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製造漢武帝》到《海昏侯劉賀》——我所認識的宮廷政治與帝王形象
各位朋友:
大家好。
很高興在這裡和各位見面,談談我的兩本小書,這就是在三聯書店出版的
《製造漢武帝》
和
《海昏侯劉賀
》。《海昏侯劉賀》是在前年秋天出版的,去年又印了兩次,前後三次總共印刷了35,000冊。《製造漢武帝》初版於2015年10月,2016年5月印刷了第二次,兩次共印行了11,000次。到目前止,這些印本都已銷售得差不多了。現在大家看到的
《製造漢武帝》
,是這兩天剛剛印出的
增訂本
,這個新版本,又印了10,000冊。
這是兩本很嚴肅的學術著作,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發行這麼大的數量,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這首先要感謝眾多關注我的研究、支持我的研究的朋友,我要向這些朋友致以真摯的謝意。
各位朋友給我的支持,並不僅僅是書很快賣出去了,出版社也就有條件幫助我再出版新的著述,我覺得,更主要的是,朋友們認可了我真心做學問、認真做學問的態度和實事求是的研究方法。在今天這個國家的學術環境下,堅持踏踏實實地做學問,真的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兒,腳下的路,一天比一天更難。正是各位讀者朋友的熱心支持,給我以信心和力量,一直堅持走了過來,並且繼續把這條路走下去。
單純就《製造漢武帝》和《海昏侯劉賀》這兩本書來說,許多朋友喜歡它,我想還與它的內容具有很大關係,因這兩本書,都涉及古代一些著名帝王的政治形象,涉及這些帝王政治形象背後波濤洶湧的宮廷政治闘爭。這些宮廷政治闘爭充滿戲劇性的衝突,而且比現在的作家們閉門編造的歷史劇要更加精彩。身處政治闘爭核心的一個個帝王,也就猶如出演「宮闘」大戲的主角。這樣的內容,人們當然會很喜歡看。
現在有許多很「專業」的歷史學者,一談到有很多人喜聞樂見,就覺得貶低了學術的身價。在這些學者看來,以人物、特別是帝王核心來探討歷史問題,淺薄、低俗而又落伍,此等老嫗能解之事,豈能有什麼既高且深的「學術」內涵可言?
然而這樣的認識並不符合歷史學的真實面貌,至少不能反映歷史學的整體狀況。歷史是因人而生,因人而變,因人而不斷發展的。所以,一切歷史問題的研究,首先應該是對人的研究。司馬遷撰著《史記》,以人物列傳作爲這部書的主體構成部分,體現的就是對歷史大潮中各種代表性人物的關懷和重視。關於這一點,過去我在《<海昏侯劉賀>書裏書外的事兒》一文中曾經有所論述,感興趣的朋友可以參看(收入拙著《書外話》),我就不再具體說明了。
在這裡,我想先簡單談一談自己從事中國古代歷史研究的一些想法。這些想法,和我寫作《製造漢武帝》和《海昏侯劉賀》這兩部書都有密切的關係,所以希望各位朋友能夠有所瞭解,以便更好地閱讀和理解我這兩本小書(其實也包括敝人其他一些著作),而絕不是要告訴別人應該怎樣做學問或該做什麼樣的學問。人文學科研究的路數個性化特徵十分突出,在這一點上,與自然學科乃至社會學科都有很大不同,可謂一個人有一個做法。因此,各行其是,就是它的實際狀況。明白了這一情況,各位朋友也就很容易理解:我辛某人喜歡的做法,很可能是被其他很多學者嗤之以鼻的,它衹適用於我本人,是沒有什麼普遍性意義的,大家姑妄聽之可也。
我知道有很多研究中國古代歷史的學者特別強調,在從事學術研究時,最重要的是要走出一條與眾不同的路;至少在這些人看來,這是一位學者是否達到其所標榜「層次」或是「境界」的主要標誌,而我在這兩本書裏論述的宮廷政治和帝王形象問題,太過老生常談,在這一派學者看來,味同嚼蠟,根本不能體現他們超人一等的見識,無法顯現他們智慧的額頭之下那常人所不具備的獨到眼光,不管怎麼做,不管做多少,都是毫無意義的,都無法體現學術研究的進步。他們不僅不屑於跟在古往今來百千萬學者的身後向前蠕動,而且理所當然地對別人做這樣的工作是要嗤之以鼻的。
對歷史研究的基本認識,我與這些學者是有很大不同的。對於我來說,歷史研究很像是臨床醫學。一個盡職盡責的醫生,他的基本工作和首要任務,是給患者診斷病情並提出最好的治療方案,也就是把患者的病治好,而不是不管不顧眼前求治者的實際痛楚,衹一門心思地給他琢磨個前所未有的病名,然後往C刊上一發,就一走了之,找一小幫同道弟兄聚在一起擊掌相慶,慶賀自己的重大學術貢獻。
這樣的認識,就決定了我在研究歷史問題時對題目不怕老(甚至因問題就擺在那裏而不得不專做老問題),對招式也不嫌舊(由於這些老招式是研究歷史問題不可或缺的基本手段,還不得不持續不斷地努力學習),關鍵是要盡量深入地切近具體的問題,得出既準確又不同於以往或是比過去更加深入的認識。諸如宮廷政治和帝王形象這樣的問題,看起來似乎很老、很熟,但就像中國古代歷史中許多許多老舊的問題一樣,教科書中言之鑿鑿的結論,或是被某一派學人奉作金科玉律的經典性觀點,實際上大多並不可靠,還需要進一步深入探索。
在我看來,老問題並不等於就是俗問題,之所以「老」,是因它在整個學科構成中或者說是在歷史學知識的總體構成中更基本、更重要,這樣也就需要學者們爲此付出更多的努力。王國維先生曾經講述他的治學旨趣說:「
學無新舊也,無中西也,無有用無用也。凡立此名者,均不學之徒,即學焉而未嘗知學者也。
」(《觀堂別集》卷四《國學叢刊序》)對這兩句話,我很認同,覺得它引人深省。在當前中國的學術空氣下,這樣的認識,遠比所謂「二重證據法」要重要得多得多。前者是切合實際的大實話,而後者更像是一種俗得不能再俗的大俗話。
我這兩本小書,《製造漢武帝》和《海昏侯劉賀》,實際上貫穿了西漢從武帝到宣帝之間四位皇帝在位期間的宮廷政治闘爭,重現了漢武帝劉徹、漢昭帝劉弗陵、漢廢帝劉賀和漢宣帝劉詢在這些闘爭中所展現的政治形象。
在這當中,漢武帝晚年的政治形象,是所有這些論述最重要的基礎,而從宮廷闘爭角度看,
漢武帝和衛太子之間圍繞著皇儲地位發生的衝突,可以說是這一時期一連串兒「宮闘」大戲的第一幕演出
。
在我看來,漢武帝與衛太子之間的衝突,本來衹是一場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的「宮闘」,可是當代著名學者田餘慶先生,卻把這場宮廷權力闘爭解釋成了一場「尚功」抑或「守文」的路線闘爭。
我撰寫的《製造漢武帝》這本小書的核心內容,是論述漢武帝晚年是否像宋人司馬光所說的那樣,轉換了其實行一生的「尚功」方略改而「守文」。所謂「尚功」,就是漢武帝登基之後搞的那一整套禍國殃民的做法:對內橫征暴斂(特別是以「鹽鐵專賣」爲標誌的「國進民退」的經濟政策),對外耀武揚威,出兵四方,給平民百姓的生活造成了極大的痛苦。我們看《史記》、《漢書》,看到的漢武帝就是這樣一種政治形象。
可是到了北宋,當司馬光修撰《資治通鑒》的時候,因爲想要通過「以史爲鑒」的形式來體現他的政治主張,他就刻意構建了一個幡然改過的漢武帝晚年政治形象,讓這個獨夫民賊搖身一變,轉換成了一副聖明君主的模樣。
《製造漢武帝》用很專門、也很具體的論證考辨了漢武帝晚年的真實面貌。事實上,正是由於漢武帝對後宮和儲位之事處理失宜,讓衛太子產生憂慮,纔導致「巫蠱事變」的發生,以及漢武帝更深的猜忌,這纔造成漢昭帝年幼登基,從而引發後來一系列宮廷紛爭。
假如說漢武帝像司馬光所希望的那樣在晚年對自己一生殘暴刻毒的行爲進行了徹底的反悔,大徹大悟,就不會對繼位人選做出這樣的安排,接下來的歷史劇目,就會與我們今天看到的情況出現很大不同。這看上去似乎是一種歷史的偶然,實際上又是一種必然。因在缺乏社會公眾監督的情況下,專制統治者控御天下越久,他對自己獨斷專行的能力會越加深信不疑,想幹什麼就能幹出什麼,想讓誰咋樣誰就得咋樣,因而也就根本不需要反省和改變自身的行爲。中國古往今來的歷史,就是這樣走過來的。
漢武帝不僅對自己的殘暴統治沒有做出任何更改,而且還由於他安排劉弗陵這個孩童繼位做皇帝,配套安排了霍光等一組大臣來輔佐朝政,以繼續堅定不移地執行他的既定方針。西漢接下來的宮廷政治闘爭,包括劉賀的立廢以及遠封海昏在內,一直到宣帝前期,都與霍光秉持政柄有關。追根溯源,造成這一局面的直接原因,就是「巫蠱之禍」。
關於「巫蠱之禍」,過去的研究者普遍認衛太子在這一事件中是很清白的,是因奸臣江充挾私報復而無端遭受誣陷。按照這樣的理解,就很難解釋漢武帝臨終前對皇位繼承人的安排。這樣,就不能從根源上清楚地說明,何以會出現霍光專權以至擅行立廢君主的局面。
審視這些通行的說法,其文獻依據,不過是《漢書·戾太子傳》所記「上知太子惶恐無他意」、以及「上憐太子無辜,乃作思子宮,爲歸來忘思之台於湖」這些浮泛的虛話,僅僅依據這些缺乏實質性內容的表述,就斷定衛太子根本沒有對漢武帝施行巫蠱之術。
那麼,在此前提下,漢武帝爲什麼在衛太子死後,直至他本人去世之前,還有三年多時間,卻一直空缺儲位,不再新立太子?另一方面,漢武帝臨終前又爲什麼不讓業已成年的燕王劉旦、廣陵王劉胥和賀昌邑王劉髆繼位,卻偏偏要把這漢家江山交給年僅八歲的幼童劉弗陵?這些,就成了一個很不好解釋的問題。
綜合分析當時各方面情況,我認爲,促使漢武帝做出這一安排的直接原因,就是衛太子對他施行巫蠱並發兵反叛。在《製造漢武帝》一書的原本中,我衹是簡單陳述了我的基本看法,並沒有對此做出具體的論述,想不到此書出版後,很多讀者對我這種看法提出質疑,很難接受衛太子對漢武帝施用巫蠱這件事,感到很難接受。爲此,後來我又特地撰寫了《漢武帝太子據施行巫蠱事述說》一文,詳細闡釋我的思索和依據。現在大家看到的增訂本《製造漢武帝》,就增附有這篇文章,以供大家更好地瞭解相關情況。相信不相信我的結論,是讀者自己的事兒,但我提出自己的看法,是經過慎重思考的,也做了很具體的論證,有人若是願意認真思考這一問題,認真探討這一問題,是應當對敝人的論證有所瞭解的。
在這第一幕演出中,從對待衛太子的態度,到對劉弗陵的安排,都明顯透露出漢武帝劉徹因一意希求長生久視,億萬斯年,永享社稷江山,根本不願真正考慮皇位的實際繼承問題。這活脫脫是一副愚蠢至極、貪婪至極的昏君形象,與其雄才大略的外表,是截然相反的。
漢武帝去世之後,接下來演出的第二幕「宮闘」大戲,主角是權臣霍光。這齣戲,是圍繞著霍光對朝政的掌控而展開的。
這場宮廷權力闘爭的結果,實際上是進一步彰顯了漢武帝的蠢豬笨熊形象。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一手把自己的寶貝兒子整成了霍光掌上的玩偶。至於漢昭帝劉弗陵,在其稍稍成人,具有足夠的認知能力之後,確實沒有辜負漢武帝的賞識,表現得非常聰明,老老實實地聽憑霍光擺佈了一輩子,在歷史舞台上留下了一個頗識時務的傀儡皇帝形象。
劉賀的登基與廢位,是這場「宮闘」大戲第三幕的主要內容,也是我在《海昏侯劉賀》這本書中講述的核心問題
。在這一幕演出中,劉賀出演的是一個荒唐不著調的傻公子、傻皇帝形象。雖然傻,但還不算壞。但人要是太傻,確實也幹不成什麼事兒,尤其不適宜操弄宮廷政變式的把戲。這個傻瓜本想擒拿霍光,卻被霍光率先起腳,一腳踢出了皇宮。
霍光發動宮廷政變趕走劉賀之後,依然需要扶持一位劉姓皇帝。這次,霍光選中了衛太子的孫子劉病已,這也就是歷史上的漢宣帝,而漢宣帝登基以後對霍光的態度以及他在霍光去世後對霍氏家族成員的處置、對朝政的控御,還有對劉賀的最終安排,所有這些政治行爲,就構成了我們這裡所說一連串兒宮闘大戲的最後一幕。
大戲謝幕,曲終人散,而我們不難看出,不管是昭帝劉弗陵、廢帝劉賀,還是漢武大帝劉徹,其政治形象,都遠不能與漢宣帝相比。漢宣帝的智力和政治手腕實在高人一等,是一位精明強幹的皇帝,霍光給他安排了一個很合適的工作。
從事學術研究是一項很複雜的事情,理解別人的研究有時也很複雜。《製造漢武帝》和《海昏侯劉賀》這兩部書出版之後,得到很多人的關注,這對我是很大的鼓勵。在閱讀拙著之後,讀者們也對我的一些觀點和表述形式頗有一些不同的看法,或是表示不夠理解。這一點,在《製造漢武帝》一書上表現得尤爲突出。
針對這一情況,現在大家看到的增訂本《製造漢武帝》,增附了《〈製造漢武帝〉的後話》這篇講稿——這是2017年5月20日在南京工業大學一次講演的文稿。這篇文稿,針對本書出版後讀者的疑惑、議論和批評,比較系統地闡述了我的旨意、態度和看法。我想,它能夠加深讀者對這本小書和我本人治學旨趣的瞭解。
學術研究,是永遠沒有止境的。讀者的質疑和批評,是幫助我進一步深入探討相關問題的重要推動力。在這個增訂本《製造漢武帝》中,我補充說明了對衛太子實施巫蠱一事的具體論證過程,但若是由這個問題再進一步思索,還會牽涉到漢武帝時期所謂
「
衛氏集團
」
和
「
李氏集團
」
問題
。
所謂
「
衛氏集團
」
和
「
李氏集團
」
,也是我雖不讚成但在《製造漢武帝》一書中未能清楚闡述的一個重要問題
。
鑒於這一說法的普遍性,它幾乎成了一種通行的常識,因此很多人也會關心我的不同看法。我想,以後若有合適的機會,我還應該對這一問題,做出適當的論述。
謝謝大家。
2018
年8月18日下午講說於上海書城
【附案】由於時間所限,這篇文稿準備的內容,在講演中多未顧及詳細講出。講演中實際重點講述的是漢武帝至宣帝時期宮廷政治闘爭的梗概,而這些內容在本稿中未做具體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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