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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迦|翁同龢家族與蘇慧廉一家跨越百年的歷史顯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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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福芸的《英國名媛旅華四部曲》歷經兩年的整理、翻譯,終於由東方出版社出版了。組成這「四部曲」的《名門》《中國淑女》《嶄新中國》《潛龍潭:北平新事》,謝福芸雖都稱之為「小說」,但經我的考證,書中人事除人名、職務有意虛構外,其它多是真實的。

寫作《尋找·蘇慧廉》時,曾從謝福芸筆下的Kung家故事考證出翁同龢家族與蘇慧廉一家跨越百年的友誼,當時有人稱之為「知識考古」,我則更覺得自己像個暗房製作者,親手配置顯影液,然後激動地在紅色燈光下看歷史舊影浮出水面。  ——

沈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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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名媛旅華四部曲》

顯影

文|

沈迦

為撰寫傳教士、漢學家蘇慧廉的傳記,其女謝福芸的著述也都搜來翻讀一過。1885年出生在中國,並在浙江溫州度過童年的謝福芸是位作家,寫過多本與中國有關的書。

謝福芸中國見聞錄英文版本

1924年出版於倫敦的《名門》(Two Gentlemen of China)是謝福芸第一本關於中國的書。該書記述的是她眼中的Kung、Lo等中國大家族的故事,Kung家在書中佔有更多的篇幅。

辛亥前後,謝福芸在天津時就住在他家,

的中文名字就是這位有著「中國不常見的鷹鉤鼻,整張臉因為短短的銀色鬍鬚而顯得更加生動」的Kung大人給取的。據謝福芸記載,當時五十多歲的Kung大人,官服上綉著一支鶴。他的父親是個翰林,還做過皇帝的老師。Kung大人自己在十八歲時也成為翰林,不過他一直陪伴父親,直至其父過世。後經慈禧恩准,成了山西省的Provincal Judge。也就是那時,Kung家與時任山西大學堂西齋總教習的蘇慧廉相識。

謝福芸

大人姓「Kung」,譯成漢語,是「孔」,還是「康」? 我遍查清朝職官年表,在蘇慧廉居晉時的山西,都未有這兩姓的高官存在。其實在《名門》的前言,謝福芸已明確說明,書中人物都是化名,「這是Li Chen的意見,並且這些名字還是他親自所擬。」書中的Li Chen是Kung大人的公子,因為與謝福芸年齡相仿,兩人成為很好的朋友。

我對謝福芸的個人經歷有些了解,因此確信她筆下的人物及故事都有真實的背景,只是多以化名出現。就像你受邀參加一場化妝舞會,原本認識的人今天有意戴起了面具。於是,探尋他們真實面目的意願,在我變得更為強烈了。                            

蘇慧廉

蘇慧廉的回憶錄A Mission in China對山西的生活幾無記錄。其妻蘇路熙在《中國紀行》(A Passport to China)中倒有一章專述太原生活,這章分兩節,前一節寫時任山西巡撫丁寶銓,後一節寫太原府的兩個名門望族:漢族的Kung家與滿族的Lo家。

路熙說:「我們剛來,他們就誠懇而友善地接待我們。我們從認識到相知,長期的分別和歡樂的重逢證實了友誼的真實。不論在中國,還是在英國,無論是孩子們,還是長者之間,友誼不斷地發展。」Li Chen這個名字,在路熙的回憶錄中也閃現過一次——「宰相翁同龢被罷免,他是我們的朋友Li Chen的叔叔。愛女還寫了本關於他的書。」這句話宛如人潮中的驚鴻一瞥,讓我將Kung與「翁」聯在了一起。

蘇慧廉夫婦在山西太原寓所內

翁同龢是晚清重臣,常熟翁氏更以「狀元門第、帝師世家」而著稱。翁氏家族正式發跡於翁心存。翁心存歷官工部尚書、戶部尚書、體仁閣大學士。同治年間入值弘德殿,授讀同治皇帝。翁心存有三子,即翁同書、翁同爵與翁同龢。

翁同龢自咸豐六年(1856)狀元及第一舉成名起,直至1898年回籍,四十二年都在京師任要職,歷任戶部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刑部工部戶部尚書、總理衙門大臣,是同治、光緒兩朝帝師,並兩次入值軍機大臣。清代漢族大臣得入軍機者僅有三人。翁家在翁同龢的時代,走上最頂峰。

翁同龢

戊戌事變後,翁同龢被攆出京城,罷官歸里。翁家仕途由盛轉衰。翁同龢子侄輩中,雖有翁曾源中狀元,但終因翁曾源多病,英年早逝,沒能為翁家帶來新一輪的復興。後來提振翁家仕氣,被稱為「翁家在清朝政壇上的絕響」的是這位早逝狀元的兒子翁斌孫。

翁斌孫(1860-1922),字弢夫,號笏齋,光緒三年(1877)年僅十七歲便高中進士,供職翰林院庶常館,選為庶吉士。1880年散館,授為檢討。後歷任功臣館、國史館、方略館、會典館的協修、纂修、總纂。蘇慧廉在晉前後幾年,他在太原與天津為官。1906年任山西大同府知府,1910年授山西勸業道,1911年補授直隸提法使。                                                          

謝福芸書中的Kung大人翁斌孫

謝福芸書中的Kung大人,也許就是翁同龢的侄孫——翁斌孫。

翁斌孫有三子五女,幼子翁之憙(1896-1972),字克齋,畢業於天津英國教會開辦的新學書院,通中西文,尤精繪事。謝福芸在書中,說她這個好友擅丹青,英文很好,曾作為中國一代表團的翻譯來過英國。莫非Li Chen就是翁之憙?

英文版《中國淑女》

在謝福芸的另一本關於中國的著述 《中國淑女》(Portrait of a Chinese Lady and Certain of Her Contemporaries)中,有一張五個孩子的插圖,下面一行小字說明此照經Li Chen授權。我結合書中內容,可知照片中的孩子是Li Chen的子女。我想,如果能證實這五個孩子是翁家後人,那便可確認「Kung」家就是常熟翁家。                                     

謝福芸書中Li CHen的五個孩子合影

                 

我決定尋找翁氏後人。

翁開慶,翁之憙長子,1915年出生,年近期頤。曾是工程師,現居天津。

翁興慶,又名翁萬戈,翁之憙三子,後過繼給翁之廉,承繼翁同龢一支。現居美國,曾任美國華美協進社社長,同時在古書畫收藏界享有大名。

翁永慶,翁之憙五子,曾任朱德的保健醫生,現居北京。

但我又如何能與這些歲至耄耋的名門之後取得聯繫?我託人四處打聽,直至2009年1月25日收到老友丁小明博士的郵件:

沈兄如晤:

 …………

兄所詢翁萬戈先生聯繫方式一事,弟回家前已託過常熟的曹培根先生代詢,曹通過翁同龢紀念館的王館長問到與美國翁氏的聯繫方式,他們沒有直接與翁萬戈聯繫過,正常都是與翁萬戈的兒子翁以鈞聯繫。兄可直接與這個電郵(

翁以鈞電郵

)先聯繫一下,如不順利,再通過其他渠道幫兄聯繫。

看看電腦時間,已是牛年,祝兄新年寫作順利,事業更進。

弟:小明

1月25日正是鼠年除夕,我在溫哥華。新年初一晚上,我便給翁以鈞先生髮去了郵件,並附上《中國淑女》書中五個孩子的合影。丁小明叫我兩個郵箱都試試,於是便將發給「中劃線」的郵件抄送給「下劃線」。電腦屏幕上小橫杠一上一下,像我當時不確定的心情。

1月29日,正月初四。一早打開郵箱,驚見翁以鈞的回復:「接到您1月26日E-mail,十分驚喜!我已將來函轉致各知情人。您的判斷與推測基本正確,唯照片不是翁家的家人。」他同時還告訴我,他不是翁萬戈的兒子,而是他的侄子。現居天津。

翁以鈞,新版《翁同龢日記》校訂者。

如果照片中人不是翁家人,那麼我的推測將立於何處?

正在困惑時,當天上午收到一封來自美國署名「Ssu Weng」的郵件。她告訴我,已從天津堂兄翁以鈞處轉獲我的郵件及照片。她是翁萬戈先生的女兒翁以思,下月四日將去東部看望父親,請他再辨認照片中人。她說聽她父親說起過,家中長輩在晚清時與外國傳教士有過交往,她父親還在一篇文章中提起過此事。

2月5日,收到翁以思女士發來的郵件:

經家父辨認,照片中人就是他及他的兄弟。第二排右邊是老大翁開慶(即翁以鈞的父親),左邊是老二翁傳慶,第一排右邊是老四翁崇慶(早夭),左邊是老五翁永慶。站在最高位的便是他自己。

翁以思說,她父親看到這張老照片很高興,他知道謝福芸,也有《中國淑女》一書,但納悶的是為什麼他的書中沒有這張照片?

一周後,我與翁萬戈先生直接通了電話。翁萬戈生於1918年,已年逾九旬。但聽他洪亮的聲音和清晰的回憶,讓人覺得話筒那一頭僅是個六十餘歲的人。

2009年夏在上海採訪來華的翁萬戈先生

翁先生告訴我,這張合影應攝於1926年之前,「因為我六妹是1926年出生的,這張照片里還沒有她。照片是照相館裡拍的,我記得四歲時就去照相館裡拍照。」他還說,現居台北的六妹見過謝福芸。「我問過六妹,不過,那時她也小,只知道見過,沒有其他的印象。」

                        

其實在2008年5月,翁先生為即將在北京舉行的「傳承與守望——翁同龢家藏書畫珍品展」所寫的一篇文章里,曾說到傳教士對其祖父及其家族的影響。

在這篇題為《翁氏六代珍藏及其文化意義》的長文里,他認為,這批家族收藏能經六代至今的原因,

「最主要的是『家教』。從個人經驗說起:生祖斌孫公,既守舊,但也維新。他堅持我們兄弟三人入私塾(當時四弟在懷抱中,其餘兩弟一妹未生),一如準備科舉考試。我四歲開始背誦《詩經》,接著是四書、部分的《書經》、《禮記》、《左傳》、《史記》、《漢書》、唐、宋詩文等;同時用方格練字,作文。我十二歲時,之憙公才送我們入中學,受現代教育。但祖父很開通:他在山西時,與當地的英國教士交友,收教士的女兒為義女,她同我三姑母及之憙公很熟。因此之憙公在求得結實的國學根底後,入了英國教會辦的天津新學書院,結果也精通英文及理解西方文化。我們兄弟三人的啟蒙英文,是由他親授的。他的書法及山水畫,有相當的程度;見我們愛好美術,就不斷地指點及鼓勵,允許用他的現代精印書畫冊作模仿,及在他上班時佔有他的書法畫室。我們的母親胡樨齡也會畫,她是晚清執行新政、練兵、督修鐵路、主張變法自強的大臣胡燏棻的女兒:她主持家政時,既慈且嚴。天津發大水時,指揮家人及親自搶救古籍文物。至於文恭公這支的守護工作,要仗著常熟的母親強夫人:從維修綵衣堂、祖墓、丙舍到保管的天津租房裡的藏品,都認做一生最重要的職責,移交到我這個後嗣手中為止」。

這裡提到的英國教士就是蘇慧廉。被翁斌孫收為義女的教士女兒就是謝福芸,翁家人至今仍稱她「蘇小姐」。

蘇慧廉全家福,約攝於1900年。

經過翁開慶、翁永慶、翁萬戈及翁以鈞等人的回憶,蘇家與翁家的交往情況逐漸清晰起來。

1906年翁斌孫就任山西大同府知府。翌年,蘇慧廉帶著全家也來到山西。可能是工作的關係,兩人相識,並從此成為知交。翁斌孫比蘇慧廉僅長一歲。

蘇慧廉在晉的時間雖不長,但他給翁家很大的影響。2009年夏,我與翁萬戈先生在上海聊天時,他甚至說這種影響是「決定性的影響」。翁萬戈先生說,翁斌孫十七歲便中進士,是個傳統的士大夫,後來進民國,也算遜清的遺老,但他在那時能送兒子去教會學校,這明顯就是受蘇教士的影響。據說民國時,瑞典人在天津創辦瑞華大學堂,還曾力邀翁斌孫出任漢文總教習,並授一二門課。翁斌孫「漫應之,未敢遽諾也」。

翁斌孫

翁斌孫夾在新時代與舊時代之間,也夾在新學與舊學之間。雖為夾縫中人,但他是開明的。據謝福芸記載,辛亥後,與翁斌孫私交甚好的袁世凱欲任命他為山西都督。作為前清舊宦,是否出任民國職務,他與謝福芸有過開誠布公的討論。

翁萬戈四歲時,祖父就過世了。因此他的記憶里,僅有翁斌孫很少的但甚威嚴的印象。翁斌孫於1922年去世,當時謝福芸已返回英國。她驚聞噩耗,便給翁斌孫的子女各送了一本《聖經》。

翁斌孫的子女與謝福芸都很熟。書中那個叫Li Chen的年輕人,就是翁之憙,翁萬戈的生父。 名為Li Hsien的老三,真名叫翁之廉,是翁萬戈的嗣父。

1925年赴歐洲考察前的翁之憙。(翁萬戈提供)

翁以鈞後來還在家中舊物中找出翁之憙日記。據《翁之憙日記》,他第一次看見蘇慧廉是在1911年的3月11日:「蘇慧廉至,父命余出見,稍談數語即出。」一個多月後的4月24日,下午三點鐘,謝福芸及衛乃雅太太並攜其二歲幼孩來訪。僅稍談片刻,蘇慧廉「帶照相器來,雲欲為吾家諸人攝影,於是至庭,在樹下各式,共照五片」。

翁家與蘇家後來成為世交。因蘇慧廉等人的影響,翁之憙也是在教會學校上的學,並因此精通英語。1925年他曾隨徐樹錚赴歐洲考察,英國是其中的一站。在倫敦,謝福芸陪他走了很多地方。其間,他也兩次赴牛津,拜訪蘇慧廉夫婦。1926年,蘇慧廉作為中英庚款代表團成員,攜妻女回訪中國。他們經過天津時還前往翁府做客,當時翁斌孫已去世。

                                      

謝福芸的筆下還出現一個叫Wan Lan的女人,說她的小名叫「花兒(Flower)」,是Kung大人的愛女,當時二十歲,與謝福芸年齡相仿。謝福芸住在翁府時,兩人同宿一床,交情甚篤,並結為金蘭之好。

第一次與翁萬戈先生通電話時,我便向他了解「花兒」的真名。翁先生告訴我,她叫翁之菊,是他的三姑媽。「菊花,菊花,所以叫花兒吧。」

我說,謝福芸的小說里,說她後來嫁給一個富貴人家,府邸很大。

翁先生問我:「你知道山西渠家嗎?翁之菊就嫁給渠家。我三姑父叫渠晉鉎,渠本翹是他父親。鉎是鐵鏽的意思。他號鐵衣,表謙虛。三姑父與我們往來密切。家裡很有錢,網球場什麼的都有,不過後來也敗落了。」

渠本翹

渠氏家族是明清以來聞名全國的晉中鉅賈,祖籍山西祁縣。今日祁縣還有渠家大院,是旅遊的熱門景點。據說渠家鼎盛時,光祁縣城內就有十幾座大院,千餘間房屋,佔地三萬多平方米,人稱「渠半城」。

我向翁萬戈了解更多關於花兒的故事時,他告訴我,三姑媽有個兒子,也就是他表弟,在大陸,是個作家,寫過關於渠家的書。可能那裡會提到他母親。

我當即在電話里就問:「這個作家,是不是叫渠川?」

我知道渠川,他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便撰寫了以山西票號為題材的長篇小說《金魔》,這部小說,就是後來風靡全國,並獲「飛天獎」一等獎的電視劇《昌晉源票號》的腳本。媒體稱,是渠川開闢了晉商題材創作之先河。

渠川以山西票號為題材的長篇小說《金魔》 

「他給我寄過書,很多年前了,名字一時記不起來了。」 翁萬戈先生在電話的那一頭,不敢肯定。但我心裡幾乎已篤定,這個寫渠家故事的人就是渠川。

放下翁萬戈的電話,我即給遠在家鄉溫州的父親發郵件。我知道家父與渠川是好友。網路時代,溫哥華與溫州只有時差,沒有距離。不一會兒,即收父親回復:「我跟渠先生通了電話,一切屬實。翁萬戈是他的表哥。待你回來去採訪他吧。」

渠川(左)與家父合影

2009年3月,從遙遠的溫哥華回到老家溫州。初春的家鄉,多雨,潮濕。

3月7日下午,和父親一道去拜訪渠川先生。我有十來年未見他了。上世紀九十年代,我還在《溫州日報》做副刊編輯時,渠先生是溫州市作家協會主席。因工作的關係,我們常有聯繫。

按響門鈴,門尚未打開,便聽見他熟悉並響亮的聲音。他是北方人,熱情與爽朗奪門而出。

「燙燙暖,燙燙暖。」 師母端茶過來時渠川先生故意用溫州話對我們說。他在溫州已近三十年,但溫州話仍處於不會說的水平。渠川的夫人是溫州人,因了這緣故,他於1970年來到溫州。先後擔任過溫州市文化局創作室主任、市作家協會主席等職。溫州成了他的第二故鄉。「按古人的說法,我這叫流寓溫州。」

「我出生的那年是美國大蕭條的時候,今年又碰到世界經濟危機,大概準備給我送終了。」 寒暄時,老人自己調侃自己。

1929年生於天津的渠川今年已逾八旬。他原名渠川瓚,參軍後改名為渠川。1949年初,北平和平解放前的圍城階段,這位燕京大學1947屆新聞系的學生協同一位同學以「C1、C2」為代號,穿越封鎖線,成了解放軍第四十軍新華支社的記者。上世紀五十年代起,他在總政《志願軍一日》《星火燎原》編輯部任編輯,後來成為瀋陽軍區文化部專業作家。1944年起發表作品,《永久的感念》五十年代便被譯成外文,介紹到國外;《兩個紅軍小鬼的故事》《伊田助男》《生命不息衝鋒不止》先後入選教材。當然他最具代表性的作品還是長篇小說《金魔》,曾獲華東優秀文藝圖書評比一等獎,後來又被改編為電視連續劇,影響甚廣。

「你父親那天給我打電話時,我還是一頭霧水,後來翁以鈞也來電話,才了解了一些。」於是我把此事前後經過向他複述了一遍。

「輾轉了大半個地球,最後還落在溫州。」我說。

「太妙了,做夢都想不到。」 他亦感嘆。

渠川先生說他以前只知道李提摩太,不知道蘇慧廉。當我告訴他蘇慧廉在山西大學堂任職時他祖父渠本翹正是監督,他更嘆「緣份、緣份!」 他說,他正準備寫關於渠家的第三本書,「第二本沒寫到山西大學堂,但寫到李提摩太了,下一本可能要把蘇慧廉也寫進去」。    

          

晚清時的山西大學堂

聽八十歲的老人談他的父母與祖父母。他說,翁家與渠家結親,源頭在渠本翹是翁同龢的門生。1892年會試後,渠本翹中進士,為三甲第七名,時年三十歲。當時翁同龢正是主考。「山西晉商,都不主張讀書,唯有我祖父是進士,所以他是叛逆,走的路也就與別人不一樣了。」

  

山西大學堂西學齋工科樓至今還屹立在太原

渠本翹1904年被派往山西大學堂擔任監督。他任此職的時間不長,僅年余,1906年辭職 。後來清政府成立典禮院,被授為典禮院直學士。從此,渠本翹被稱為「渠學士」,走上了一生宦海的頂峰。

渠川的父親渠晉鉎,是渠本翹的長子。他與翁之憙都是天津新學書院畢業的。「新學書院是個教會學校。那時家裡有錢的,思想比較新派的多去讀教會學校。我中學、大學也都讀的是教會學校。我中學參加足球隊,教練就是義大利人。當然,以前不知道,我們去讀教會學校,最早與蘇慧廉有關。」 「我爸爸沒幹過什麼事,祖父、父親都死了,他是長子要管家,是個收藏家。」

渠家合影,最右邊的男孩是渠川。(渠川提供)

我當然要請他談母親,即謝福芸筆下的「花兒」。「謝福芸說你母親很能幹,是長房長媳,要管很多事。」1926年謝福芸隨父親再次來到天津時,曾專程去渠府探望過這位結拜姐妹。當時翁之菊已三十八歲。

「我看我母親不大行。」在渠川的眼裡,母親並不能幹。

「不過,娘——我們都叫娘——能燒一手好菜,家裡有傭人,不用她燒,但我們有時叫她燒紅燒魚,她燒得特別好。畢竟是南方人。」  「我母親還會點英語。不過我們覺得她發音不好聽,可能是英國音,跟蘇小姐學的。」 「她會寫字,給我們的信,都是她寫,寫毛筆字。也愛看書,看的是張恨水、劉雲若的小說。我們那時候看魯迅、茅盾,她看的檔次不高。」

渠川先生說,在我提起這事以前,他已知道有個蘇小姐。「母親有次帶了本書來,說是蘇小姐寫的,還說裡面有我們九個孩子的照片。」

渠川九兄妹合影,攝於1937年。

(渠川提供)

他說的這本書,書名叫《嶄新中國》(Brave New China),是謝福芸第三本關於中國的書,寫於她1936年又一次訪華之後。在該書第九章《老四吃了一個土豆》(Fourth Brother Eats a Potato),又寫到她與翁家後代相會在天津。翁之憙的妻子胡樨齡當時去車站接她,在天津的幾天,她就住在翁府。

在《嶄新中國》中,謝福芸自然也寫到「花兒」,並在第三章內附了一張翁之菊九個孩子的合影。照片中左邊第三人就是渠川,謝福芸在書中親昵地稱他「小熊(Little Bear)」。渠川說自己參軍後就沒有再見過這張所有兄弟姐妹並排坐在地上的照片。          

謝福芸書中的渠家九兄妹合影

「我對蘇小姐的印象是,很高大,印象可能來自照片。說不定小時候也見過一面,她好像穿著裙子,燙髮。」

後來,在翁萬戈翻箱倒櫃找出的翁之菊與謝福芸的合影里,謝福芸倒真是穿裙子、燙髮的打扮。這張照片,上世紀三十年代拍攝於天津翁家花園。被謝福芸攬在胸前,笑顏如花的小女孩叫翁蟾慶,是翁萬戈的六妹、渠川的表姐、翁以鈞的姑姑。現居台灣,八十八歲。

蘇小姐謝福芸(右一)、「花兒」翁之菊和六妹翁蟾慶。

                                

(此文原題為《翁同龢家族的域外留影》,首刊《老照片》第84期,後收入《一條開往中國的船》,新星出版社2016年)

《英國名媛旅華四部曲》 

真實再現近100年前的社會生活

《名門》

創作於1924年的《名門》,為我們勾勒了從清朝滅亡到日本全面侵華前的這一段時期中國的社會圖景。這本厚達三百多頁,並含二十多張黑白照片。作者以兩個世交的士大夫家庭宮家與駱家為故事載體,記錄了滿漢兩個家族的家庭生活,以及身處時代轉折的他們對家庭、宗教、愛情的觀念。在書中,宮家就是她曾客居的天津翁斌孫家,在辛亥之年遭遇國破家亡的駱大人則是曾任山西巡撫的滿族高官寶棻。

《中國淑女》

《中國淑女》的寫作歷時兩年時間,1929年在英國出版,可以說是一幅《清明上河圖》式晚清民國的生活畫卷。作者從一個外國人的角度觀察普通人民的生活,比如人力車夫、逛商城的中國老農夫婦、家裡的保姆;也有不少「中產階級」的生活場景,比如博士自製藥品、清朝遺老遺少打麻將、國外留學後無法融入舊式家庭的人。

《嶄新中國》

結束北伐後「黃金十年」的年代,福芸看到的是一個簇新的中國,一切正展現融入世界的勃勃生機。因此,她把這本書命名為《嶄新中國》。在書中詳細記述了作者在中國多地遊歷的見聞,包括廣州、上海、天津、北京、南京等,表達了她對近代中國的進步和發展的讚揚,對日本侵略的聲討控訴。作者為我們回味民國時期各個階層的生活場景、建築風貌、風土人情,以及抗日戰爭爆發前,民國在社會建設方面取得的成就。

《潛龍潭:北平新事》

前三本書都涉及很多名流,但這本書完全著墨於普通人,謝福芸通過描寫這所女校幾個老師的工作與生活,展示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的一個側面。故事發生在抗戰全面爆發前、處於最後平靜中的北平,書中的作者刻畫了三位女主人公,面對重重內憂外患,經營著一所北平女子學校,為女孩們創造了一座世外桃源。作者寫作時,中國還在硝煙中。她寫這幾個普通人,意在展示這個民族的生命力及對勝利的信心。此書的最後一章題名《卯時》,她說中國人將一天二十四個小時分為十二個時辰,卯時之後便是辰時,辰就是龍,龍代表勝利。

翁家翁萬戈題寫書名謝福芸在中國結交過不少名人,尤其與書中的宮家,現實中的翁家。翁同龢五世孫,著名藝術史家、收藏家的百歲老人翁萬戈(其父翁之憙即書中勵誠)為四本書欣然題寫書名。翁氏家族以「狀元門第、帝師世家」而著稱。翁心存、翁同龢、翁斌孫都在清朝擔任過重要職位。其中,翁同龢是同治、光緒兩朝帝師,並兩次入值軍機大臣,是翁家最頂峰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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