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肅扯逼：香港鬼片里的社會邏輯
我們視作最酷、最怪的電影號——「北戴河桃罐頭廠電影修士會」又開始更新了，掃碼關注就完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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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中元鬼節，桃廠靜悄悄地復活了。第一篇桃文來自我廠的老作者王同學。
這個民俗學博士強勢出擊，帶來了一篇關於香港鬼片的嚴肅考據。
另外，歡迎各位鮮桃積极參与次條投稿。稿酬與罐頭管夠。
文：王同學
不是
我打情懷牌，熟悉北戴河桃罐頭廠電影修士會的老朋友都知道我們以前吊打過無數人神共憤的國產恐怖片，像《半夜叫你別回頭》、《貓臉老太太》等.
同樣在X博士，我們也深入分析過國產鬼片的政治經濟學原理。因此在這樣一個天時地利人和的語境中，本文準備從道德體系與價值觀念的角度嚴肅地解讀一下香港鬼片。
眾所周知「香港電影」，就如同「香港」一樣，早已經成為一個專有名詞，集政治、歷史、文化以及各種不可能於一身，雖然目前普遍認為港片已經沒落了，但不可否認對於80、90後們而言，香港電影永遠有著不言而喻的神奇魅力。
比如黑道電影，從《古惑仔》到《黑社會》，你能從裡面梳理出一部「江湖社會學」，即便如今成了老臘肉的山雞哥，也還是各大網遊的熱門代言人。再比如說當年那些通過錄像帶和VCD光碟流傳的港產鬼片，雖然看上去有點粗製濫造，但並不妨礙它像辣條一樣在基層群眾中獲得超高人氣。
為啥呢，因為它們所講的故事和價值觀符合一般老百姓的心理預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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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那個時候的觀眾而言，港片意味著江湖、警匪、武打、恐怖、色情等多重衝擊。圖片來自騰訊娛樂
就拿劉青雲、周文健和陳明真主演的《七月十四》來說，這部1993年的小成本鬼片在豆瓣有7.1分，比三個《逐夢演藝圈》堆起來還高。
當然這種比較是不公平的，該片不僅演技在線，還為我們貢獻了一個難以磨滅的經典恐怖形象——龍婆。
從此鬼後羅蘭奶奶成為了無數少年少女的噩夢，特別是在走夜路的時候會不斷提醒自己千萬不要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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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圖片來自google
其實這部電影除了片尾並沒有太多的鬼怪形象出現，而是走了類似《死神來了》這樣的驚悚路線。但再仔細探查故事的前因後果就會發現，敘事的內核實際上都是圍繞著對諾言的遵守與背棄而展開的， 升華一下就是對「信」的重視。
《莊子》里有「尾生抱柱」的典故，小夥子為了信守承諾寧可被淹死也寸步不離約會地點；《搜神記》里有「範式張劭」的傳說，這兩個好朋友可以不遠千里相聚來兌現二年前約定的做客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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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蘭奶奶時尚起來，也可以是穿Prada的惡魔。圖片來自google
總之，「信」不僅是中國的傳統美德，也是工商社會重要的倫理精神，沒有信用就等於沒有人格、沒有資本。
再看電影里的七個小夥伴發誓要每年七月十四都要在老房子里聚會，不來的人就會死，就算死了也要來，結果大家都沒能信守承諾，也因此才有了後續一系列的鬼魂索命事件。
強烈建議把它作為老賴們必看的學習資料，強制執行，效果必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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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lag早已立下，圖片來自google
而在1997年這個世紀關口上映的《陰陽路》系列則是香港最長壽的恐怖IP，足足拍了二十部。雖然越到後面越爛，但光看前幾部里古天樂、丁子峻、蔡少芬、袁潔瑩、鍾麗緹等全明星陣容，就能猜到其當年的火爆程度。
平心而論，《陰陽路》的驚嚇指數不高，特別是前兩部反而瀰漫著一股頹廢文藝的都市氣息，晃動的鏡頭、迷濛的燈光，面目模糊的街景和人群，乍看之下還有股《重慶森林》的味道。
不過這些都是表象，真正深入人心的是影片對「規矩」和「民俗」的刻畫與重視，它們通過「陽」與「陰」的互相碰撞來告訴觀眾「人為啥會倒霉」、「人為啥會橫死」、「為啥會招惹不幹凈的東西」，簡而言之就是每個小故事都分分鐘教你學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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恕我直言，這個海報比《阿修羅》的有feel，圖片來自goog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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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的這部《常在你左右》引發了一次人們對港產鬼片的小回潮，然並卵。圖片來自google
比如第一部的第一個故事《抄墓碑》，當時的古天樂還是白嫩的少年郎，「娘娘」蔡少芬也是一副少女模樣，一群人幹啥不好非要去墓地里擾亡靈清凈，結果古天樂成了真鬼，再也無法回到陽間。
老話常說的「死者為大」，民間社會對死亡有一整套的流程和準則，就是讓人們要懂得認知死亡、尊重亡魂，從而敬畏生命。而深更半夜去抄墓碑上的名字實際上就是逾矩了，是不把自己的小命當回事，因此死亡也是必然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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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尾古天樂只能和鬼老伯一起留在島上，機械地向朋友們揮手。圖片來自goog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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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候的古天樂既沒有「炸屎」，也沒玩「貪玩藍月」。
第二個故事就叫《陰陽路》，丈夫因為小三遇到車禍死了，從此與妻子陰陽兩隔，不消說，這就是典型的「出軌可恥」、「大奶無辜」的民間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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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蘭奶奶也參演了這系列電影，並繼續延續龍婆的風格。圖片來自google
第三個故事名為《紅噹噹》，講述麥家琪飾演的女孩到陵園掃墓，結果被色鬼纏上佔了便宜。影片借雷宇揚扮演的「一顆痣」大師之口引出鬼魂容易
「跟紅頂白」
，不僅要少穿紅衣，連女性內衣也不要選紅色。
這其實也是民間關於祭拜規範和顏色禁忌的體現，紅不僅代表喜慶，也有危險和性的暗示，你說好模好樣地為啥要穿一套性感紅內衣去祭拜亡靈呢，這不明擺著不夠尊重嗎，必須出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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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因為穿紅內衣引發的撞鬼奇聞，圖片來自google
第四個故事的名字比較奇怪，叫《陀地位》，在影片里同樣是黑社會老大的大B哥和女朋友去看電影，結果不聽勸阻非要坐在影院的「陀地位」上而被鬼驚嚇捉弄。
「陀地」原指代土地公，後來引申為黑幫團伙的勢力範圍，類似的還有台語中的「角頭」，注意他們的職稱都與方位掛鉤，由此把電影院的座位與地方社會秩序及風水扯上了關係。
現實中的大哥不懂規矩、無視禁忌，就要被陰間的大哥們報復一番，擺明就是告訴各位：
別扯那些虛的，誰做得不對都得挨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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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小夥伴表示到現在也不敢坐電影院正中間和四個角。圖片來自google
之後的第二部《我在你左右》和第三部《升棺發財》基本都延續這種敘事模式，毫不誇張地說《陰陽路》系列在受眾心理層面不比《招魂》系列遜色，它緊緊抓了民間信仰的根基，就像人們平時講述的鬧鬼傳聞一樣，是市井文化的濃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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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以殯葬業為切入點，在題材上十分新穎。圖片來自google
值得注意的是從20世紀末到21世紀初，借著「千禧」和「末世」的東風亞洲恐怖片進入了蓬勃發展期。
1998年《午夜凶鈴》在日本上映，沒過多久中國的小學生都知道了日本有個鬼片把人都嚇死了。1999年《咒怨》出了錄像帶版，伽椰子和貞子成為了日式鬼片的傑出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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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片子啟蒙了不少國產鬼片，比如「筆仙大戰碟仙」之類的。圖片來自google
同樣是1999年，香港導演梁鴻華拍攝了《山村老屍》，雖然有人懷疑他是借鑒了上述兩位長發飄逸肢體扭曲的形象，但是從價值觀上來看，《山村老屍》明顯是本土產物。
要知道日式鬼片的恐怖之處在於當人們遇到鬼時，不論長幼善惡，也不管前因後果，都會被無情的KO掉，這種沒有無法逃脫的宿命感才是真正的恐懼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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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看這個海報就已經引起了我的恐怖回憶，圖片來自google
而楚人美卻不是這樣的，首先關於她的情節是相對完整的，作為一個被侮辱和被損害的婦女，慘死之後留有怨念就變得合情合理；
而即使出來作祟，也沒有殺人不眨眼，比如說她多少還顧念著帶給她溫情記憶的小強，等到最後也被吳鎮宇對黎姿的真愛所感動而手下留情。
所以人們一邊害怕穿著藍色壽衣的楚阿姨，一面又對她報以理解和同情，這就難免會把自己也帶入其中，加上應景的粵劇唱段，都構成了她身上那種猶如傳統戲曲和民國電影明星一樣的悲涼女性特質。
做一個看似可怕的比喻，她其實是阮玲玉的另一幅粗糙而鋒利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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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減少傷害，我抓住了黎姿被附身的前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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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心酸。圖片來自google
其實香港鬼片也存在內部分化。
比如徐克的《倩女幽魂》系列借鬼說人，借古諷今，骨子裡是文人的家國情懷；
彭氏兄弟的《見鬼》實際上探討了恐懼產生的客觀條件與心理層面的內在關聯；
而後來根據李碧華小說改編的「鬼魅系列」更像是傳奇小說或志怪文言，有一種幽怨隱秘的精緻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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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倩女幽魂》中人與鬼都趨向於正面的，而樹精和蜈蚣精這樣的精怪則是大反派。圖片來自google
但無論怎樣，雖然在形式上也受到日本、東南亞和歐美恐怖片的影響，可絕大多數港產鬼片都遵循著漢人的社會邏輯和倫理價值，善惡因果、報應循環。就如同除去資本主義光鮮亮麗的外衣，鬼片呈現出香港最為原生赤裸的文化底色。
不過有一個另外不得不提，那就是1995年劉鎮偉導演、周星馳主演的《回魂夜》（又名《整鬼專家》）。
它在星爺諸多經典中很少被提到，有影迷抱怨自己買的盜版「周星馳全集」里都沒有這部片子，在經歷了《大話西遊》的慘敗後，《回魂夜》讓周劉二人最後分道揚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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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的造型致敬法國電影《Leon》，圖片來自google
原因何在呢？是人物不搞笑嗎，還是劇情不嚇人？
其實都不是，而是這部電影太作者化了，脫離了香港鬼片一直遵循著的價值體系。
裡面星爺飾演的追鬼專家Leon是一個異類，他處處身體力行，仗義相助，無怨無悔，然而除了莫文蔚飾演的小群，所有人都認為他是瘋子，就像如今老百姓都不願意相信專家一樣，leon也無法讓保安隊員們真正相信他，以至於大家屢屢被厲鬼離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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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中的人與鬼往共用一副身體，讓人難辨是非真假，就如這紛繁複雜的人世間，哪有那麼多二元對立、善惡分明，不過都是一場遊戲罷了。
殊不知最難的就是「反轉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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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自google
參考文獻：
韋伯著、康樂、簡惠美譯：《中國的宗教：儒教與道教》
桑高仁著，丁仁傑譯：《漢人的社會邏輯——對於社會再生產過程中的「異化」角色的人類學解釋》
蔡東亮：《後殖民語境下香港電影研究》
趙衛防：《論鬼妖題材的奇幻類型電影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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