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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行其野(28)——李煜《木蘭花·晚妝初了明肌雪》

我行其野(28)——李煜《木蘭花·晚妝初了明肌雪》

來自專欄我行其野4 人贊了文章

《木蘭花·晚妝初了明肌雪》

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鳳簫聲斷水雲閑,重按霓裳歌遍徹

臨風誰更飄香屑,醉拍闌干情未切。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

我其實很怕寫唐之後的詩詞評論,因為對歷史實在太不熟悉了。

厚厚的劍橋中國史擺在書架上還沒有看完(而且宋代史還沒有翻譯過來),《二十四史》更是除了《史記》外一概沒有讀過。

可是讀史書不過是了解歷史的第一步,政治、經濟、外交、軍事、文化甚至是族群構成等等全部因素匯聚於心,才能略微撥開迷霧看到背後那個曾經存在的世界。

太難太難,所以說實話,我對李煜的南唐是不了解的。

我去南京時去過六朝古都博物館,這座博物館和蘇博一樣,均為著名建築設計師貝聿銘設計,整體建築既端莊華美,又清雅質樸,也因此襯托的展品越發的。。。稀薄不堪。

後世精美的瓷器是沒有的,古樸的青色陶罐子、形狀馬虎的陪葬小陶人倒是有很多——不要說這是一種質樸的審美觀,如果六朝之人真的可以選擇,宋人的油潤青瓷和秦始皇威武雄壯的兵馬俑明顯是更有審美吸引力的選擇。

也許是之前長期、大範圍的戰爭破壞了生產力,也許是之後長期、大範圍的戰爭將一切毀壞殆盡,總之現在能看到的六朝就是那種單薄的樣子。

所以李煜的南唐到底是什麼樣子呢?

他到底是否真的曾經有機會能夠改變亡國的命運?

這些不是我能解答的,我只知道,我在他的那首《木蘭花·晚妝初了明肌雪》中,讀到醉生夢死中的清醒和哀傷。

巧合的是,醉生夢死中的清醒和哀傷,我在另外一個地方也見到過,和這首《木蘭花·晚妝初了明肌雪》是那麼相似,那是一幅畫,名字叫做《韓熙載夜宴圖》。

韓熙載是名臣,但卻日日沉醉於宴飲之中逃避國事,國君希望重用韓熙載,想要知道他是否真的沉醉歡場不思奮作,於是命畫師去參加韓熙載的夜宴,畫師畫下了這幅畫呈獻給國君。後來國君沒有重用韓熙載,那個國家最終亡國。

這幅畫描繪了夜宴的幾個場面,韓熙載出現在不同的場合,或坐在床上聽曲、或親自為舞者敲鼓,場景看似華麗熱鬧,但韓熙載對夜宴的漫不經心和內心中滄桑難解的憂慮,幾乎躍然紙上。

我對這段歷史不熟悉,一開始沒有將《木蘭花·晚妝初了明肌雪》與《韓熙載夜宴圖》聯繫在一起,但這兩件作品很自然的給我一種相似的感覺,查了一下背景才知道,韓熙載的國君正是李煜。

我在蘇博看到過唐伯虎臨摹的《韓熙載夜宴圖》,設色清麗,人物動作都是一樣的,但無端透出一股子盛世市井中的活潑與生氣,與其說是名臣夜宴,倒不如更像是青樓夜夜不歇的笙歌——那是生活於明代市井中的、唐寅心裡夜宴的樣子。

兩幅放在一起,更能看出,原版《韓熙載夜宴圖》中那處處流淌著的憂傷,在這幅圖上,時光彷彿停在朽壞前的最後一剎那,似乎只要冥冥中一個契機,整幅畫面將轟然崩塌,轉眼便從笙歌夜宴變為人去樓塌「鴿翎蝠糞滿堂拋」。

坐在盛宴中心的韓熙載,他好像真的看見了未來,然後在內心的慘笑中繼續鼓著手中的拍子,他的沉醉和清醒與李煜是那麼的相似。

或許,他們都預見到了未來的國運,都深感無力回天,也都選擇在宴飲中沉醉。

如果說有什麼不同,可能就在於李煜。。。更熱愛藝術吧。

所以他對宴飲的態度也更嚴肅,他花費心力組織了這場宮廷晚宴,為它的開場、高潮與收場進行了精心的設計,那種嚴肅不苟類似於指揮一場歌劇,演員們要在夜晚來臨時依次出場,按照安排逐漸展開宴會的節奏,最後以踏月而歸作為完美的結束——李煜的這種堅持,已經超過了「享樂」的範疇,更類似於是對於審美和藝術的堅持。

而這樣一場高水平的演出,只有李煜一個觀眾,待月沉日升,一切都將消散。

無力與驕傲,恐懼與勇氣,哀婉與微笑,在這首詞中都能讀到。

我每次讀它,感覺都類似於在看一段極美的高清視頻,鏡頭從一個美人慵懶又認真的晚妝開始,夕陽逐漸低沉,一天之中太陽最後的光芒映在銅鏡中,少女優雅地捻起梳妝用的物事,對著銅鏡檢查自己的妝容。她的皮膚秀美、細膩而白凈,妝容極其高明,沒有遮掩她天生的純凈氣質,更是不染一絲脂粉香味。

然後鏡頭拉長,原來這樣梳妝的美人並非只有一個,畫面上映出一列列的宮娥,每個人都如同最初的那個美人一樣的嬌柔明凈,而這些美人又不過是下一鏡頭中一點晃動的人影,鏡頭很快被拉的更長了,簫聲和歌聲迴繞著亭台樓閣,順著大殿面前開闊的水面向遠處傳去,夕陽最後的餘暉消失了,宮人們在臨風處撒著花瓣,只為了空氣中能夠多一絲香甜的氣息,而皇帝李煜,他處於人群的中心,此刻已經微醺在他自己營造的審美幻境中,可是他還覺得有一絲的不完美,於是他向旁邊的人吩咐道:回去時不要燃放燭花,他要在清冷的月輝中踏馬而歸。

這首詞最極致的體現了李煜的審美,這裡寫的每一個人、每一件物,都是按照李煜的思緒在行動和安置的,每個人都在表演,李煜就是這一切的總導演,他不僅精心布置了這場表演,還根據臨場情況,對表演內容作出了調整,以使得整場表演更加符合他彼時彼刻的心境。

在這首詞中,嬪妃們既不是宮怨詩中不得志的形象,也不是杜甫《麗人行》中描繪的寵妃形象,她們單純地作為整體審美的一部分存在,而她們也將自己的角色詮釋的盡善盡美,少女為了晚上的宮廷宴會,精緻地描繪出君王想要看到的純凈妝容,終於在君王眼中定格為驚鴻一瞥。李煜將「晚妝初了明肌雪」放在這首詞的第一句,可以想見這一瞥是多麼驚艷。

雖然李煜只寫了「明肌雪」,可是我們仍能從「晚妝初了」的努力中感受到少女綿綿的情思——她從身體到靈魂都投入到了這場表演里,那麼純粹,雖然她在君王眼中並不是唯一,而是「春殿嬪娥魚貫列」的一員,但並不妨礙她和她的夥伴們盡情配合君王的指揮,來演這一場春情錦繡的盛宴。

所以,這首詞從一開始就透露著莊周夢蝶般的夢幻感。李煜的詞中常有這種感覺,這點後面提到他別的作品時會再拿出來說一說。

下面說「鳳簫聲斷水雲閑,重按霓裳歌遍徹」兩句,我是聽過崑曲之後,才明白這兩句說的是什麼。現在總有人覺得只要是古代的東西就是一樣的,以為嗩吶吹奏的《百鳥朝鳳》和崑曲《牡丹亭》「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沒有區別。

其實,是很不一樣的。

崑曲,和我們平時聽到的京劇、黃梅戲、彈詞、中國風、古風、民歌等等,都不一樣。

真的,如果想看懂李煜說的「鳳簫聲斷水雲閑,重按霓裳歌遍徹」,建議去聽一聽崑曲的水磨腔調。崑曲的發源地與李煜的南唐,大致都是在江南一帶,想來對樂曲的審美傳承是有一致性的。而且我們現在能聽到的曲子中,也只有崑曲保留了那種從容柔美的唱腔風格。

江蘇戲劇院的龔隱雷老師有一張音質很好的崑曲專輯,不知道聽什麼的話這張就可以。

我想,「鳳簫聲斷水雲閑,重按霓裳歌遍徹」就是在說那種類似崑曲的演唱,簫聲伴奏,歌者輕吟,一遍遍地唱著,但和現在能找到的專輯不太一樣的是,我總覺得李煜詞中的那種唱法應該是合唱,所以才能夠達到響徹庭院的音響效果。可惜合唱只有在崑曲整劇演出時才能聽到,和單人所唱又有所不同。

「霓裳」——是在說唐明皇和楊貴妃的《霓裳羽衣曲》吧,唐朝的《霓裳羽衣曲》曾在戰亂中失傳,傳聞李煜與他的皇后大周后復原過這首曲子,李煜這個人,有的時候真的有一種坦率和自嘲的精神。

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故事,他是知道的。

這首曲子的華美和不祥,他也是知道的。

生在五代十國的戰亂中,國家面臨的內憂外患,他更是非常清楚。

這首曲子,三百年前唐朝盛世中的皇帝和他如牡丹般嬌艷的貴妃吟唱時曾引動「漁陽顰鼓動地來」,然後將半個王朝盡付劫灰,而公元九百多年的南唐時代,李煜又是懷著怎樣一種心情,一遍又一遍的去聽這首歌呢?

正在曲子越奏越迷離的這個時候,宮人們順著風向灑出花瓣,「臨風誰更飄香屑」,花瓣沾染在李煜的身上,他和著歌聲的節拍、微醺地拍打著欄杆,好一個翩翩濁世佳公子。

然後他輕聲吩咐不要燃放花燭,「待踏馬蹄清夜月」——帶著剛才沾染在身上的花香,他打算從這場繁華中走向寂靜和清冷了。整個宮廷還沉浸在這場繁盛的宮廷日常晚宴中,而她們的君王,卻已經在看天空中那輪明月了。

《紅樓夢》里寫賈府夜宴,賈母不讓人合奏,只命一個吹笛子的人,隔著水塘遠遠的吹著,清風明月,天空地靜,與李煜的「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是一樣的意境:坐擁繁華,卻偏偏要在花團錦簇中辟出一片空地來一個人沐浴冷清的月光,享受孤獨中那種寧靜的、永恆的美。

他沒有像很多寫繁華場景的詩歌的慣例那樣在結尾抒發一下人生的無常,體現一下自己不同世俗的遠見。

他只是寫道,他打算在月光下騎馬回去了。

宴會似乎還在月光下繼續,但其實,終歸會結束的。

李煜很清楚這一點,正如他清楚《霓裳羽衣曲》的不祥一樣。

這首詞就在這樣極致的清雅和迷離中結束,李煜是一個偉大的作者,他在這幾個短句中,記錄了他無法用言語說清楚的重重情感和幻像。

一首詩就是一個在風中赤裸的靈魂——李煜在這首詞中做到了這一點。

在我個人小小的詩歌分類中,有一類稱為「神作」,這首詞就是那一類作品。

《木蘭花·晚妝初了明肌雪》,是李煜為自己製作的《韓熙載夜宴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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