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一座空氣博物館》(夏宇)|來讀一下(2)
來自專欄來讀一下夏宇
2.
可你要不要先到 我的毯子里來我說 天氣不夠好但是 相信我我們不會更糟我會領你先哀悼這夜
為從此將不夠陌生致歉 為可能從此有點愛 和些微眷戀 然後 我會讓你體會一些 相信我 一些 夠美好的疲倦
於是當我們 穿越 夜中的霧 我會領你觀察 如同我們 如霧裡露宿 那叢叢百合花它們既不勞苦
也不紡紗 啊嘆息的我 我露宿的良人 我仍然不大讚成 祂在電影里 遭到過分毒打 祂難道不是也跟所有人一樣
擁有自己的 死亡嗎 美得像百合敞開 美得悵然若失 美到 完全無法 阻止 你贊我的詩勃起得
有點厲害
從這裡開始敘事空間說明從第一節的泛中心轉移到個人空間「我的毯子」。在露天的充氣電影院里,每個人自己的毯子不規則地分布於廣場,互不干擾地看電影。這和一般在電影院不同,在電影院座位格局分布整齊嚴謹,如同在舉行一個特定組織的會議,每個人看電影的感受是很容易被感染並且擴大的;但是在廣場上人們隨意選擇自己的位置,「毯子」構成了一個不容易和他人產生情感傳遞與感染的小空間,所以進入「我的毯子」意味著「我」與「你」之間的距離拉近到產生質變的程度,會「不夠陌生」「有點愛/和些微眷戀」。為什麼會為這距離的拉近而「致歉」,這裡還不能知曉。
接著「疲倦」本身是一種向下的生命態度,卻又是「夠美好的」,但在這裡還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下一小節「我會領你觀察」「百合花」,《聖經》中有「良人屬我,我也屬他;他在百合花中牧放群羊」這是在描述情人親密無間的關係,「你想,百合花怎麼長起來?它也不勞苦,也不紡線。然而我告訴你們:就是所羅門極榮華的時候,他所穿戴的,還不如這花一朵呢」,百合花在這些話語里就是一些美好事物的比喻。還需注意,作者身處法國,法國王室對聖母瑪利亞的崇拜是異常狂熱的,而百合花又是瑪利亞的代表,所以百合又有著荊棘中指引光明方向的含義,而詩人又寫到「如同我們/如霧裡露宿」意即「我們」如同百合在「霧裡」找到光明所在。
而下一小節表明「我仍然不大讚成」後便開始討論耶穌的受難,「祂」是對神祇的稱呼。在《聖經》中耶穌遭到毒打的意義在於他對世人無私的愛,但詩人這裡寫到「祂難道不是/也跟所有人一樣/擁有自己的/死亡嗎」,這是詩人對無私耶穌的「有私的」憐憫。下文的「美」在形容「我的詩」,而「勃起得/有點厲害」也是在形容這詩美得甚至充滿性慾的生命力。而到這裡,再回到這一小節的開頭就知道那「美好的疲倦」指的就是我的詩了,但美好已經被闡釋,疲倦在哪裡呢?就在下一小節。
3.
卻也就是 如何如何 乃有此一 雄偉跋扈亂世之盛世
一充氣 電影教堂 其虛幻 不可一世 引領我們上升 引領我們墜落旋轉 牛肉馬面一藥頭 躲在放映間 負責吹氣
但上一節結尾時對詩的美的自誇到達一種轟轟烈烈的高峰過後,這一節一開始就「卻也就是」地讓人平靜下來。開始自嘲語氣的反諷自己的詩的內容——即使「雄偉跋扈/亂世之盛世」也不過是「一充氣/電影教堂」,不過是充的氣使其高大,而實質上是「上升」後終究還是「墜落旋轉」。牛頭馬面置換成「牛肉馬面」的「藥頭」,藥頭是俗話里賣葯的中間商,而在台灣很多時候意義被縮小到毒品販子的範疇,藥頭負責吹氣,也就是說這充氣電影院如同某種毒品一般讓觀眾體會著一種虛幻的快樂。這一置換遊戲是詩人對神秘事物的解構和不屑。
4.
所消滅的生活感: 好的我終於決定吃掉 和我交配過的螳螂男現身於 議論紛紛的場合 因為確定凡被吃掉者 又即將被我 重新生出而氣定神閑他又將迅速吹氣長大
變成我年輕狂野的愛人 勾引我交配 後再度被我吃掉 我為此出席發言 以抒情 取信眾人 從集體受盡折磨的童年 開始說起 那是一大間煩人的儲物室密不透風一進去
就再也找不到出口 大家以退 為進不停地 找東西找東找西 就重新進入的生活感 生活感: 現今報紙沒事就報導誰與誰上床這事 實在怪透了這報紙不明白自己引起的便意嗎 當它責備電視引起惡意而電影引起睡意 眼看大家不斷自我辯白我也是千百個不願意啊 那到底又是誰授意的千百個不願意呢 其企圖不明其意味深長 其善感多愁其百計千方 要不然的話我還滿喜歡 喜歡的人也喜歡我這些事 要不然的話我還滿喜歡先做愛 然後討論馬克思要不然
在上一節對「我」的詩的「疲倦」進行敘述之後,這一節乍一看又跳到另一個空間。我們還記得第一節里「如何消滅生活里的生活感/如何消滅電影里的電影感」這一個細節,這一節貌似就開始對「生活感」展開一種討論,或者說呈現。
第一小節在敘述「我」與愛人的關係,但這種戀愛關係在這裡變成了雌雄螳螂的關係。在這裡需要知道的是,和人之間的兩性關係不同,雌螳螂不在乎眼前的是什麼,她們什麼都吃。而且螳螂因為神經中樞和人類非常不同,它們負責交配的下半身可以獨立行動,所以有「斷頭之愛」的說法。在這裡詩人刻畫了愛人的存在軌跡:與「我」交配-被「我」吃掉-被「我」生出-與「我」交配,一個無限的循環。這個過程中,「吃」的行為一方面映射著實生活中兩性之間血淋淋地衝突關係;一方面也彰顯著女性對男性的征服,而這種征服的過程中「生出」構建了一種母子關係,這也是作者對於兩性關係的一種解讀,女性總是在扮演著愛護對方的角色。在「議論紛紛的場合」中吃掉愛人後「我為此出席發言/以抒情/取信眾人」,下面一小節就開始發言的內容。
這一小節里的「儲物室」就是那「集體」的「童年」,也就是大家每一個人或者說至少是大多數人的童年,它具有「密不透風」「找不到出口」並且找東西一直找不到的特點,在讀到最後一句之前確實非常豐滿地營造了一種「煩人」以及「受盡折磨」的氛圍。而到最後「就重新進入的生活感」卻又是對這兩小節開始「所消滅的生活感」的悖逆,詩人想藉此提醒讀者,雖然上面的敘事超脫生活,但最終還是在不停探索和擴展中(在這裡落腳於「找東西」)不得不或者說自然地重新進入生活,我們無法擺脫生活。那麼再次回到「以抒情/取信眾人」,會發現這帶有強烈生活感的童年「儲物室」形象確實是眾人的童年印象,所以才得以取信眾人。那麼「童年」又是否有什麼別的指涉呢?「找東西」是生活里找著什麼呢?
「找東西」是卡夫卡《城堡》里一個非常經典的場景。
「他們躺在床上,但是不像前一個晚上那樣進入遺忘的境界。她在尋找,他也在尋找,他們像發了狂似的,扭歪了面孔,把頭鑽到對方的懷裡,迫切地尋找著什麼東西,他們的擁抱,他們手腳的搖擺,都不能使他們忘記身外的一切,只是提醒他們要尋找的是什麼;他們像狗兒拚命在地上亂抓那樣,互相抓住了對方的身子,而且常常在無可奈何的失敗以後,為了得到快樂而作最後努力,互相用鼻子聞、舌頭舔著對方的臉。最後,極度的疲乏終於使他們平靜下來,也給他們互相帶來了感激。」
「大家以退/為進不停地」去「找東西找東找西」實在是對那種「形而上慾望」的漂亮的敘述。這種慾望是對慾望本身的一種慾望,所以就像《城堡》里的K一樣,他其實並不想真的進入城堡,因為他知道他最終也無法進入,但一直待在那裡就可以一直擁有一種實質上虛無的、沒有結果(不論是好的還是壞的)的希望,詩人的「以退/為進」也就是這樣的慾望的表現。
下面一小節開始談論「生活感」,以報紙的桃色新聞為話題開始確實非常有生活感。報紙為便意、電視為惡意、電影為睡意辯白之後一刻也不停留地說出「我也是千百個不願意啊」,自然是認為這三者其實都辯無可辯。但緊跟著又突然問到「那到底又是誰授意的千百個不願意呢」,「又是誰授意」讓人思考在「不願意」這種態度之前是否有人「指使」。其實小標題就是答案:產生態度的是「我」,而讓我「不願意」的正是繁雜瑣碎的生活本身。生活讓「我」沉浸於引起便意的報紙、引起惡意的電視和引起睡意的電影,然後讓「我」產生「不願意」眼看他們辯白的場景。這是對生活庸俗本質的揭示。
下一小節一開始便直接出來幾個四字詞語整齊排列,而且這四個詞語共同透露著一種難以捉摸變幻不定的不完美感受,我們會猜這是什麼,是上面的「不願意」嗎?接著的「要不然」引出主體實際上是「喜歡的人也喜歡我這些事」,也就是相愛;然後又是一個「要不然」,不過竟然卻將「做愛」和「馬克思」放在相同的層面和情景里討論,並且將做愛放在馬克思之前,這反應了詩人獨特又真誠的價值取向。再回到開始,「企圖不明」是兩性關係中愛的目的的不純粹,「善感多愁」是兩人過於敏感和搖擺的內心,「意味深長」是企圖對方可以完全聽懂自己的話語但可能失敗,「百計千方」是兩人互相精巧的算計,都是相愛這件事中破敗的因素,而且這些殘酷淋漓的真相導致了「我」對相愛以及對靈肉合一的性愛的放棄,甚至在最後一句話明明已經說完了還加了第三個「要不然」表達自己的遺憾,對於純粹美好的相愛不能在生活中實現的遺憾。
這兩小節展示了無法消滅的生活感以及在真實生活中有生命力的美好事物內里的缺陷,或是無意義,或是殘缺破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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