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鄉之——村莊
來自專欄背後國文課堂
故鄉的範圍可大可小,如果在異國他鄉,中國就是我的故鄉;如果在中國,南方或江蘇就是我的故鄉;如果在省內,南京就是我的故鄉;如果在南京,高淳就是我的故鄉;如果在高淳,磚牆就是我的故鄉;如果在磚牆,紅楊樹就是我的故鄉。可是我就是不自覺地把範圍縮小,心裡堅定地認為,我的故鄉就是紅楊樹。
紅楊樹,我不知寫過多少次了,對這個生我養我的地方,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有這麼多的話要說。
和所有圩區村子的格局差不多,村子沿南北向依圩埂而立。村南頭叫前村,村北頭叫後村。村子東邊是圩埂,圩埂外便是大河。西邊是一塊塊被水溝分隔成的田地,從高處看,就像是一個個井字形的網格,框格是水,格中間是田。村中有一條主巷子,從南通到北,彎彎曲曲的。其它小巷子就如同身上的脈絡,四處發散。村裡有三個打穀場,都在西邊的田地邊。中間的最大,村上放電影、開大會、唱戲、跑燈等都在這一塊場地上進行。打穀場除了邊上一個個稻草垛像一尊尊巨佛靜靜矗立著,平常空蕩蕩的。只有在「雙搶」的時候,這裡才熱鬧起來,好幾支幾百瓦的燈泡把這裡的夜晚照得亮如白晝,打稻機「轟隆隆」響個不停。
村後有一個代銷店,裡面經營醬油、粗鹽、燒酒、火柴、桐油等一些日用品。小店很冷清的,很少有人去買東西,每天只有幾個老人家坐在那裡,東一句西一句的閑扯。不是東西不好,而是大家沒錢買。平常掙的是工分,只要到年底才能換作錢,數來數去,也就幾十塊錢的樣子,還要被剃頭匠拿掉一點。這是一年的收穫,也是明年一年的開支,所以大家都不捨得花。
老師也一樣,雖說不要下地,有工資拿,但也要到年底和村民一塊算。老師是二個下放知青,年紀稍大一點的教三年級,那個女老師教一、二年級。校舍有二間,大一點的是一、二年級,小一點的是三年級。二位老師都講普通話,聲音清脆洪亮,與我們的本地話有明顯的區別,他們講的我們能聽懂,可我們講的,他們一點都聽不懂,我們就撇著調,各種手勢輔助,於是就有了絕無僅有的「高普話」這個新名詞,顧名思義,「高普話」就是高淳的普通話。
村子西邊縱橫交錯的河溝有三個水埠頭,村前、村中、村後各一個,人們淘米、洗菜、洗衣服都在那裡,都是用青條石壘成,有平台,有台階。女人們平常也沒時間聚在一起嘮家常,只有揮舞著棒槌捶衣服的時候才嘰嘰喳喳說上一會話。圩埂下的河邊也有三個水埠頭,除了村中的那個有砌好的石台階下,前後二個都是泥土路。這邊的水埠頭也就是幾塊石頭縱橫交錯隨意搭建而成,水一大,就淹了。有人往高處扔幾塊石頭,又成了一個新的水埠頭。
淳樸、自然是每個鄉村的特色,而樸實和勤勞是每個農民的寫照。「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這是桃花源的描寫,其實也是我們村子的寫真。生活在鄉村,就像是在世外桃源,無紛無爭,安然恬靜。農民天生老實、善良、樸素,大家相互都很友善,路不拾遺,夜不閉戶是活生生的常態。當然也不是沒有爭執,一旦發生,村民骨子裡的野蠻和愚昧還是很嚇人的。未包干到戶前,村子有八個生產隊,當時生產隊的劃分不知是按怎樣的方法來形成的,每個生產隊的住戶也不是集中在一個區域,有時兄弟幾個也給划到不同的生產隊。田地也是這樣,常常是東一塊,西一塊,不連片。我想可能是公允的規則吧,好的、孬的搭配,遠的、近的摻雜。農民不怕吃虧,就怕看得見的不公平。
村上的房子多是土牆草屋,坐北朝南,牆是泥巴拌稻草壘成,顏色如發黃的地面,牆上有無數個小洞,那是蜜蜂的小房子。屋頂是稻草鋪成,厚厚的,金黃的稻草鋪上去不多久,一被太陽曬或被雨水浸,就發灰發黑了。可是每到下雨,家裡還是「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不過還好,沒有出現「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的悲慘。後來一直到七十年代才陸續出現磚牆瓦屋,可家家的地面依然是土面,遇到潮濕的天,地面會發黑受潮。夏天光著腳,踩在地面上還是很涼爽的。當然光著腳是我們的常態,大人們更是如此。他們沒鞋子穿,有鞋子也捨不得穿,他們要下地幹活,所以光著大腳板,「吧嗒吧嗒」走在路上成為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房前屋後都是要栽一些樹的,古代人常栽桑樹和梓樹,所以就有了「維桑與梓,必恭敬止」的對家鄉的敬意。但現在一般是槐樹、柞樹、榆樹、梧桐等,當然也有棗樹、柿子樹等。村上只有一顆棗樹,每到棗子成熟時,總有人拿著竹竿去打棗。主人也不惱,只是囑咐輕點打。當一粒粒黃里透紅的棗子從天而降時,最興奮地莫過於搶棗子的小孩子了,常常洗也不洗,就往嘴裡扔了。
村上還有一個大竹園,裡面陰森森的,地上的落葉很厚,踩上去軟軟的。裡面是一些大鳥的領地,總在裡面「喔咕咕」「喔咕咕」叫個不停。當我們帶著自製的彈弓想找它們時,它們好像已經察覺到,就不發聲了。弄得我們抬頭看得脖子酸痛,眼睛被竹子上面漏下的陽光晃得暈眩,當我們無功而返走出竹林後,它們又「喔咕咕」叫了起來。我們都不大願意進來,除了打鳥,或者釣魚差一根得心應手的魚竿。選魚竿當然得選那些筆直挺拔的竹子,但又不能太粗,可竹園是大隊的,我們也不能太隨意,往往就在竹園的邊上快速砍一根樣子還可以的就往家裡跑。有時碰到大隊幹部,他們會在後面大聲叫罵,假裝要來追的樣子嚇唬我們。當我們把滿是枝葉的竹子拖到家時,魂也嚇飛了一半。
我家住在村中間,門前是過去的一條撥船通道,因為村上在固城湖有農田,平常船都停在溝里,所以要去固城湖上工,就必須把船從溝里移到河裡。原先村上是土路,移船時是把船從溝里拖上來後,幾個精壯勞力兩邊用力撥著船在地面走。後面路上鋪石子了,為保護船隻,他們直接把船扛上肩抬著走了。不過無論怎樣,船都要翻過高大的圩埂。南方的人都知道,圩埂實際上是一條圍水的堤壩,用土壘成,堅固偉岸,既用來擋水,上面又是車馬的通道。撥船上圩埂是很費力氣的,要克服地面的摩擦力,還要克服船爬升的重力產生的慣性,可是當船翻過圩埂,急速滑下圩埂衝進河面激起的波浪還是很壯觀的。
村裡平常也沒有熱鬧的節目,只有放電影的時候,全村的男女老少全部出動,涌到村中的打穀場上。開始大家都不帶板凳的,站著看,前面的人扎著草把就坐在地上看。後來放電影的次數多了,放電影預告的情報準確了,人們才爭先恐後搬著凳子去搶一個好的位置。放電影也不是一帆風順的,有的時候會遇到停電,或帶來的發電機不工作,讓我們這些滿懷期待的人失望之極悻悻而去。還有的時候,本村不在放映計劃之列,那就只好約一幫小夥伴到別的村去看。就這樣經常地南征北戰,我們也漸漸熟悉了周圍的幾個村子。
過年當然是最熱鬧的,進入臘月,雪下了,水凍了,人們就不用下地了。家家戶戶都忙著置辦年貨,置辦就是自己製作,豆腐自己做,丸子自己做,仔糕自己做;糰子、粑粑自己做,炒米、歡團和炒米糖自己做。遇到有殺豬的人家,那更熱鬧了。幾個精壯漢子把豬捉住捆綁後,放上案板,豬可能知道自己難逃一劫,拚命地掙扎和嘶叫。殺豬匠隆重登場,在享受主人一頓好煙好茶招待後,他會擺出一排刀具,選一把又尖又鋒利的尖刀,那刀明晃晃的,發出逼人的寒光。他動作極快把尖刀一下子攘進豬的脖子,轉幾下,迅速地抽回,隨著豬的一聲凄厲的慘叫,那血汩汩地噴涌而出。當那被捅的洞口只冒出血沫時,豬也停止了嘶叫,也沒有了掙扎。它一會兒被扔進滾燙的大缸里,一會兒被殺豬匠吹成個大皮球,一會兒被大卸八塊……一會兒一碗熱騰騰,香噴噴的肉出現在家裡。那味道……
那味道是怎麼也忘不掉的,那是人世間最美最美的美味。當然因為有水這樣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每年的年底還會分到魚。每個生產隊按戶數事先把魚分好,大家則拎著袋子、籃子紛紛湧向本隊的打穀場。嘰嘰喳喳一頓吵吵後,大家各自把魚領回家。就是這樣,像平常越是沒得吃的時候,什麼魚啊、肉啊,想都別想。但一到過年,越是有吃的東西,什麼好吃的都來了。所以我們小時候的願望就是盼著過年,早早地過年,過一個長長久久的年。
雖然離開故鄉很多年了,有時會不由自主地想起故鄉的樣子。「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月圓之時,更是離人鄉愁。「離別家鄉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離鄉遊子嘆息時光流逝,嘆息歲月變遷。「取醉他鄉客,相逢故園人。」假如在外喝醉了遇見家鄉的人,恨不得掏心掏肺促膝長談了。這都我們這些離鄉人真實的寫照,對故鄉的思念是我們怎麼也逃不脫的宿命。現在路變好了,自己有車子了,時不時地能回去,人都說近鄉情怯,可一聽到鄉音,就會感慨「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的欣慰;一看到飛鳥,就會嘆息「鄉禽何事亦來此,令我生心憶桑梓」的期望。每一次回去,都感覺物不是,人也非了,看著眼前熟悉而陌生的一切,我腦中竭力想還原當時村子的場景,因為現在竹園不見了,水塘不見了,家家戶戶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大大影響了我對竹園周邊、水塘四面,以及那些彎而窄的巷子的一些記憶。我只有把竹園、水塘、巷子等在頭腦中重新安置在那裡,當時的一切景象才得以清晰,彷彿過去發生的一幕幕又出現在眼前了。我最喜歡的還是站在圩埂上,看白茫茫的一片田野,看閃著白光的河流,看佇立風中的枯枝,看突然劃破天空的麻雀和趴在牆角慵懶的小狗,一切都是那樣的寂靜、安寧和心無旁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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