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門一生，鴻鵠千里——評佳片《王的盛宴》

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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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河如帶，泰山若礪，國以永寧，愛及苗裔。——《史記》之漢高祖功臣表
鴻鵠高飛，一舉千里。羽翼已就，橫絕四海。——《史記》之漢高祖鴻鵠歌
「秦政荼毒其所謂黔首，而不知生命之光閃爍於原野之中，固非任何僵枯狠愎者之役使所能窒塞也。劉邦其健旺之生命，植根深，故發越高，充其量，故沛然莫之能御。馳騁飄忽，逐鹿中原，所過者化，無不披靡。故其機常活而不滯，其氣常盛而不衰。」

--牟宗三《歷史哲學》論漢高祖劉邦

一

以今日之我，反昨日之我，因昨日革命，今日秦宮。片中呂后「我們維持現狀，他要推倒重來」，與韓信重複昔日共誅暴秦宣言「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恰成對照。但正因如此，一生鴻門宴，項劉韓心中都有秦宮，若按史實，韓信野心數現，項王剽掠諸侯，故片中將項羽韓信暗示為毫無野心甚至天下為公的志士，將劉邦描述為秦制重複的犧牲品，有失公允，這也是此片減一星的緣故，除此之外，藝術上乘，意識流手法深沉入心，近年罕見。

所以衡量劉邦、項羽、呂雉、韓信，乃至張良、蕭何，與其放置於「百代秦政」的簡單粗暴背景，不如還原楚漢亡秦以來，真正的三條脈絡——周制，秦制，漢制。

二

在剷除暴秦的群英大業中，為何高祖笑到最後，因為他才是懂得暴秦之「暴」的人——秦暴不在斑斑濫殺，而在「以吏為師」消滅一切自組織，徹底自上而下，把華夏人全部碾成國家機器（本質君王機器）的零件，一切契約規則淪陷在任意權力之下，無人能以草芥之沙，逃出一姓天羅。

項王重立周式貴族封建，以反秦制，卻不知那正是大魚吃小魚，從萬邦諸夏變成春秋五霸戰國七雄，最終被虎狼之秦鞭笞天下的根源。

而高祖深知民族元氣所在，以道家格局與民共天下，不拘一格用張蕭韓諸傑，立鄉約三老，呂后知音繼之，行耕者有其田，終復夏商之自治，以民眾普遍地權，遏周制之貴族封建，即對秦制釜底抽薪，不言萬邦，實復軒轅黃帝「建屏萬邦」格局，犬牙交錯，混沌野草，使民力煥發，內防強秦而漸盛，外掃匈奴而開疆，大漢聲威，終垂以族名。

三

故漢制，以普遍地權重建夏商自治之契約，秦制，利維坦粉碎全部契約，周制，則以貴族契約的相併而走向秦式無契約。漢高祖戰勝了秦項，是歷史的大幸，無怪乎太史公評之「撥亂反正」。同樣，片中暗示的「土豪反秦制」的所謂封建貴族契約精神，在歷史上其實正是迎來利維坦的比希莫特。

封建土豪就是對萬邦的剝奪，所以黃帝建屏萬邦的部落聯盟本來是平均地權起源（而不是蘇聯階級史觀的原始公有制），因夏啟世襲，尤其周朝封建，打破了混沌野草的犬牙交錯，共同體走向單調，顛覆了萬邦格局。春秋五霸戰國七雄並不是秦政的抗體，而是秦政土壤，商鞅就是從六國學習的，諸侯吞併就是全權取代限權，所以周制是抗不了秦政的，直到漢高祖同時顛覆了周制（項羽）和秦政，才又從自耕農地權設三老制（經呂后、漢文帝基本耕者有其田）找回夏商那樣除了王權世襲外，其它部分的自治。而漢武儒法合一的秦政又一度打斷了這個格局，唐宗以漢高文路線馭漢武之業，集安內攘外文治武功之大成，但宋又削盡陸沉，游牧奴隸制侵入胡化，引起系列惡性循環的連鎖反應。

從中，亦知唐太宗之偉，不僅在於安內攘外、撥亂反正，不僅在於掃滅十胡、貞觀之治，不僅在於萬國來朝、漢高文武三功一身，還在於「道先儒次佛客」以漢高文帝的黃老之道，駕馭了漢武帝的儒法合一，即以權利本位駕馭了權力本位，這是軒轅黃帝和中山先生兩端天下為公之間，於家天下帝制歧途鏈接共和大道的紐帶。而其基點，則是漢高祖劉邦河山帶礪、愛及苗裔之心，在世襲局限中，接近了項羽、韓信兩大對手都不曾達到的公天下動力；而之所以受到秦宮陰影的感染，也實是因為漢高祖尚未用黃老之道，預見性地駕馭漢武帝後來變出的儒法合一，這一心魔，只有在安內攘外同時達到才能驅散，才能避免內卷化的自上而下，儘可能外拓，以擴充自下而上、並行不悖的空間，而同時做到這安內攘外、文治武功者，千古唯唐太宗李世民一帝也，故王船山贊貞觀曰：「大反孤秦、陋宋之為不得延，固以天下為神器，毋凝滯而盡私之，非與於貞觀之道者，亦安足以窮其辭哉！」

這一主線，放在西方文明之中，仍可清晰呈現。對地權作為人身獨立基礎的忽視或故意無視，正如馬克思列寧謬誤中的所謂「自耕農反動論」，這是人必須依附於階級的階級鬥爭史觀基礎，商韓秦也是從這個理論的歷史根源設計出了法家，游牧也是從這一點形成了徹底的奴隸制，資本主義的畸變如雅各賓意識形態、英美寡頭奴隸制、德國容克地主制、俄國農奴制乃至中世紀領主神權制，也是從這一點打開了20世紀許多國家不堪回首的極權盒子。

四

同樣，片中暗示的貴族契約項羽，常被人云亦云與英國「光榮革命」比較，似乎光榮革命真光榮，光榮革命不流血，光榮革命分權制衡，光榮革命自由平等，實際果真如此嗎？

所謂光榮革命照樣很血腥，這個前後時間線如果放在「英語民族」的憲制演變，一直可以追溯到前面大憲章和後面美國南北戰爭的血腥搏殺。如果再放遠一點，茹毛飲血、活烤人排的凱爾特—撒克遜—維京—諾曼更是多次血流成河。

現在姿勢界的犬儒精緻利己主義，喜歡販賣一種偽啟蒙論調，把所謂光榮革命用來貶低法國大革命。不過，他們確定嗎？這個「光榮革命」的結果，就是合法化了英國寡頭制和北美奴隸制啊，為何說比法國大革命光榮？

法國大革命的主流，不是羅伯斯庇爾作為始作俑者之一的極權恐怖，更有拿破崙基於自耕農的普遍地權，打破階級，並向外擴展最終橫掃歐洲中世紀鐵幕的契約自由與唯才是舉，和它的成果近代民族主義。難道大憲章以來的貴族壟斷壓迫，比拿破崙民法典還更維護自下而上的個人權利嗎？

英美法系真正走向共和，也是在林肯打贏了關係到兩個世界命運的南北戰爭、以續接獨立宣言的13修正案新憲法，戰勝了奴隸制對合眾國的侵略顛覆，才在拿破崙戰敗滑鐵盧、西方重淪中世紀復辟、東方文明久奴於滿清的世界絕境中扭轉實現的，這恰好是法國大革命的傳播產物，英美以前從未達到法國大革命帶給世界的成果，只是它們的日耳曼蠻族前身被愷撒啟蒙出的部落地權文明，遏制了它們在森林裡形成並帶去羅馬廢墟和不列顛島的游牧奴隸制，才有約束權力的傳統，但這個傳統在法國大革命和南北戰爭前一直屬於壟斷貴族，即條頓時期的部落長老。難道滿清八旗「皇族內閣」，比辛亥革命和護法抗戰更光榮，更有益於文明嗎？顯然荒謬啊。

從這個對比，就明白所謂光榮革命只是他們自我代入貴族寡頭的歷史想像、一廂情願罷了。

而恰恰，漢高祖一生鴻門宴，走出了一條在世界憲制史上依然生輝的路徑：在歷代帝王中，其功勛可能是僅次於唐太宗李世民的高度（唐太宗是漢高祖、漢文帝、漢武帝三功之總和）。平民揚風，群雄雲隨，將五百年亂世與暴政撥亂反正，在太史公筆下是眾流滄海、不拘小節的豁達英豪，在世界史上也不亞華盛頓、傑斐遜、麥迪遜（下段會講這個看似聳人聽聞的結論），絕非元曲「高祖還鄉」里刻意抹黑的忘本流氓。但後者版本，因一看即知的「元曲」時代原因，再加後世歷劫，漸變為今人非議的嚴重成見（這幾點的貢獻地位、形象演變原因，與明太祖朱元璋極其相似）。

置於世界文明史的軌跡上，漢高祖一如北美之渥星吞、遮化臣諸賢，此論並非過譽。亡秦楚而帝沛公，若北美脫英島爪牙，雖有前者率土王臣、後者奴隸階級之症，然復夏商自治，去嬴項殘紛，合眾為族，行黃帝大道、老聃所述「德仁義禮刑兵」之旨（參考漢高之帝師秘本《素書》），亦乃北美獨立宣言依自然法建國、行憲、南伐革命之先導，功德如漢高漢文者，亦北美諸國父先驅。然東學西漸，己陷崖山甲申百倍於秦火，使百年庸士，昧此鐵律之草灰蛇線也。

2018.5 別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