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1 人贊了文章
但凡逛街,多是去南京路。二人下了電車,下一步就能踏進百貨大樓。好像所有的店鋪與交通都連成一串。寸土寸金,自然也不會浪費光陰。她原很想買件紅色的,挑了半天就那麼回事。都自稱是一流設計師的獨特作品,但每家店鋪掛出的衣服大致無異。
她放下又一件,不是腰身收得太緊,就是領口形狀詭異,要麼是紐扣實在丑到無法容忍。總有幾處地方不順眼,她搖頭道:「實在沒有看得上的,現在的東西竟遠不如前幾年的。」
店員的笑漸漸冷淡,他的笑則漸漸泛起,世界總是平衡的。她道:「怎麼了,是不是覺得和女人逛街特別麻煩?我們總是會對一些小瑕疵斤斤計較,哪怕多了個線頭也看不過去。」
他道:「我是怕你覺得麻煩,反正我有的是時間陪你。不過是件衣服,總比人蔘果要好找多了。」
好不容易在櫥窗里看見一件貂絨大衣,試過後也很合身。唯獨是價格讓人過意不去。便宜貨也不會擺到櫥窗去顯眼,她後知後覺其實沒有試的必要。不過景行在她換上後,獨獨於背後看了她在鏡子里的表情。他直接去付了錢,讓她穿著出去。換下的舊大衣用袋子裝了,由他拎著。一件冬衣就花了一百六十八塊錢,確實貴得離譜。他卻是高興得很,眉眼是無憂無慮的,一路上說笑個沒完,像只在荷塘中滑翔的蜻蜓,路過一處地方,就能點出一串清澈的波紋。
「現在去做什麼?」她是擔心他沒有多少錢了,停下拽住他的袖子,欲讓他把衣服退回去。不過他誤以為她是想靠得近些,反過來牽緊她的手,令她把呼之欲出的話又咽了回去。
鐘樓上巨大的錶盤顯示快要一點,他看見邊上一家西餐廳的玻璃窗里有冒著熱氣的羅宋湯,也是鮮艷的紅色。一家四口圍在方形餐桌邊。小男孩嘴漏,喝下去的湯有幾滴落在白桌布上,他母親蹙眉拿手打了他一下,又找布給他擦。
景行道:「你知道嗎?我剛來上海時,住在愚園路,樓下一戶人家總是熬羅宋湯。他家人多,要熬一大鍋,香氣飄得滿樓道都是。時間久了,我也想吃吃看究竟是個什麼味道。等我有天去俄國菜館點了一份後,才發現原來並不合我的口味。」
她原以為他中午想吃這個,卻聽他話題一轉,說:「我們買些菜,回去做火鍋吧。我真的很久沒有吃火鍋了。」
「多久?」
「不清楚,大概十五六年了吧。」他滿不在意地答了一句,不再東張西望地看熱鬧風景,往前走去。
她遲鈍了一秒,又問:「那你的新衣服,你不買了?」
「我從來沒有過年買新衣服的習慣。」他輕描淡寫地把事情圓過去,笑道:「以前都是我爹幫我弄的,後來胡家嬸嬸都會準備。你若是不嫌麻煩,今年你替我做件新的好了。」
街上的人都穿得奼紫嫣紅,十分應和新年的氣氛,連眼角唇邊的笑容都很妥當。無論什麼情況,該有的快活也不能成掃興之舉。小公寓里並沒有煮火鍋的銅鍋,他去胡家拿了一隻來。江冬秀早就帶胡思杜回江村去過年了。物價漲得厲害,她又是個守不住財的人,於是趁著除夕,雇了輛車去老家過段日子。
她去公寓換床單時見到若昕,沒多問也沒說什麼,臘月里提了一句是否要與他們一道去老家。景行沒有答應,走之前她就再沒來過。若昕有心結,不願意上樓,就在弄堂口等著。她勸景行與江冬秀回去,但他輕淡地嗤笑一聲,直言道:「你不了解我么?就算你不在,我難道就會去嗎?你還記得,我剛認識你的第一個新年。你攛掇父母,把我也弄到你們一家的團圓宴上,真是坐立難安。你正好做了我婉拒的理由,我也能留下來陪你。」
每次眼見或聽見他不加修飾的真實,她心裡都是相當快樂的。那份愉悅的心情同樣變得不用任何優美的辭彙去形容。她伸手觸摸大衣溫軟艷麗的絨毛,前路是脈脈春風或是瀟瀟秋雨,至少都和今日無關。時光葳蕤,無人註定要囚於不幸的牢獄。她意識到自己應是最明白他的,於沉思中落後了幾步,立刻跑上前去並行,伸手拽住了他的圍巾。
「怎麼了?」
她終於發自內心地笑了一番,「我在想一件衣裳哪夠,再給你織條圍巾。」兩人的表情都變得很呆,藏不住的安樂掛在眉尖,穿著又格外體面,引來全場攤販矚目。他們從沒見過穿名貴大衣的人親自下市場,把他們當成是電影明星一般,咋舌之餘拎秤杆子的手也抬得老高,帶著謹慎而敬畏的窺視,忘記了平日做的手腳,有的甚至多給了些。
「他們怎麼老是看咱們?」若昕並不喜歡被人偷偷打量的目光,像衣縫裡卡住的芒刺,戳得人坐立難安。
「可能你穿得像?」景行說到這兒故意不說話,停在香料攤子前挑挑揀揀。
「誰呀?」若昕的注意力被他引走,忙走到他邊上追問:「像誰?」
「啊?」他佯裝看戲,把一串赤紅的干辣椒舉起來,問:「老闆,像不像?」
老闆忙頷首道:「香,當然香呀。我這可是從邵陽運來的。別家賣的尖貨還不如我這的次品香呢。」
景行還沒能笑,就感到手臂上一陣扭痛。他差點倒吸冷氣,聽她笑著問:「那辣不辣呢?」
老闆一頭霧水,點頭道:「辣的呀,這位夫人,本地人都不一定吃得消呢。」他爽朗發笑:「你們小兩口真有意思,一個問香,一個問辣。大過年的連買個菜還要夫妻一道出馬,是怕我賣黑心貨坑你們不成?我在這兒賣了八九年的東西了,連一個蒜頭也沒黑過別人呢。看你們倆,感情還真是好,挑個佐料都黏得那麼緊。」
兩人尷尬地笑著,接過辣椒後,在商販的眼中,是妻子親密挽起丈夫的手,如膠似漆地走了。
景行挑了不少蝦子和羊肉,用許多辣椒燉出鮮紅的火鍋湯料。蝦子在熱湯中翻滾出更為燦爛的色澤,青紅椒點燃了香氣。景行平時是不吃辣的,今日卻因這熱鬧的顏色吃了不少。水杯起起落落好多回,嘴唇都辣腫了。他笑她的像是肉鋪里掛的香腸。她臉一黑,伸出雙手掐住他臉頰,往兩邊分開拉扯,將他的嘴唇拉得又扁又厚,笑得直顫抖。「你這才是地道的香腸,還是用火烤到爆開的那種。欸,你信不信,我把你帶樓下去,擺出這模樣,能把附近的狗都引來。」
他白她一眼,提起筷子在湯中撈了半天,終於找到片煮到很軟的土豆。稍一用力,就碎成兩半。他猶不死心,執拗地用筷子去夾,結果弄得更碎。她看不下去,拿勺子舀了擱在他碗里,看著他一點點吃下去,撐頷笑道:「你這麼笨,以後我不在,誰幫你呀?」
他的筷子頓在唇邊,旋即大口地吃下去,道:「你不在,我一個人也不會吃火鍋了啊。」
她不再言語,輕吐出一陣無聲涼氣。他吃完碗里的也不再吃了。兩人都不願意收拾,靠在椅子上,生了一身懶氣。銅鍋膛內的炭火熄了,沸騰的熱氣在數九寒天亦很快散盡,餘下一面凝結成膏的油脂層,再引不起食慾。
他們磨蹭著洗完碗後,回到卧室看見床上扭成一團的被褥枕頭,不知該如何是好。景行遲疑了一會兒,才直接倒在了上面,伸了個懶腰道:「算了,今天就這樣吧,正好我都困了,難得這樣放縱一回。」
他抱住了枕頭,一閉眼很快就要睡過去。時間剛到四點,吃飽後就犯困。她逛了一日也很疲乏,看見他難得懶怠而安寧的睡相,淡淡地泛起一道欣慰的笑,此時什麼都不願去想,也一併賴在了棉絮山丘上。兩人昨夜都沒睡好,很快都沉入夢鄉。景行中途醒來,發現她也躺了下來。若昕正蜷縮在他身邊,怕壓皺了紅大衣於是脫下放在一旁。他捲起被子兩角給她交疊蓋上,側卧凝視她許久,方輕轉身再度入睡。
他們是被一聲巨響給吵醒的,好像是玻璃炸開的聲音,窗外傳來小孩撕心裂肺的高亮哭聲。六點多,天已經完全黑了。僅在院子口的門洞處有一個不亮的裸露燈泡,光仍在跳躍,彷彿隨時都會熄滅。一對中年夫婦抱著六七歲的孩子,在院子里和那個老娘姨爭吵不止,此時已如同兩軍對峙。他們正從醫院回來,心情原就不好。小孩發了一夜的燒,打完針,兩腮仍脹著,還沒能完全消腫,頭腦也昏沉,一進院門看見面目可怖的老婆子裝神弄鬼,嚇得鑽進父親懷裡直哭。兩邊都是不饒人的性格,女人早就對她看不順眼,又吵不過她,一怒之下踢爛了剛撒的米陣與符灰。她竟發了瘋般,撿起石子就往女人臉上砸去。
女人尖叫一聲躲開。身後裁縫間的玻璃碎了。已經動了手,就沒有再看戲的道理,圍觀的人都忙下樓來阻勸。霎時擠滿了大半個院子。孩子哭得凄慘,大人凌亂了鬢髮,仍喋喋不休,已不是為了眼前的事,素日恩怨一併藉此吵個明白。直到四樓人下來把老娘姨拉走,一切方靜如止水。裁縫間的主人等了半天也沒能候到插話的時機,見人已散盡,找不到賠錢的人,重吐出一陣哀嘆,把腳邊的幾塊石子用力踢開,正好砸上在水池邊休憩的黑貓。它發出尖利的叫聲,猶如嬰兒的啼哭,兩下功夫躥上誰家窗檯,瞪起暗綠色的眼珠直盯著人看。待那人轉身時,它才猛跳下來撲騰到他身上去,迅速地刮出血痕後,躥入暗處無影無蹤了。
這一長時間的景象讓若昕看怔了。景行道:「你才剛來沒多久,時間長了就習慣了,常有類似的事發生。之前兩家孩子互換了玩具。那娘姨也以為是自家的好東西讓人用劣質品騙去了,就和他吵過,也是整棟樓都驚動了,還動了手呢,所以那小孩怕她。」
他見她猶不言語,問:「你怎麼了?」
她乾笑一聲,道:「我喉嚨不大舒服,大概是受涼又吃了重辣的緣故,明日去二姐的醫館看看就是。」
若昕看了一眼他的手腕,見空空如也,就問:「你的佛珠呢?」
景行把袖子摞上去,「卡在袖子里了。」
她點點頭,不再言語,收斂了眉目表情,轉為非晴非雨的薄雲淡靄,轉身整理床鋪去了。
次日,景行去店裡時,發現門竟是鎖著。他找出鑰匙開了門,屋內空無一人,連張字條也沒有留。他以為鎖紅一家是有事出去了,就沒再多想。臨近過年時,買書的人也少,清早尤為靜謐,冰棱枝頭偶爾會掠過一陣鳥鳴啁啾,透過冰雪傳來更顯清亮。景行每於此刻就會很滿意當初選擇此處做店鋪的決定,即使兩道梧桐皆落,枯枝再也掩蓋不住陽台排滿的衣物臘肉和犬吠人聲,福開森路仍像一曲幽靜的溪流,盤桓在醉生夢死的中心。
他將兩扇門都打開,將清冽的寒風都湧進來,並不覺得冷,坐在鞦韆上看《伊豆的舞女》。因貿易問題,日本文學也湧入上海,多家印刷公司大量翻譯並復刻和式詩歌小說。景行並非初次接觸,對他來說,那些哀戚唯美的文字的確與眾不同,沒有具體的輪廓,像是能流經各種地形的水,或是白霧中的鈴鐺聲,捉摸不透,無疑是令人迷戀而又恐怖的一種文化。
終於有客人上門,他合上書,拉開抽屜預備找錢時,才發現裡面只剩下幾張小錢。他心裡納悶,從自己的包里取出錢找給了客人。那天生意確實不大好,前前後後也就來了四五個客人,僅有第一位買了書,其它幾人站在書架邊看了很久,最後都走了。每個人都戴著口罩,看不見臉,只有一樣的兩隻眼睛像釘子般釘在了眉毛下,也是凍僵了的,幾乎沒怎麼動過。
若昕去醫館後看見日暮良太又在那兒。他儼然一副打下手的裝扮,襯衫外套了一件連衣圍裙,正在一旁錘三七。若昀只是冷淡地解釋:「多一個不要錢的幫工倒是好事,現在物價漲得厲害,能省一筆開銷都好。就是他太能吃,原以為他吃不慣中國菜,沒想到每頓都能吃兩大碗飯,沒幾日又要給米缸添新。」
她說完後也不多理人,拿著藥單子進屋去了。良太見了她,放下鎚子上前問好。「日暮先生,您怎麼會在這兒?」
「我——我對中華醫藥很感興趣,所以過來想能學些皮毛。」他才說了一句話,臉就有些發紅,撇到了一邊,又轉過來正色問:「請問她和您說了什麼?我剛才好像聽見你們提到我了。」
「她說你很能吃,快把米缸都吃空了。」若昕覺得好笑,隨口逗弄了一句。
「我說我要交餐費的,但是若昀小姐執意不肯收。」他變得緊張起來,手捏成拳輕微發顫,隨後又像皮球一樣泄了氣,徹底地鬆開。
若昕道:「別擔心,她是願意你多吃些的,不然也不會提。」
他這才稍微安心,笑道:「您請坐,我還要忙。那幾筐三七,她讓我在五點之前全部磨成粉。」
「不用了,我就是過來看看她。」
很快若昀從裡面走出來,拿了兩個黃紙包遞給若昕,「醫院現在忙得不可開交,價格也貴得離譜。其實這病也沒什麼葯能治,不過是暫緩罷了。」
她拿著那兩包葯,問:「你怎麼知道我來是為了這事?」
「無事不登三寶殿。」她淡淡說完,又解釋用法:「拿醋磨了敷在傷處,若是用完了,每家藥鋪都有。不用藥方,你說紫金錠,他們能懂。」
她至今仍不知道發生何事。若昕蹙眉思忖了會,也就不預備告訴她,對著她的背影問:「二姐,現在很多人患這病嗎?」
「醫院裡擠滿人。」她向來話少,低頭繼續寫藥單子,又對良太說:「你就不能拿個矮凳子坐下?偏要蹲在地上,久了腿麻白受罪。這是個費時費力的活。不用砸得太小塊,待會兒用石杵磨就是,小心傷了手。中午吃什麼?」
「聽你的吧。」他抬頭應了聲,又繼續敲打堅硬的三七,逐漸碎化成粉。
到了傍晚邊,鎖紅才從外面回來。她是走過來的,到家前十分鐘摘了圍脖,冒著寒風往前跑,塞進了布兜里。景行一見她的狼狽模樣,就問發生了什麼。她面如死灰,雙頰凍腫的紅暈還能稍微增添點血色,鬢髮散亂就活像個難民了。「長盛得了痄腮,昨晚燒了一夜,醫生說怕是有腦炎。」
她的語氣里已聽不出悲傷,與北風偶爾的嘶鳴相類。
「現在好些了嗎?」
「打了兩針,燒倒是退了,只是腮幫子仍腫得厲害。人也不好過,中午吃了些粥全都吐了出來,只說一咽東西就疼。」她把包擱下,說:「醫院的飯太貴了,我回來弄些吃的。你吃過晚飯了嗎?我也給你做點吧。」
「不了,你忙完趕緊回醫院去吧。你丈夫一個人也應付不過來。而且若昕也沒有回來,我等她回來一起隨意吃點就行。」
她點點頭,這才窘迫地說:「我昨夜實在太急了,把抽屜里的錢都拿去應急。你不要擔心,我以後一定會慢慢還給你的。」
「沒事的,你去吧。」
她道過謝,又嘆道:「也不知道能撐多久,現在醫也貴,葯也貴,連斤米都能抵去年兩斤的價格。」她剛走兩步,又回頭道:「我今天中午看見三小姐和一個年紀差不多大的男人進了一家餐館。其實之前我就常看見他們單獨一道吃咖啡,是你們的朋友嗎?」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