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日本讀者追捧本土小說,中國讀者不看好「當代文學」?

在諾貝爾文學獎宣布今年暫停頒發後,陪跑諾獎多年的村上春樹這兩天又上新聞了——瑞典一些作家和記者設立「新學院」,要頒自己的文學獎。由瑞典各地的圖書館員提名,全球3萬多讀者參加了票選。結果,四名入圍作家中又有村上。

村上春樹是中國讀者最熟悉的日本當代作家,此外大約還有東野圭吾。他們是享有盛名的暢銷天王,中日皆然。不過,這些年來,我們還漸漸熟悉了一些其他的名字:吉田修一、三浦紫苑、湊佳苗、角田光代、石田衣良、伊坂幸太郎……他們比村上和東野年輕,大多出生於六七十年代,也是日本暢銷榜上的常客,且有各類文學獎加身。譯成中文的書,少的五六本,多的達二十多種。就當代外國文學的出版而言,日本小說備受重視。那麼,這些在村上春樹之後走入中國讀者視線的日本作家,又形成了怎樣的一道閱讀風景呢?

田肖霞兼跨出版和翻譯,她是上海文藝出版社的編輯,翻譯過三浦紫苑、伊坂幸太郎、梨木香步、多和田葉子等多位作家的作品。她向青閱讀介紹了當前的日本文壇以及中文版引進的一些情況,中日兩國,從創作、出版到銷售,差異明顯。

日本作家以「出道」為標誌

寫作職業化、高強度

中日兩國作家有一個明顯的不同。中國作家的代際比較分明,即使其中有媒體命名的原因,60後、70後、80後的創作還是有跡可循。余華、蘇童等60後以及他們的前輩莫言、賈平凹等人,成名早,地位穩固,至今依然享有最高的公眾知名度。70後現在是各種文學期刊的主力,很多人既是作家也是文學雜誌的編輯,在文學出版領域的地位漸漸上升。80後曾作為一個概念被大炒特炒,作者類型相對多樣,有些人商業化程度很高。但是,日本作家則很難以年齡來劃分。

「日本作家的代際和年齡沒有關係,日本的概念是哪一年出道。」田肖霞說,「有的作家年紀比較大,但是出道晚。像原田舞葉,以和世界名畫有關的推理小說聞名。她1962年生,是策展人,2006年才出道,你會覺得她是一個新作家。」

據田肖霞介紹,絕大多數日本作家出道,首先是要拿到一個文學獎,這是一個標誌,之後才會以作家的身份展開活動。和中國不同,日本的文學期刊都是約稿,一般不接受新人作者投稿。「像吉田修一,憑文學界新人獎出道,之後就有很多的稿約,當時有一位前輩勸他不要拒絕。他非常苦,一年寫四到五本書。日本很多作家是在這樣一個生態下,大多數人都非常勤奮。日本的文學期刊和報紙都還在做連載,吉田修一的《怒》當初就是在《讀賣新聞》連載,後來又在傳媒集團內部的中央公論新社出版。他現在已經是這樣的地位,還同時開兩個小說連載。這對日本作家來說挺常見的。」

吉田修一

這種職業化、高強度的寫作,顯然和中國主流文壇的生態不同,倒是有點像我們的網路文學。不過日本的網文機制並不發達,創作還是要依託於傳統出版。田肖霞說:「我最大的感慨是,日本作家都好能寫,確實是作為一個職業。你說他們是作家,可能更像我們這裡做電視劇的,得不斷有新東西拿出來。」

那寫不了那麼多、那麼快的作家怎麼辦呢?「日本總的來說還是比較呵護作家的,編輯會跟著作家,維繫關係,培育作者,不斷地約稿。」田肖霞說,「像我喜歡的一個作家叫高村薫,五十年代生人,1990年獲日本推理懸疑大獎出道,近些年轉向了比較凝重的社會、歷史類的作品。她就寫得很慢,六七年出一本書。」

記者搜索了一下高村薫的簡介,她的長篇和同行相比也許不算多,但是如果算上報刊發表的短篇,依然是一份長長的作品名錄。

芥川獎「純文學」?直木獎偏通俗?

這是個誤解

既然獲獎是成為「作家」的身份證,那麼必然有相應的機制予以保障,日本的各種文學獎多如牛毛:山本周五郎獎、菊池寬獎、泉鏡花獎、江戶川亂步獎、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這本推理小說了不起」大獎、書店大獎……而中國讀者最熟悉的,是芥川龍之介獎和直木三十五獎。

「有個誤解需要澄清一下。我們通常認為芥川獎是純文學的,直木獎是偏通俗的,其實不是的。」田肖霞強調,「芥川獎首先是面向新人作家,當然它有一定的文學傾向,但不是說它是一個純文學獎,而且很多拿芥川獎的作品都是在期刊上發表的。而直木獎的前提,首先它得是一本出版的書,獎給有一定的藝術成熟度也有暢銷品質的作品,是商業和藝術的結合。」其實純文學和商業的界限在日本沒有那麼分明。像吉田修一,既拿過芥川獎(《公園生活》),也拿過偏向大眾的山本周五郎獎(《同棲生活》),後者在日本也是一個很重要的獎項。

日本設立文學獎的機構多種多樣,有的甚至是私人辦的,田肖霞舉了一個例子——「水煮蛋獎」。村上達朗是早川書房的資深編輯,現在非常紅的三浦紫苑就是他最早挖掘的。後來他設立了「水煮蛋獎」,萬城目學憑《鴨川荷爾蒙》拿到這個獎出道,之後幾度入圍直木獎,《鹿男》《豐臣公主》等作品暢銷且被影視化。「在日本編輯是非常重要的,作家的創作可能會和編輯的約稿和要求有關。另外評獎當然也有運氣的成分,看你是不是對這一屆評委的口味。」田肖霞說。

三浦紫苑

日本純文學和商業的界限不分明

創作跨各種類型

在國內,文學書一般是指「純文學」,這個概念區別開了推理、科幻等類型小說和網文作品,指向一些講求個人風格、不是非常高產、讀者相對小眾的作家。而在日本,純文學和商業小說的分野不是絕對的。作家的創作跨著各種類型,典型的如三浦紫苑,作品多樣,很難概括。還有很多作家以推理小說出道,創作卻越來越深入,遠遠超越了休閑讀物。「日本三大推理女王」的宮部美雪、桐野夏生和高村薫,她們的小說對社會現實的敏感、刻畫的廣度和深度,其實完全符合中國意義上的、對「純文學」的要求和期待。

「旅美作家倪湛舸曾經說,純文學是東亞的概念,美國沒有這個概念。中國總講純文學,日本則不那麼明顯,即使村上春樹都很難界定為純文學,大多數日本作家都沒有我寫的是純文學這一類的邊界。」田肖霞說。她翻譯過一些比較「純文學」、相對小眾的作品。像梨木香步的《家守綺譚》,「這本書有點像《聊齋志異》,很多的山精水怪。她的作品有一種古典的氣質,很特別,有很多死忠。她的第一本書《西女巫之死》,是一個療傷性的兒童小說。她拿了很多兒童文學獎,《家守綺譚》也得到書店大獎第三名,雖然看上去是小眾氣質,可也有廣泛的受眾群。」多和田葉子也是田肖霞非常喜愛的作家,她譯過《雪的練習生》《嫌疑犯的夜行列車》。「多和田葉子比較特殊,她是詩人,住在德國,用日語和德語寫作,得過芥川獎、谷崎潤一郎獎、德國的克萊斯特獎等一大串獎項。她非常的文學,接受度要低一些。像《雪的練習生》,即使你能用日文讀一般的推理小說,也未必能讀這本書,它比較難。」

多和田葉子

日本暢銷小說引進到國內

銷量普遍出現巨大落差

「日本和中國的暢銷書概念不一樣,日本賣到10萬冊以上的書非常多。像吉田修一的《怒》,80多萬冊,《惡人》達200多萬冊。而我們的原創小說能賣到10萬冊以上的屈指可數。」採訪當天,田肖霞打開噹噹網的銷售排行榜和日本亞馬遜的即時排名,給記者做了一個比較。

在噹噹的文學榜上,《三體》《活著》《解憂雜貨店》《追風箏的人》等賣了多年的書依舊在前列。「我們的榜單相當固定,但是日本的榜單變動頻繁。你會發現一到二十名沒有東野圭吾,他確實是大暢銷作者,但是其他人也能冒頭,新人也能衝進榜單。」

和中國一樣的是,暢銷有時需要外因,比如得獎或影視化,「像池井戶潤,電視劇《半澤直樹》熱的時候,他的原著小說自然也排在前面。不過也有例外,像《火花》,作者又吉直樹是搞笑藝人,一出來就登上了榜單,又得了芥川獎。還有一種情況,作品屬於Kindle Singles,短篇的售價非常便宜,99日元或199日元,銷量也會上去。」

又吉直樹

在日本的書店裡,小說類是本國作家佔據了絕對主流,翻譯作品比較有限。而中國的文學書市場,很大程度上要靠引進版來支撐,即使單本書普遍印量不大,總的品種還是相當可觀。不過,日本的暢銷小說引進到國內,除了東野圭吾等少數作者,普遍有點「水土不服」,銷量和在日本差得很遠,完全不是一個量級。此外,作家的知名度也不可能對等,田肖霞隨口舉了幾個例子:

有些在日本很紅的大牌作家,像小野不由美(《十二國記》作者》),在大陸出版得很少。

已經去世的米原萬里,無疑是日本人很愛的作家。他是日本的頭號俄語同傳,父親是日共高層,小時候在布拉格讀書。他是隨筆作家,只寫過一部小說,直到去年大陸才第一次譯了他的隨筆集《旅行者的早餐》。

川上未映子,1976年生,歌手出身,在日本很受矚目。上海譯文社出版過她獲芥川獎的《乳與卵》,翻譯得很好,但似乎也沒被注意到。

米澤穗信,1978年生,在日本推理界是非常厲害的,好幾個推理榜單都有一串他的書。中譯本有不少,但讀者的認知度好像不太高。

西加奈子,1977年在伊朗出生,在埃及長大。2014年她的《再見!》拿了直木獎和書店大獎第二名。她的書在日本能賣到幾十萬本,國內譯過一些,也比較慘淡。

文學出版艱難

首先需要的是愛書的編輯

據田肖霞介紹,大陸譯介日本當代小說,日本的榜單是一個重要因素,直木獎作品等等都很搶手。版權代理的推介也會起作用,日本方面賣版權比過去要積極。另外,落實到編輯個人,可能也會按自己的興趣選擇作家。

日本小說在國內有一個相對穩定的讀者群,偏好「日系」的人群無疑已經出現,尤其是在大城市,在年輕人中,具體數量很難估算。不過,書在日本和在國內銷量的巨大落差,還是讓田肖霞感到一絲困惑:「其實說真的,我不知道國內讀者到底想看什麼。」

如今,書價上漲主要源於紙價飛漲,並未改變出版業整體上利潤微薄的狀態。文學出版尤其困難,20世紀80年代文學書開機隨便就印幾十萬冊的盛況,不可復現。新書無論原創還是譯作,能賣幾萬冊編輯們就要謝天謝地,若能突破10萬冊,就是了不得的業績。暢銷固然和書的品質或特色有關,很大程度上也取決於出版者的營銷能力或其他外在因素——典型的如高圓圓的一句推介帶動了《追風箏的人》熱賣。

在這種情況下,作為文學編輯可能特別需要平穩的心態。「做編輯本質上是一種分享。」田肖霞說,「我們需要的還是愛書的編輯,老想著做暢銷書是做不出來的。做一些自己愛的作者,有可能會挖到金礦,有可能不能。畢竟是編輯首先看到一本好小說,能把它分享給更多原本不能閱讀它的人。」

據說,日本的閱讀人口也呈減少之勢,但日本讀者對本土小說的追捧還是讓人羨慕的,日本作家基本能夠滿足本國讀者的需求和期待。相形之下,中國讀者能從原創文學中得到的樂趣似乎比較有限。我們經常可以聽到「不愛看小說」「不再讀當代文學」之類的感慨,就連一些做評論和研究的「專業讀者」都這麼說。問題出在哪兒呢?是作家還是讀者?是創作還是出版和銷售?是個人還是文學機制?在這個意義上,日本仍然可以成為我們的參照。

文| 尚曉嵐

擴展閱讀

湊佳苗

1973年生。2007年以短篇小說《神職者》獲推理小說新人獎出道。重要作品包括《告白》(書店大獎第一名)《贖罪》《為了N》《夜行觀覽車》等。大陸2010年開始引進,中譯本目前約有18種。湊佳苗是日本當前最暢銷的推理小說家之一,作品常以女性為中心,暗黑風格很受讀者青睞,作品被大量影視化。

告白

作者:  [日] 湊佳苗 

出版社: 湖南文藝出版社譯者:  竺家榮 出版年: 2016-4

森見登美彥

1979年生。2003年以《太陽之塔》獲日本奇幻小說大獎出道。重要作品包括《四畳半神話大系》《春宵苦短,少女前進吧!》(山本周五郎獎、書店大獎第二名)《有頂天家族》(書店大獎第三名)等。大陸2010年開始引進,中譯本目前約有9種。森見登美彥擅寫都市裡的奇幻故事,基本以京都為背景,讓狸貓、天狗等日本傳說中的角色和各種妖怪在生活中若無其事地登場,相當有趣。

《有頂天家族》

作者:  [日] 森見登美彥 出版社: 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譯者: 高詹燦 出版年: 2017-5-25

吉田修一

1968年生。1997年以《最後的兒子》獲文學界新人獎出道。重要作品包括《同棲生活》(山本周五郎獎)《公園生活》(芥川獎)《惡人》(每日出版文化獎、大佛次郎獎)《橫道世之介》(柴田煉三郎獎等)《怒》等。大陸2008年開始引進,近三年來出版較多,中譯本目前約有8種。吉田修一擅長描寫日本都市年輕人的生活狀態,揭示個體的孤獨和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危機。作品的面向豐富,溫情、戲謔、厚重、驚悚等等都得心應手。

橫道世之介

作者: [日] 吉田修一 

出版社: 上海人民出版社出品方: 世紀文景譯者: 林雅惠 出版年: 2018-6

三浦紫苑

1976年生。因應徵出版社的工作,受到編輯村上達朗的激賞,2000年推出處女作《給搏鬥的人一個圈》,踏入文壇。重要作品包括《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直木獎)《編舟記》(書店大獎第一名)《強風吹拂》(書店大獎第三名)等。大陸2008年開始引進,近三年來出版較多,中譯本目前約有9種。三浦紫苑作品涉及的題材多樣,文風輕快而老道,無論多麼平淡的生活在她筆下都能獲得意趣。

《編舟記》

作者:  [日] 三浦紫苑 出版社: 上海文藝出版社出品方: 99讀書人譯者: 蔣葳 出版年: 2015-3

青山七惠

1983年生。2005年憑藉處女作《窗燈》獲日本文藝獎出道,兩年後就以第二部作品《一個人的好天氣》摘得芥川獎,2009年又憑短篇《碎片》成為最年輕的川端康成文學獎獲得者。大陸引進的開端是2007年出版的《一個人的好天氣》(即青山七惠憑此書獲芥川獎當年),中譯本目前約有11種。青山七惠在日本不算很大眾的作家,文字淡雅,情感含蓄,寫日常生活平淡而不失生動。

《一個人的好天氣》

作者:  [日] 青山七惠 出版社: 上海譯文出版社譯者:  竺家榮 出版年: 2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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