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璽璋:副刊編輯張恨水|綠茶書情
編者按|
今天分享一本副刊編輯前輩解璽璋先生的《張恨水傳》。解老師退休後,這些年潛心創作,已先後出版了《梁啟超傳》等多部著作。副刊編輯出身的他,特別關注報人作家,其中張恨水是典型代表。本文選自《張恨水傳》,關注作家張恨水的另一個身份——副刊編輯。
張恨水與副刊
文|解璽璋
張恨水雖以小說名世,但他首先是個報人,其次才是小說家。即使是他的小說,也很少不是先以報紙連載的方式和讀者見面的。他一生有三十年(1918—1948年)從事新聞工作,其間曾全面介入報紙的生產過程,不僅是一位采寫、編校、管理、發行樣樣在行的全能報人,也曾在多家報紙、通訊社供職,先後擔任過校對、記者、新聞編輯、副刊編輯、主編、總編輯、社長等職務,還獨自出資創辦過《南京人報》。
張恨水出資創辦於
1936年4月8日的《南京人報》在張恨水數十年的報人生涯中,做記者的時間並不很長,大約在民國十三年(1924年),加入《世界晚報》之後,就以做副刊編輯為主了。這一年的四月,成舍我辭去《益世報》的職務,以該報一次支付的薪水大洋二百元,創辦《世界晚報》,邀請張恨水、龔德柏、余秋墨幫忙。他還記得:「起初,我們都是編新聞。副刊叫《夜光》,由余秋墨編輯。」然而,余秋墨只編了一個月,因他另有安排,就把《夜光》交給張恨水了。沒想到,這個偶然的決定,竟成就了張恨水報人小說家的兩大事業。當然,他是喜歡副刊的,他的氣質和知識儲備也很適合做副刊編輯,他說:「我雖入新聞界多年了,我還是偏好文藝方面,所以在《世界晚報》所負的責任,倒是我樂於接受的。」因為《世界晚報》日漸為讀者所歡迎,銷量達到萬餘份,前景十分看好,民國十四年(1925年)二月十日,成舍我又創辦了《世界日報》,副刊《明珠》仍由張恨水主編。以後他在上海創辦《立報》,再邀張恨水主編副刊《花果山》。民國二十五年(1936年)四月八日,《南京人報》創刊,張恨水自任社長,併兼副刊《南華經》主編。
張恨水
南京淪陷後,張恨水於民國二十七年(1938年)入川,《新民報》總經理陳銘德及老友張友鸞約請他加盟《新民報》,擔任主筆,併兼副刊《最後關頭》主編。抗戰勝利後,張恨水於民國三十五年(1946年)春,輾轉回到久別的北平,創辦《新民報》北平版,任經理並主編副刊《北海》。民國三十七年(1948年)十二月,由於報社內部權力之爭,張恨水辭去《新民報》所有職務,從而結束了長達三十年的報人以及副刊編輯生涯。
著名報人成舍我
在張恨水主持下,《夜光》《明珠》兩大副刊,在內容編排上,主要表現出以下幾個特色:首先是詩詞的分量很重。這是張恨水的看家本事,他從小深愛詩詞,閱讀既廣,體會亦深,且時有創作,兩大副刊都曾發表過不少他的詩作和詞作,有應時的新作,也有先前的舊作;有朋友之間的唱和,也有獨自的感懷。讀者的來稿也很多,但泥沙俱下,良莠不齊,作為編輯,除了披沙揀金,擇優披露之外,他還以複信給讀者的方式,寫了許多談詩論詞的文章。有一篇《對伯雨君來詩之斟酌》,就是與被稱作伯雨君的讀者討論作詩之法的文字。這位伯雨君寄來的詩稿大約非止一篇,張恨水不僅逐一提出自己的見解,而且有具體的修改意見,筆者做報紙副刊編輯近三十年,這樣負責任的編輯是很少見的。
下面便是他寫給伯雨君的複信:
大凡以詩詠時事,有兩法,一為竹枝詞,一為七古。此兩種體裁,各以所詠之事,自為斟酌。譬如同一國慶,寫提燈會,則宜用竹枝詞,寫閱兵,則宜用七古也。最近之萬縣案,實為最大之國恥,詩須一字一淚,一淚一血宣之篇章,方為得體,然非七古,無法安排,一首七律,實不足以盡之也。且七律重對偶,此等事無典可運,無情景可描寫,若以議論語為對仗,任何琢磨,不能成規矩。運用外交等語,尤感淺俗。
至中秋偶成之七絕,亦多可商。若第一首云:人滿天街夜色涼,遠逢佳節更思鄉。多情應笑團欒月,不入閨房入客房。第一句雲天街人滿,即不可押涼字韻,且月色,只有青暉,黃昏,無涼熱也。第二句,化自每逢佳節倍思親之句,此等處宜切改,否則永不能文自己出也。三四有意思,唯道不出,而月天下同照,亦無入一房不入一房之事也。若改為團欒卻笑當頭月,相對孤窗一味涼,或較原句含蓄。第二絕可改云:依欄不覺醉顏酡,記得蘇家水調歌。我亦乘風歸未得,一樽清酒伴姮娥。原句通宵歡醉是東坡,千載猶傳水調歌。與下文不接,而我欲乘風,用蘇詞原句,亦不妥。且末句,與白雲明月吊湘娥之詩,亦有貌似處,只能雲平適,意亦未超脫也。
我們不必太在意張恨水關於詩的具體意見,這本是見仁見智的一件事。而作為副刊編輯,他對讀者、作者的一片赤誠,才是最令人敬重的。他曾這樣告白於他的讀者:「《明珠》讀者,不以仆為不學,常自撰詩詞或小品,會賚一得。在仆對影自慚,殊未敢以此自任。然一一置之不理,則人以驕妄相責,獲罪相等。無已,姑就所知,略擇一二,披露專欄。討論者,暫以詩詞小品為限,其他問答,仍付免費郵筒內。所以別莊諧也。」這一次,他和讀者討論的是如何填詞。從鐵門幽亭君、象來街陳振森君、東四六條飛白君的來稿中,他發現了一些具有普遍性的問題,這在編輯是常有的事,有人如我輩也許就放過去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卻覺得有拿來說一說的必要。於是,他洋洋千言,講了學詩學詞的三個步驟,即辨聲、儲材、飾詞是也。這種講解不同於課堂上的高頭講章,一副端莊的面貌,其中多是他的心得體會。他總是為讀者考慮得很周到,介紹一些簡便易學而又行之有效的方法,他向讀者推薦應讀之書,甚至提醒人們注意選擇書的版本,《白香詞譜》就一定要用天虛我生(陳蝶仙)的考訂本。
給讀者複信,是副刊編輯重要的工作內容,在編輯《夜光》《明珠》的數年間,他究竟給多少讀者寫過複信,恐怕已很難統計。我們現在還能看到的,比如答陳逸飛君的如何學曲,答何真蘭女士的小令中如何襯虛字,答幼雅先生的詩如何言其志、抒其懷抱,等等,已不勝枚舉。但信中所談多為舊詩詞曲,新文化中的詩文就談得很少。他曾多次表示:「我是舊詩旗幟下的一個信徒,所以我最不愛新詩。」不過,他又聲稱,自己雖然反對新詩,卻並非意氣用事,如果「有人出來討論新舊詩」,他是很願意奉陪的,而且「很能容納別人和我談新詩的文字」。當時,新詩的成績已很可觀,冰心的《繁星》《春水》,郭沫若的《鳳凰涅槃》《女神》,汪靜之的《蕙的風》,新月派群體和《志摩的詩》,以及李金髮的《微雨》等,紛紛在詩壇上現身,無論你喜歡與否,新詩一統天下似乎已成定局,沒有再討論之必要了。
張恨水在寫作
但在新詩的一統天下之外,也還有屬於另一維度的時空,在那裡,生活著一個比新詩群體更加龐大的舊詩詞愛好者的群體。他們不僅談詩詞,作詩詞,還有許多與詩詞有關的文字遊戲,比如《夜光》,曾由詩人們輪流設擂,張恨水做擂主,搭一座詩詞擂台,就是遊戲之一種。另外,征對、集句、聯句、詩鐘、酒令,等等,也是舊文人喜歡的文字遊戲,以前或在書齋、閨房裡,或在酒宴會飲時,總之是文人、淑女雅集時的玩意兒,現在則拿到大眾媒體上,吸引了更多人的參與。有一次,胡適為張丹翁作了一首舊詩,張恨水看到之後,寫了一篇短文,最後說道:「徐志摩詩哲在上海唱老戲,捧坤伶,而這位詩聖又玩舊詩。甚矣哉,新詩界式微也。」這句俏皮話雖然多少讓我們嗅出一點酸氣,但也說明,舊詩也有舊詩的用途,是新詩代替不了的。
張恨水吸引讀者的另一手段是談掌故。清末民初,掌故盛行,報章雜誌不設置這類欄目的,幾乎沒有,張恨水既掌報紙副刊,亦不能免俗。掌故是傳統史學的旁脈,昔有瞿兌之為《一士類稿》作序,就以掌故為新的史裁,希望能因此打破傳統紀傳體、編年體、紀事本末體和通典體的藩籬,「將四者通而為一」。他進而指出:「為救濟史裁之拘束,以幫助讀史者對於史事之了解,則所謂掌故之學興焉。」由此可以斷定,掌故的興起首先是由於人們對正史的不滿,而以私家著述作為補充;其次,清末文字之禁驟然失效,民國更以言論、著述、出版自由寫入《臨時約法》,從前悶著不敢說的歷史上的所有疑案,這時都成了好事者的談資;最後,報章雜誌的興盛,也為掌故的發表提供了更多的資源,從而鼓勵更多的人參與到掌故寫作中來。而城市市民讀者尤喜掌故,以此為茶餘酒後解悶消遣的必備之物,一鱗片羽不脛而走者,不可勝數,很有點類似於今天的讀史、寫史熱。
張恨水故居
張恨水很清楚,報紙副刊這席「大餐」,不能沒有掌故這道菜。何況他本人早就對家乘、野史、小說、筆記感興趣,雖非史家、經學家出身,但舊學的修養還是比較深厚的,且有文言、白話兩副筆墨,這些,對掌故寫作來說,都是很難得的。故無論是《夜光》《明珠》,還是只做了三個月編輯的《立報》副刊《花果山》,常有他撰寫的文史掌故,很為讀者所看重。不過,他主持的這些副刊既非專業的文史報刊,又以「三要三不」為辦刊宗旨,把自己定位在「柴米油鹽醬醋茶」和「書畫琴棋詩酒花」這些極小的問題上,不談大問題,不研究高深的學問,只揀些瑣碎的事來說,所以,他筆下的掌故往往也瑣屑得近於笑談,但猶能於剪裁去取之間傳達其微言大義,給讀者以啟發,讓善於讀書者自己去領會。這樣的例子很多,有一篇《蘿蔔的趣事》,講居家生活中最常見的蘿蔔,從蘿蔔的好處,江南人叫土人蔘,講到江西豐城蘿蔔之大,三國時曹操八十三萬人馬下江南,一餐飯只吃掉一個蘿蔔尾巴,隨後引出湖北一個知縣的綽號,因他非常會刮地皮,人稱蘿蔔刨子。後來張之洞當面問他,何以有這個綽號,他自辯是很儉約的,一件皮袍穿了六七年,故稱羅敝袍,老百姓叫順了嘴,就成了蘿蔔刨子。一陣胡扯,張之洞居然信了,他也因此保住了頭上的官帽。
這種寫法似乎是《燕山夜話》的先聲,只是他寫得更加含蓄,幾乎沒有作者主觀的議論,即使有,也是點到為止,看似平易,然而下字卻頗有斤兩,很耐人尋味。至如涉筆成趣,也每有之,又不矯情,以自然而然出之。有一篇寫到石達開翼園匾額,是六個甚屬可怪的字:了不得不得了。關於這六個字,民間有許多說法,張恨水基於石達開的性情,認為「石為人本甚曠達,其意當系就園本身故作超脫之言」,最後則落在他「極愛百姓,求之清官中,亦不易得」。另有一篇寫李連英的,他既處在慈禧與光緒之間,自是晚清歷史上極特殊且極重要的一個人物。文章很短,只有二百個字,寫李連英與光緒生隙的最初原由,竟是因李連英在宮內演戲,誤傷光緒,由於慈禧求情,才免除了四十皮鞭。「由是李深銜德宗,嗣後母子不和至戊戌,而有二次垂簾事,此輩亦與有力焉。」這類故事看上去荒誕不經,然而,事理的曲折隱微,人性的複雜微妙,在正史中幾乎是找不到的。
再舉一個《秦始皇》的例子,稱秦始皇為暴君,並不新鮮,新鮮的是,張恨水竟稱秦始皇為「呆漢」。他所依據的,恰恰是民間倫理,即所謂諺曰:「兒子好似我,要錢做什麼?兒子壞似我,要錢做什麼?」由此聯想到時人對萬里長城的讚美,他認為,專制時代,人君以百姓為草芥螻蟻、牛馬奴隸,「以秦之法,苟欲築長城,即使三尺孺子下令,不難望其有成,奚必有始皇始成功耶?以此為暴秦之偉業則惑矣」。而且,暴虐萬民修築的長城真的可以擋住胡人嗎?「不然,無長城以前,中國未嘗亡於胡也,有長城以後,則胡人之為患,固自若矣,長城果安足恃哉?」答案是不言自明的,而更讓我們驚嘆的,是他深刻地看到了「暴秦之偉業」背後「暴虐萬民」的事實,從而啟發我們理性看待專制體制創造的奇蹟。吳稚暉先生說,上海《申報》陳景寒(署名冷字者)的時評,在衣袋裡放三年,拿出來依然可用。至於《夜光》《明珠》上專作《小月旦》的哀梨先生(張恨水),他的文章「雖然不能放在衣袋裡三年,大概放在衣袋裡三個月,再拿出來用,我敢保險,那是沒有時間問題了」。這當然是張恨水的謙辭,我們看他的《秦始皇》一文,幾十年後再拿出來用,那也是沒有時間問題的啊。
張恨水成名作《春明外史》
張恨水辦副刊,其特點之三,是月旦人物。月旦一詞,是月旦評的簡稱。東漢許劭,有品評鄉黨人物的嗜好,每月更換一個題目,汝南遂有「月旦評」的舊俗,此後「月旦」也就成了品評人物的省稱。晉代的王隱說,《尚書》所載「三載考績」是「官法」,而「月旦」就是「私法」,以區別於官修正史。所以,歷來治掌故者未有不月旦人物的。
張恨水雖然自稱「小月旦」,但他的月旦倒都是「當朝」或下野的大人物,其中不乏孫中山、蔣介石、黎元洪、段祺瑞、張作霖、馮玉祥、吳佩孚、孫傳芳、徐樹錚、靳雲鶚、王克敏、吳稚暉這樣有權有槍的實力派,還有康有為、梁啟超、章士釗、張競生、柯紹忞等社會精英,乃至以「好人政府」自命的「北京的一班名流與學者」,一時間都聚集到他的筆下。他「向來是卑之毋甚高論」的,而且在《約法三章》中有過「絕對不批評大人物」的承諾,然而,有時忍不住也不得不站出來說幾句。曾經有朋友責怪,「夜光的小月旦,現在慢慢的成了大月旦」。張恨水說:「其然,豈其然乎?」他是接受又不接受。偶然高起來是有的,但並不涉及什麼主張和政見,所以,他倒不覺得已經變成大月旦了。不過他表示:「朋友們既然嫌是大月旦,我們以後就越發低下去罷。」
其實,張恨水月旦人物,名頭看上去都很大,所談問題都很小,很少涉及他們的主張和政見,「只揀些瑣碎的事來說。好像人家吃麵包,我們只在桌上去搜集些麵包屑」。然而,小也好,低也好,碎也好,只是副刊的定位而已,對張恨水來說,「小雖小,對於社會上多少總有點貢獻,不是光說俏皮話而已。有時或也為極小的問題,在這塊地盤內,冒瀆當局」。不過,在辦報過程中,冒犯當局之事或常有,而當局出手干涉卻並不常見。
張恨水全集
民國十六年(1927年)重陽,正趕上京綏京漢兩路仗打得很厲害,他觀察那時的形勢,寫了一篇《明年此會知誰健》,「不料警察廳方面以為有些和大元帥(張作霖)開玩笑,檢查大樣之時,在上面寫了一個刪字。於是卑之毋甚高論的小月旦,也破天荒來一回扣留」。一年之後他又提起此事,倒有些黯然,說道,他當時並非詛咒張作霖一人,「不料今年今日張作霖居然成了古人,我想起去年此時,真覺一言難盡呢」。
關注民生問題是張恨水所辦副刊凸顯的第四個特點。雖然他主張副刊應該刊登供人消遣的文字,一定要好玩與有趣,但他畢竟生活在一個老百姓不得安寧的時代,中華民國成立已經十幾年了,他看到,「這十幾年來禍中國者,無非是打仗」。而「戰事不息,大局不定,時而倒總統,時而倒內閣,政府無主,四境分據,財政窮竭,百務廢弛,分崩離析,國不成國」,倒霉的只能是老百姓。在那些政客、偉人、名流的口中,十幾年來,張口「民意」,閉口「民意」,其實並沒有人把「民意」放在心上,也不曾在哪件事上尊重過「民意」。報紙既是社會公器,自然要替老百姓主持公道。而且,辦報之初,成舍我就決定了要走民營路線,無論何時何地,決不拿政府一分錢津貼,以自給自保,維持公正立場,做社會大眾的喉舌。張恨水所辦雖是副刊,有時也不能只談風月,也要兼顧百姓的衣食住行,或為了極小的問題,冒瀆當局。
因此,為民生問題而批評政府或官員們的文章,在張恨水所辦副刊的版面上就佔了相當重的分量。他是一個有底層情懷,平民意識的文人,他自己也剛剛從生活的困窘中走出來,所以,秋風起了,他會為那些無錢贖取棉衣的人如何過冬而擔憂;春節期間,北京下起了大雪,繼而又吹起老北風,他也替做小生意的買賣人而發愁;有婦人到郵局取錢度歲,轉瞬間被扒手竊去,他看到了,心大不忍,歸家便作短文一篇,批評地方官員和郵局不作為,沒有盡到保護顧客的責任,並提醒赴郵局者留心扒手;冬夜歸家,坐在車上,雪花撲面,其涼透骨,他轉而對在大雪中奔波的車夫深表同情,而當他看到還有人風雪中無家可歸卧於人家大門之下,他覺得此人的境遇比車夫更值得同情,並為自己當時沒有給他一碗粥錢而深深自責。所以他主張,有時不妨「向下看」。他認為,「向下看」有兩大好處,一是警醒自己,不要淪落到那個地步;二是喚起人們的同情心,憐惜窮苦人。這正是張恨水的善良之處,也是他對儒家「忠恕」思想的實踐,其核心就是將心比心,推己及人。他的這些小品文從生活中發掘人性之善,人性之美,使人感到非常親切,有一種人間的暖意洋溢在其中。
張恨水代表作
張恨水所辦副刊還有一個不能不提及的特點,在這裡,許多談論影劇的雜文隨筆都出自他的筆下。他的老家安徽潛山本是著名的戲劇之鄉,今日尚存的「彈腔」,即「二黃調」,就發源於此地。而徽班領袖、京劇鼻祖程長庚,其祖籍潛山縣河鎮程家井,離張恨水家所在地嶺頭鎮亦不到二十公里。他為此而感到十分榮耀,他說:「我有了大老闆,較之臨邑桐城人士之誇耀張家父子宰相,以及姚方古文正宗,卻不相上下。」這應該是他痴迷於戲劇的內因之一,而北京作為全國政治文化中心和歷史文化名城,戲劇演出之活躍,也為他觀賞戲劇、研究戲劇提供了極大的便利,而且,他作為報紙副刊的編輯,也必須關心戲劇演出。他認識道:「我們要增加讀者的興趣,所以要藝術化;我們要多數人了解,所以要民眾化。」而他也有自己必須堅持的原則,他說:「我們向來不捧角。但是伶人藝術本佳者,也不能硬說他壞。我們承認皮簧是一種民眾化的藝術,決不用科學的眼光,來抹煞一切。」
恰如他所表白的,我們從他的筆下的確很少看到捧角的文字,有一篇《惜李萬春》,不知是否絕無僅有。即使這篇,也並非「捧」李萬春,而是對李萬春未能專習武生表示可惜。當時的熱門話題是舊劇改良,《明珠》就不斷收到讀者關於改良舊劇的稿件,說明好談此事的人有很多。他認為,舊劇固然需要改良,然而,改良者如果不痛下一番研究功夫,則難免會鬧笑話。他曾談道:「新文學家有主廢皮簧去胡琴者,此亦令人笑破肚皮之事也。」這種自以為是、不懂裝懂的改革家,在當時並不少見。至於舊劇改良,改什麼,不改什麼,當年也是有爭議的。他就很讚賞齊如山、梅蘭芳搞的新編戲《俊襲人》,認為此劇「雖不能十分完善,然而場面移至幕內,戲台上去了上下場門,不摔墊,不用飲場,場上不斷人,這都是舊戲極不堪的事,而能免除了」。在他看來,舊劇需要改良之處還有男女不能同台演戲這個陋俗,「中國伶人演戲,不分性別,實為不合人情之事」。他的理想是希望見到男女合作之劇場,他從觀看日本劇中得到啟發,「覺他人男女合演,有許多便宜之處」。
張恨水代表作
或許因為張恨水是個文人,當他談到舊劇改良的時候,更多的還是談劇本情節的合理性,以及唱詞、道白是否乖謬不通,詞語使用是否適當。在這方面,新編戲同樣存在問題,主要為兩大類:「一種加許多新名詞,令伶人向觀眾致訓詞,使人聞之渾身膚栗。一種則風花雪月,堆砌成篇,普通人聞之茫無所知,亦為不通之事。」他覺得,舊劇改良的正途,應該是「要民眾化,藝術化並保存中國文化的個性,謀中國音樂的發展,編出一種戲劇來,代替舊戲」。這當然並不容易,齊如山就曾對他言道,《俊襲人》也「不過是一種試驗,不是畹華,旁人還辦不到呢(指場面通不過)」。
看電影在當時屬於時新的娛樂活動,故而,「愛看電影的人,現在一天多似一天,愛作影談的人,也就一天多似一天」。作為報紙副刊的編輯,張恨水自然不敢怠慢,他在《我之所以看電影》一文中寫道:「說到我,每星期至少看三張新片子。」因此,他很快就從酷嗜皮黃的「半瓶醋」,變成了酷嗜電影的「半瓶醋」。然而,他這「半瓶醋」,談的都是很專業的問題,比如劇本問題,導演問題,演員表演問題,攝影和剪輯問題,以及譯名問題,說明書問題,乃至上海影評公式化問題,都有所涉及。他不認為看電影只是看個樂子,那時上映的影片以西洋電影最多,看了這些影片,他「得識西洋許多人情風俗」,真「像到過一趟外國」,由此「懂得許多人情世故」。他說:「看電影能看到這一點,那末,那兩三毛錢才不算白花,若是只圖看滑稽角兒摔一個跟頭,好打一個哈哈,那等於到遊藝園雜耍場,聽說相聲了。」他講到自己喜歡看的影片,不是那種所謂大製作的巨片,而是導演、演員都「正合我意」,而且「攝影奇妙,表演靈活」的影片。他很看重劇本創作,以為「劇本的優劣,幾乎就是影片的命脈」,但國產影片往往不能讓他滿意,他批評國產影片,「十之八九,無非描寫男女間的愛情問題。固然,戀愛亦為社會問題之一種。然以中國社會之黑暗,何時何地不可得資料以編製劇本,何以僅僅限於這一點呢」。不過,他在看了許多外國影片之後,與中國戲劇、小說做了一番比較,也有太多不能令人滿意的地方:
中國的戲劇,逃不過落難公子中狀元,小姐後花園私定終身。可是我看一看外國影片,也幾是一個美女嫁一個好漢,實在無趣。中國人是重文的,所以小說上的小姐,總嫁狀元。外國是重武的,所以電影里的小姐總私配好漢。中國的小說,公子調戲人家小姐,理之當然。外國電影里的俠士,調戲人家小姐,可以公然無忌。中國小說里的狀元,常常被招駙馬。外國電影里的武士,也常常娶公主。中國小說里的俠客,結果是做一個御前帶刀侍衛。外國電影里的俠客,也不過想做一個佩劍皇家衛士。中國小說里的俠客,救駕誅叛逆,然後受賞。外國電影里的武士,也是替皇家殺些叛黨,然後結婚。中國小說的結局,不外洞房花燭。外國電影結局,不外擁抱著一吻。
他於是得出結論:「文藝家迎合一般社會的心理,是這樣卑鄙。中外如出一轍,可嘆!」而這種情形,又以美國影片最為嚴重,「十九必出於團圓。看盡之後,每令人興味索然」。他曾多次在《明珠》撰文,批評團圓弊這種惡趣味。
《世界日報》創刊一周年的時候,張友漁(署名友彝)寫了一篇《一年來「明珠」的文體》以為紀念。他在文中對一年來《明珠》的表現有一個概括總結:「『明珠』的靈魂,是他那『瘋狗』的精神。『明珠』的面貌,是他那『典麗雋永』的文體。」張友漁最初是張恨水的作者,他一邊讀書,一邊寫雜文,「我把稿子寄給張恨水,由他決定用於世界日報的《明珠》,還是世界晚報的《夜光》」。不久,他和馬彥祥、胡春冰、朱虛白一起,被《世界日報》聘為特約撰稿人,直接參与兩大副刊的編寫。張恨水曾說,他「帶出來的那一班徒弟,還在那裡口沒遮攔亂喊」,這或許可以看作是他對「瘋狗」精神的一種回應;而他對舊時文人頭巾氣和新文人洋頭巾氣的批評,似乎正是他「久不開口」之後對「明珠體」之問的一種回答。實際上,在他的主持下,《夜光》《明珠》兩刊一直沒有放棄「以不失圓潤光亮的性質而能使別人愛惜賞玩為度」,這是張恨水所堅持的;但它們又時時面臨著「不倫不類」的種種可能,年輕人要改變成法,推翻標準,追求「進步」,也是張恨水不能阻擋的。
本文選自《張恨水傳》解璽璋 著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18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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