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諒我過早地離開

原諒我過早地離開

來自專欄何處無竹柏7 人贊了文章

「不要愁老之將至,你老了一定很可愛。而且,假如你老了十歲,我當然也同樣老了十歲,世界也老了十歲,上帝也老了十歲,一切都是一樣。

我願意捨棄一切,以想念你終此一生。」

不管是第多少次讀到這爛熟的句子,心弦都無一例外會被波動,尤其最後一句,偏要放緩節奏,一字一字地讓它從口中徐徐「流」出來,如餘音繞梁般回味無窮,讓人生出許多美妙的遐想來。

多少年過去了,寫情書的人離開了,收情書的人也離開了,唯獨留下這些文字,告訴世間來來往往的人們:愛,能夠以一種多麼美好的形式存在。

曾只讀得其書的三兩句時,少女心像雨中的湖泊,沒有一片平靜的地方。

「醒來覺得甚是愛你。」

「我是,我是宋清如至上主義者。」

「我們都是世上多餘的人,但至少我們對於彼此都是世上最重要的人。

我一天一天明白你的平凡,同時卻一天一天愈更深切地愛你。」

「以前我最大的野心,便是想成為你的好朋友,現在我的野心便是希望這樣的友誼能繼續到死時。」

……

像一個天真浪漫的小孩子,又像一個虔誠忠貞的教徒,更像,而又確確實實是一個把你當做「唯一」的愛人。

而當讀完了《朱生豪情書全集》之後,才發現,我對愛情的認知多麼狹隘。兩個人相處的過程中,不是只有甜,也會有酸,會有苦,還有不可少的平淡。在愛情里,一個人可以多卑微,也可以多偉大。

比宋清如小一歲的朱生豪,性情有點孤僻,不善言談,但他筆底的世界,卻是多麼豐盛與遼闊。

在寫給宋清如的信中,朱稱其為「小鬼頭兒、婆婆、祖母大人、傻丫頭、無比的好人、小親親、寶貝、宋宋、妞妞、昨夜的夢、宋神經、你這個人、女皇陛下……」,而署名則是「吃筆的傢伙、珠兒、一個臭男人、你腳下的螞蟻、快樂的亨利、白痴、豬八戒、羅馬教皇、頂蠢頂丑頂無聊的傢伙、醜小鴨、你的靠不住的、常山趙子龍、牛魔王……」這些字眼無不透露出朱生豪的鬼靈精怪來。

愛情里的甜言蜜語,往往只是調味品。可惜,多數女孩不願意相信這一點。

朱宋兩人除了說些卿卿我我的情話外,還經常在信中交流詩歌創作。朱生豪的寫作水平在宋清如之上,所以朱常常是扮演著「老師」的角色,指導宋進行創作。

此外,柴米油鹽、題外閑話更是貫穿信件的始終,朱生豪會告訴宋清如自己這一個月的工資是如何花掉的,周末去看了哪場新上映的電影,又吃了什麼樣的下午茶;同時,信中也不乏朱生豪對身邊某人的個人評價,飯後茶餘。

正如多年後一代詞宗夏承燾在他們的婚禮上題下的八個大字一樣:「才子佳人,柴米夫妻。

朱生豪說:「希望你快快愛上了一個人,讓那個人欺負你,如同你欺負我一樣。」都說,在愛情里,愛得越深的人,傷得越深。可是,愛得越深的人,會不會得到的也越多呢?兩個人的付出與回報,其實沒有辦法比較,一切都是靠自己的心靈去感受。心靈的感受,自己有時都一團霧水,別人又怎麼會懂呢?

婚後,朱生豪沉迷於翻譯莎士比亞的戲劇。如此,生活的擔子便落在了宋清如的身上:洗衣做飯,甚至在經濟緊張的時候還去幫工掙錢貼補家用,甚為辛苦。

朱生豪曾邀宋清如跟自己一起譯莎,宋清如以自己英文不好為由拒絕了,但在朱生豪的工作中擔任了校稿的角色。因此,也有人拿朱宋夫婦與錢鍾書、楊絳夫婦作比(楊絳在錢鍾書的文學創作中也擔任著校稿的角色)。

由於過度沉迷於譯莎,負荷的勞作也逐漸摧毀了朱生豪本就脆弱的身體。一九四四年六月,朱生豪被確認為肺結核,就此卧床不起,也不得不中斷了他所熱愛的翻譯事業。隨著病情的加重和當時醫藥的緊缺,朱生豪的病情沒有得到很好的治療。

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朱生豪去世了。

臨終前,他低聲喃喃地呼喚著說:「清如,我要去了。」

這一年,他才三十二歲,宋清如三十三歲。而他們的兒子朱尚剛,才剛滿周歲。

那個曾經說「我渴望和你打架,也渴望抱抱你」的朱生豪,彷彿真的如他自己所說,「不快活,灰心,厭世,想鑽到墳墓里抱死人睡覺」了。可是,他的宋清如親親寶貝怎麼辦呢?說好的「幾時我們一塊兒青草地上放羊去」呢?

在朱生豪去世一周年時的祭文里,宋清如寫道:

「在勝利聲中,在《中美日報》復刊聲中,在《莎氏全集》出版聲中,只有我使用眼淚追悼著你,一名為文化產業奮鬥過而不幸中途犧牲的無名英雄。你的心血不曾為你自己開出鮮美的花,更不曾親自嘗到果實的滋味。我不能想像你現在究竟有沒有靈覺,假如有,該是作何種感想。

……

你告訴我工作得最有興趣的是在《中美日報》中當編輯的時期。你說你作著忙碌的工作,夜以繼日地在被壓制的環境下作正義的奮鬥。以極短的睡眠恢復疲勞的精神。後來,在太平洋炮聲響起以後,你從牢獄似的報社逃出以後,便如有所失的起了茫茫之感。

現在《中美日報》復刊了,而你過去的成績,卻跟著你的死亡給人遺忘了。」

讀至此處之時,眼中不自覺地有盈盈之感。朱生豪去世之後,宋清如在朱生豪弟弟朱文振的協助下繼續潛心翻譯朱生豪未完成的莎氏歷史劇,經過三年的整理、打磨,宋清如基本滿意了,這才與出版社聯繫出版事宜,卻只得到早已落實稿源的答覆。

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遺憾。只能說,宋清如順應自己的心去做了,是對深愛的朱生豪,也是對自己的一份交待。

在朱生豪去世後,其實宋清如還有過一段情感經歷——與其工作學校的總務主任駱允浩,也是之江大學的同學,並且據朱尚剛所說,母親還為駱生有一女。但宋清如自己在回憶朱生豪的文章里卻說:「宋清如女士……四十多年來,撫養唯一的兒子成人。」

旁觀之人當然不會知道這是怎樣的一番諱莫如深。甚至,不想去揣測。人們總認為,每一個故事都應該有個美好的結局;如果沒有,只能說明這還不是結局。

一年又一年,唯有朱生豪不變的文字如他本身一般,永遠澄澈,深情。

「最好我們逃到一個荒島上去,我希望死在夕陽中,凝望著你的出神的臉。」

「我想要在茅亭里看雨、假山邊看螞蟻,看蝴蝶戀愛,看蜘蛛結網,看水,看船,看雲,看瀑布,看宋清如甜甜地睡覺。」

「昨夜一夜天在聽著雨聲中度過,要是我們兩人一同在雨聲里做夢,那境界是如何不同,或者一同在雨聲里失眠,那也是何等有味。」

清如如你所願乖乖乖乖乖。

也願你在天堂好好好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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