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聯美術史的孤獨打撈者
中午12點,悶熱的周末陰天,我站在北京東四環的一個小區門口等孫老師。雨一直不下,蚊子煩人。我為採訪選了一個冗長而異域的前奏——耳機里播放的是哈薩克搖滾樂隊 Dos Mukasan 在1976年的歌曲,草原雄鷹在琴弦上盤旋,一周又一周。
十分鐘後,我和孫老師坐在了一家菜館,邊喝邊聊。
1. 少年學畫
孫老師是50年代人,出生在黑龍江密山。密山在中俄邊境線附近,向南跨越興凱湖就能到俄羅斯。這裡是當年中國和蘇聯發生「珍寶島爭端」的地方,也是有名的「八一農墾大學(八一農大)」所在地。
密山是孫老師繪畫生涯的起點,應該是9歲左右,當時正好是□□,孫老師的父親怕他和孿生弟弟荒了學業,就將他們託付給一位畫師做學徒,跟著他製作巨幅畫像和各類宣傳畫。
畫師是個挺有意思的人,白天帶著大家一起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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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晚上回到家,就開始臨摹《伏爾加河上的縴夫》。畫面上一群衣衫襤褸的疲憊漢子,雕塑般奇怪的面孔,凝固著久遠的艱澀與沉重。漸漸地,蘇聯、列賓、以及北方寒冷世界裡的藝術,成為了孫老師潛意識裡,一種遙遠而神秘的印象。12歲的時候,因為中蘇關係惡化,孫老師家所在的軍工廠便集體遷到了山西太原。
當時的中國美術教育,基本上就是全盤模仿蘇聯學院派的現實主義繪畫。50年代,中國選派了一批留學生去列賓美院(列寧格勒)和蘇里科夫美院(莫斯科)學習繪畫,這批人後來都成了新中國美術的中流砥柱,對中國學院派繪畫的影響至今仍然存在。
1960年代的山西彙集了很多美術界的英才,其中就不乏受過蘇派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嚴格訓練的名師大家。在這整體氛圍的熏陶之下,有不錯美術功底的孫老師也在工作中找到了自己的定位,也一步步開始了自己的藝文生涯。
畫畫,成為了他自我認知的一部分,也是他與世界對話的方式。
2. 媒體人、商人、設計師
因為能畫畫,會拍照,還當過兩年田徑運動員,拿到過好成績。在基層工作幾年後,孫老師就被調到山西省體工隊,從事體育文化宣傳工作。
在他身邊,有很多優秀的老一輩人才,大家因為各種時局原因,來到了山西。這批雲集在省城的骨幹力量,後來也都成為了各個著名國家級雜誌的總編、社長。
進入80年代,正值中國逐步開放,文化知識精英慢慢在社會上擁有了更大聲量。順著這股潮流,孫老師一直做到了《體育文化月刊》的主編。不過,十幾年的報社經歷並沒有固化住他的思維,到了1996年,在香港深圳朋友(也是之前插隊時的好朋友)的邀約下,孫老師辭掉了體制內的工作,加入了當時風起雲湧的「下海」潮,做起了家電超市的生意。
不過,家電超市的生意因為一些原因也沒一直做下去,孫老師在2002年的時候就退隱了。否則,按照90年代資本積累的勢頭,沒準孫老師的「大禹家電倉儲超市」就能成為另一個蘇寧、國美級別的大企業。
直到2000年初,孫老師才真正跟俄羅斯這個國家打起了交道。在孫老師的眼裡,他想做的生意可不是90年代「倒爺」那種玩法——作為一個骨子裡畫畫的人,究竟還是要做些自己喜歡的東西,跟藝術沾邊的東西。
孫老師參與的外貿項目(把中國茶賣到俄羅斯)其實很多人都已經在做了,但這件聽起來是很簡單、且容易上手的事兒,要是想做得精彩,做出口碑,並非易事。光是前期調研,孫老師就做了足足兩年,期間他走遍了俄羅斯十幾個城市的幾百家超市,搜集了市面上的許多種茶葉產品,在對包裝設計的不斷研究下,終於找到了自己的靈感。
以孫老師的經驗和才識,賣東西並不難,難的是賣出一個「地道」的東西,這地道就是如何把中國的茶葉「設計」成俄羅斯人喜歡的樣子。於是,此時的孫老師就轉型成了一名產品經理+設計師。
在他設計的茶葉包裝中,有他親自手繪的,也有從他喜歡的蘇聯版畫作品裡面改編的。他給我看了幾個當年的心儀之作,並講解了其中的妙處:比方說,出現在包裝上的紅色,你看似是很常見的一種鮮紅色,但是如果你仔細看其他同類產品,也了解下蘇俄的藝術品,你就會明白,這種紅色並不是「純色」,而是一種「中和色」。紅色裡面總得加點別的顏色來搭配,才能找到俄羅斯人要的那種感覺。
憑藉著對美術與設計的準確把握,孫老師的茶葉在俄國的銷路非常不錯,其中最讓他得意的,就是這個設計——很多俄羅斯人看到之後,都確信,這必須是俄羅斯設計師做的,他們絕對想不到,一個中國人,能如此精準地找到俄國大眾的審美要點。
3. 孤獨的收藏家
在對俄羅斯有了更多的了解之後,從2008年開始,孫老師開始了一項孤獨而浩大的工程:他憑藉自己的力量,在俄羅斯各地搜集蘇聯時期的版畫,並四處搜集殘存的歷史歷史考據,整理有關畫家們的資料。
相比油畫來說,版畫在整個蘇聯美術界是一個更細分和小眾的領域。直到現在,俄國出版的藝術史圖書中,也沒有完整收錄和整理蘇聯版畫的系統性出版物。所以,孫老師要做的,就是一方面在民間不停的打聽、尋找;一方面,翻閱、整理龐雜浩繁的資料。
往前推算,中國最早做收藏和研究版畫的行家,當屬魯迅先生。他在《引玉集》中對蘇聯版畫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不過從那之後,中國並沒有出現什麼專業而全面的藏家,甚至國家也沒有所行動,這個領域也便成了被忽視的美術珍寶。
10多年的收藏生涯,孫老師積累下了上萬件蘇聯美術作品,他也仔細通讀、研究了蘇聯的美術史。在這孤獨的收藏於研究道路上,孫老師所求的,並不是財富與名聲。而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意義」。這份意義,置於被當代藝術和流行藝術沖昏了頭腦的當下,是如此珍貴。
4. 蘇聯美術的意義
在功能性繪畫主導一切的時代,技法、風格、流派,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為一定要為統一的目的服務。該做的,必須得做到,否則就會被打成牛鬼蛇神。
回溯到20世紀初的日子,「Proletarian 畫派」與「Revolution 畫派」是俄國最重要的兩個方面:巡迴畫派的追隨者、傳統古典油畫的信徒、美術學院的老師教授構成了
P
roletarian
美術家協會的主力,他們關注對現實的描繪與批判。Revolution
畫派,則站在了前衛先鋒的一側,以馬列維奇、康定斯基為代表的一批俄國畫家,借著風起雲湧的Revolution
勢頭,把藝術與Revolution
結合在了一起,創造出了許多偉大的作品。這些作品流傳到今天,成為了俄國藝術的無價瑰寶,不管是在歐美的畫廊、拍賣行,還是在俄國的美術館、博物館,都備受推崇。俄國目前最昂貴的藝術品便是其中之一,2018年5月馬列維奇的《至上主義構圖》在佳士得拍賣行(Christie』s)以5.4億人民幣(8581.25萬美元)落錘。
不過,這些抽象的作品確實無法被廣大的俄國群眾理解,他們逐漸與
Revolution
、與勞動、生活漸行漸遠,最終徹底脫離了政治需求。這批天才藝術家們,也遭到了最殘酷的清理——有的被驅逐,有的被關了起來,有的則被槍斃了。蘇俄藝術品的社會價值與藝術價值,在這一時期,徹底地分道揚鑣。
那些傳承下來的蘇派藝術作品,統一在了 Socialist 意識形態的羽翼之下,成為了體制內的「門面」。
另一面,是如今,只聞馬列維奇而不知列賓的西方「藝術愛好者」大有人在,對蘇聯美術的刻板認知也依然在流傳——功能性繪畫,被狹義而簡單地說成了迂腐偽善、歌功頌德的工具。藝術家的創造出的人群、土地、社會的光芒,被歷史的陰霾所掩蓋。
那麼,蘇聯美術在今天,它的意義究竟在哪裡呢?孫老師收集蘇聯美術作品的意義有何在呢?
5. 把歷史留給未來
蘇聯時代雖然已經結束了近30年,雖然大多數人自詡為已經進入了新時代,但過去的成就與包袱並沒有被徹底拋開,他們的影響依舊強烈而實在。我們太著眼於當下,太執著於與過去劃清界限,反而忽視了很多有價值的東西。
蘇聯美術作為一種獨特的風格,在20世紀的歷史上創造出了一批非常與眾不同的作品。而在這些作品徹底被遺忘,被拋棄在生活的角落之前,我們應該慶幸,有一個執著的人,在不斷打撈著奇珍異寶,並試圖告訴我們這些「老古董」的潛在價值。
跟孫老師聊完時,酒已見底,一直醞釀著的大雨開始下落。
車子堵在回家路上時,看著擋風玻璃上的雨,我想起來孫老師在聊天是提到的一個老先生。
這位老先生一輩子都從事版畫事業,他那天拄著拐杖來看孫老師的蘇聯版畫展。老先生停留在一副作品前,很樸素的現實主義農村圖景。他摘下眼鏡,湊近看看,又戴上,再離遠看。反覆觀摩半個小時沒有挪地方。老先生跟孫老師說,他一輩子都沒見過這種技法的版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沒準,蘇聯美術的意義就藏在那些樸實而普遍的風景、人物背後,某個匪夷所思的失傳技法,某個轉瞬即逝的表情還原,就代表著一個畫家跌宕起伏的一生。
如果你想跟孫老師交流,可以寫郵件:sunyiyu0128@vip.sina.com
文字:吳韃靼
圖片:孫以煜個人收藏
(本文轉載自公眾號「
蘇俄轉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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