姐夫也是常客,他最愛吃那兒的海膽。」
「是嗎?」她不解地笑道:「聽河村先生說起,瀧澤太太是料理高手。為什麼瀧澤先生要到外面去吃東西呢。」
日暮嘆道:「因為他辦公的地方在極斯菲爾路,離松葉屋很近。我和姐夫雖然日漸不和,但是我真的佩服他,他是個十足的工作狂,經常每天都要忙到夜裡九十點,所以他都會習慣去那邊吃夜宵。」
她思索了會兒後道:「那我想,可以讓您的姐姐等他下班,然後和他一同去吃夜宵。也許時間一久,他會明白她的心意。」
「那不可能的。他就是嫌我姐姐太啰嗦,才經常不願回家去吃飯。而且,我也和您說過了。他去松葉屋吃酒時,都是一個人,不要任何人跟去,再說他都是十點多再去的。姐姐身體一向不好,要是那麼晚睡還飲酒的話,那真的就壞了。」
他走至停車的地方,鞠了一躬後道:「無論如何,很感激您願意聽我說話,又替我出主意。若您不介意,有時間希望能去姐姐家做客。她一定很高興能認識您。」邀人上門是最常見的禮節,但多是隨口一說的場面話。他的目光和言辭都很誠懇,又道:「王太太是要回家去嗎?我可以捎您一程。」
她笑道:「不用麻煩,在裡面喝了些酒。現在酒勁上來了,有些不舒服。趁時間尚早,我想在街上吹吹風。」她也朝他微微頷首後,告辭離去。等看見日暮的車消失在街尾,她走到公共電話亭邊,按了一個陌生的號碼,等接通後她一句話也沒說,過了幾秒後就掛掉。她再轉身看去,女人已經不在那個地方了。連帶原本象徵燈紅酒綠的霓虹燈招牌,也不知何時熄滅了。
若昕走到店門口,看見謝誠至已經到了。他倚靠在書架邊,銜一絲笑,手上舉著一個竹編來回看。她走到最靠里的位置,抽出椅子坐下。淑珍已經不像第一次那麼緊張,給他們倒了兩杯水,就很自覺地退到房間里去陪玉鳳了。
謝誠至將竹編握在手中,走到她面前一併坐下,笑道:「景行還在生我氣嗎?他不會這麼大了,還鬧小孩脾氣吧。輕重緩急應當明白了。」
若昕冷眼看他,難以置信地說:「原來在你眼中,人命關天是耍性子的小事。是不是屠宰場開久了,見血也是尋常事?」
他頷首笑道:「當然,這時代還有什麼人命關天。大多都是畜生,所以我的屠宰場的生意好得很。既然你無法理解,那又來找我做什麼?不是要給我送單子嗎?」
雖知道這是他畫出的一副皮囊,但若昕仍然受不了他狎昵不恭的語氣,冷聲道:「少裝了。上次你的暗示我聽得明白。我不是和他們一丘之貉,所以我就可以為你提供很多東西對嗎?」
「我可沒這樣說。」他無賴似的攤起手,彷彿受到了冤枉。
「那你給我留號碼做什麼?」她氣極反笑,冷冷盯著他,「別告訴我你是為了隨時關心景行的情況。你如果真的想他好,憑你現在的身份,就應該離他遠一點。別把他也拖入險境。」
他雙手扶額,止不住地笑起來,勾起唇角諷刺道:「沒想到三妹和王部長待久了,也變得聰慧機敏。但是這話應該原封不動地還給你才對——王太太。」他刻意拉長了語調,聽上去更為刺耳。
她語塞,神色凝滯,悲哀地笑道:「是,你說得並不錯。我若是有兩全的法子,也希望能從中超脫出來。」
他忙道:「唉,別生氣,我說笑的。現在的世道,誰會有兩全的法子呢?我還要謝你,出了事一直陪在他身邊。或者有你在,時間一久,他遲早也會體諒我的難處。何況咱們是討論正事,不要牽扯進個人恩怨,大事為重。」他伸出指頭敲敲桌面,低聲道:「找我來是有什麼事嗎?」
「你先告訴我,你留在上海是否安全?」
「當然,大隱隱於市。我上面的人也吩咐我不要急於走,否則更容易露出尾巴。每天該吃就吃,該睡就睡,逛街看戲,一樣也不要落下。反正又沒人知道。」他湊近了些,壓低了聲音笑道:「現在上面讓我以逸待勞,我正好有時間能接些散單。就是不知道你提供的能不能滿足我的要求?」他竊喜的模樣在路過的行人看來,完全就像是在和朋友說笑剛打聽來的桃紅新聞。
「到上海的藤原和瀧澤,剛從南京來的。你知道他們嗎?」
「原來是他們,我自然有所耳聞。他們在南京做了不少好事,早就有人盯上了。瀧澤又是特務局的,我們有不少人栽在他手上。但是他神出鬼沒的,一直釣不到。」他略一思索後道:「我要先和上面彙報一聲,若是他們同意,我再來找你。從現在開始你什麼也不要做。」
「我本來就什麼也沒做。」
他頷首笑道:「最讓我愉快的就是和聰明人相處。冷眼旁觀,才不至於當局者迷。」
他起身要走,從風衣口袋中拿出一疊錢放在位置上,一改方才的玩世無賴面孔,壓低了聲音正色道:「對景行好一點,想辦法讓他開心。錢用在他身上,不要告訴他是我給的。我們都知道對方的難處,所以希望你能幫我。將來若是我們沒有再見的機會,請你替我告訴他一句話。」
他附在她耳邊,很快就說完,眼眸像夜下深潭泛起一道漣漪,巨石落水後,寂靜更甚於前。她目中波光輕搖,無力地嘆一聲,頷首答應了。
「多謝。」他猶如夜晚的一道影子,沒過多久就消失在暗處。
娛樂場是個相當耗損體力的地方。光是彩燈,烈酒和歌舞就足以令人心力交瘁,何況還要和一群人談笑風生。那點用以佐酒的小食根本不頂用。幾個小時下來,一群人醉醺醺的,在百樂門口大聲吆喝,只嚷餓了要去吃宵夜。王渝謙原想要回去,他看了眼手錶已經十點多了,不想再和他們繼續走進另一場聚會。
河村像是看破了他的心思,搶先笑道:「勝平和我們一道去吧,在裡面玩了那麼久也餓了。怎麼能讓你空著肚子回去呢。」
在他的禮貌邀請後,藤原又不甘示弱地說:「是啊,走吧。今天我請你們去松葉屋吃東西。神原先生可是要給我面子的啊。」他眯起一道油膩的笑容,視線從王渝謙慢慢過渡到河村。所有人都知道松葉屋實質是河村的地盤。藤原主動要請客,無疑是對他的挑釁。
瀧澤依然冷著臉,語氣很不滿地說:「神原是不給面子嗎?要是去就快點去。別停在大門口磨嘰!」
他沒有辦法,面對三個人的連番攻勢,只好跟著上了車,一併到了松葉屋。實穗接到了電話,早就吩咐人備了一桌飯。藤原酒興正濃,剛在路上一吹了冷風,酒勁全都上了臉。他撒起酒瘋來,一邊催著實穗拿最好的清酒,又當著眾人面就開始解藝伎的和服腰帶,把手從她寬鬆的領口伸進去一通亂摸。
河村對王渝謙低聲笑道:「你看藤原,簡直是到了天堂。哪裡是他請我們吃宵夜,簡直就是我們做了陪客。」他看了一眼王渝謙的托盤,道:「我記得在名古屋時,你就很愛吃松茸。今天烤得很不錯,讓實穗再拿一盤上來。連帶鮭魚卵壽司也是。」
王渝謙忙頷首道:「多謝,不用麻煩,我已經吃飽了。」
「不要客氣,我們是舊相識。」河村溫和地笑了,他夾起自己盤中的松茸,像是談家常事般,輕鬆地轉移了話題,笑道:「我讓你考慮的事,你想得怎麼樣了?現在兩方情況如何,你也看得明白。同我們一起合作,對你的前程完全可以說是如虎添翼。」
王渝謙笑道:「河村君,你也看見了。我現在閑賦在家,早就辭去了政務,每天都過著清閑的日子。實在不願意做些讓我頭疼的事。」
他換了語氣,語重心長地勸道:「勝平,當年你在日本,是我最看好的學生。雖然我和你叔叔是舊相識,才受他的委託照看你,但我們的交情完全就是獨立的。我一直真心看重你,實在不願看見一塊可造之材荒廢。曾經的你是那樣意氣風發,對未來懷揣多麼大的抱負,可不是現在這般頹廢的模樣。」
「戰爭能改變一切。我經歷很多不愉快又可怕的事,現在完全不想再費神了。」他似是懼怕,淡淡地笑了,簡單解釋了一句。
「是,但戰爭自古以來就是在所難免的。兩國開戰,生死殺戮都是尋常。你又何必為它所困擾。我們要想的是在戰後如何儘快建立一個更美好燦爛的國家,而不是終日哀怨早已逝去的廢墟。」他又換口吻,嘆氣道:「罷了,你再好好想想吧。記住無論歸屬何處,你都是你,並沒有任何改變。你坦誠相待的對象未必會善待你。」
王渝謙頷首,感謝他的招待,告辭先行離去。
瀧澤看了一眼他高大的背影,冷麵沉聲道:「他真有你說的那樣好?瞧去就是中看不中用,和良太那渾蛋有什麼區別,光是生了張好面相,一副學校教出來的軟弱性格。別只是個口頭說幾句大話的讀書人。」
「你信我就是。」河村對他一笑,轉身瞥見藤原已經不知何時被幾名麗人拖進內屋去了。他的笑意很快就消逝得一乾二淨,彷彿從唇際褪進了酒盅,隨清酒一併咽入肚中。
「我不明白你為何費那麼大力。要是他不肯,還留下他做什麼。」
河村笑道:「瀧澤君一定沒有聽過中國有個詞叫禮賢下士。靠威脅得到的人才,不會長久,而且遲早會有被反咬的一日。用人的事切忌操之過急。」
實穗在此時敲門入內,跪在地上道:「瀧澤先生,廂房準備好了,櫻子在等您。您是要現在過去嗎?」
河村笑道:「我也要走了,你自便吧。」他行至實穗邊上看了她一眼,眸中透出些許道不清意味的幽光,步伐沒有任何聲音,像貓一樣悄然離去。
瀧澤跟著實穗走到底端的房前。她跪下拉開那扇木門:以布帛為面,繁花似錦做底,浮世繪畫出極兇猛的狼蛛,周圍亦布了幾隻形態極小的幼蛛。房間像是一個全密封的木盒,陳年舊木組成六道面,把自然光線全部擋在外界。他踩在木板上有類似斷裂的咯吱聲,地板下彷彿是空心的。幾盞油燈搖曳著黯淡的火舌,光暈拼湊在一起,隱約照亮正牆上一幅豎掛的捲軸,上面書寫了幾個大字。於是正面看去,像是看見了荒野中的一塊木製的舊墓碑。
有一妙齡美人坐在光暈之中,身穿寬大的浴袍,披散長發。實穗已經掩門退下。那美人端來一壺新酒,倒了一大杯遞到他面前,輕聲細語道:「這是最新開壇的,半年前剛封的口。」
「之前從南京送來的呢?」
「實穗早就泡下了,等這一批飲完,剛好能趕上。」
瀧澤頷首,依舊是冷目凶光,將美人攬在懷中,一口氣飲下那杯淡紅色的酒水。他皺起眉,忍受著濃烈的腥味。幾滴撒在衣襟上,彷彿盛開了幾朵血花。他將杯子扔到一邊,將她直接抱起壓在地上,像發了瘋似的急促沉重地喘息起來。過了大約一刻鐘,他用盡了所有的辦法,都沒有能夠辦到。他怒吼了一聲,起身用力一腳把她踹到一邊,坐在地板上豎起猩紅的雙眸,如同剛從血池中爬上來的餓鬼。他早就扯斷了那條往上爬的蛛絲,又重重地跌落進刀山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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