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的粉絲林黛玉
上次說到了幾位紅迷,基本都是黛玉黨的。但若說從《紅樓夢》一書誕生以來,林黛玉最大的一位粉絲,恐怕就是名妓林黛玉了。此人,若按古代傳記的開頭,恐怕只有「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還能勉強套上去。她就戴著「林黛玉」這個帽子度過了一生。
晚清的花界,《紅樓夢》是十分流行的。最早拿此書中的人物用作花名的並非林黛玉,而可以溯源到一位叫做胡寶玉的名妓身上。相對於後來傳奇一生的賽金花和滬上屹立不倒的「四大金剛」林黛玉、張書玉、金小寶、陸蘭芬等人來說,她是一位前輩。她曾經起過「林黛玉」的花名,後來,乾脆女扮男裝,奪了「寶玉」的名字,直將自己當做俊俏公子來看待。那時候的名妓喜歡穿著男裝,最愛別人把她們當作男人看待。大名鼎鼎的賽金花有個響徹京城的名字「賽二爺」,名妓林黛玉晚年的時候,同行的小輩們都尊稱她為「大伯伯」。胡寶玉起了「寶玉」這個名字,想必也是出於同樣的原因。
胡寶玉是小說《九尾狐》中的女主人公。她是時尚潮流的領軍人物,也是上海娛樂界的話題核心。上海花界喜歡使用紅木傢具的風氣便是由她掀起的。她住的地方被人稱作「水晶宮」,擺設有很多西式傢具和西洋器具,非常的富麗風雅。她喜歡包養戲子,當時名聲之響亮,以至於有人將她與大商人胡雪岩、畫家胡公壽並稱為「上海三胡」。
晚清的花界,已遠非今人所可想像。按賽金花的說法,晚清「上海的妓院分若干等級,最上的叫 『書寓』,次叫 『長三』,再次叫 『么二』,再往下就是 『花煙館』、 『野雞』之流了……書寓姑娘全要會唱曲……書寓姑娘是例不陪宿的,偶然留客住宿,那都是日子已久,客與姑娘的交情很契膩了,姑娘願意留下。」書寓姑娘好比今天的電影明星,有著最時尚的打扮,她們的住處十分奢華,她們最日常的活動就是穿著最時髦的衣服,與自己的相好坐著敞篷馬車在大街上兜風,去上海最好的飯店,比如張園吃大菜(即西餐),去戲館聽當紅的戲曲演員唱戲,然後以自己奪目的打扮和衣飾,成為各種娛樂八卦小報中的話題人物。
舉個栗子,在1890年代的《海上繁華夢》中,有一位名妓給她的恩客開出了一份傢具清單:「四潑玲跑托姆沙發一張,又沙發一張,疊來新退勃而一隻,狄玲退勃而一隻,華頭魯勃一隻,開痕西鐵欠挨兩隻,六根搿拉司一隻,華庶司退痕特一隻,辨新脫勃一隻,欠愛六把,梯怕哀兩對,及特來酸等一切器具」,我只能怪自己英語不怎麼樣,看了後也跟她的恩客一樣雲里霧裡。其實她要的是彈簧沙發一張(spring-bottom sofa )、沙發一張(sofa)、梳妝台一個(dressing table)、餐桌一張(dining table)、衣櫃一個(wardrobe)、藤椅兩把(cane chairs)、鏡子一面(looking glass)、盥洗台一個(washstand)、浴缸一個(bathing tub)、椅子六把(chair)、茶几兩對(tea table)和大菜台上的碗碟等。然後再參考一下賽金花的說明「在那時開一妓院,當一妓女,都很不容易,幾間看得過去的屋子,布置布置,便需一千八百,什麼五色保險洋燈,著衣大櫃,自鳴鐘等物,都是不能缺少的。箱篋、床榻、桌椅,再添上屋裡的一些應用的零碎東西,及被褥、四季衣服、首飾等等,真是了不得。就說我吧,出去時頭上戴一根大簪,三排小簪,每排是四根,全都是翡翠的。梳著五套頭——當時最時興的樣式——頸上掛金鏈,帶著琺琅銀表。冬天穿狐裘都是按著顏色深淺遞換。我耳朵上帶的那副牛奶珠墜子就值幾千兩。」
林黛玉約生於同治三年(1864),活躍的年代大約在光緒庚辰(1880)到民國己未(1919)間約四十年的時光,年代略晚於胡寶玉,名氣稍遜於賽金花。(其實名妓的年齡和今日明星的年齡類似,是一個永久的謎,這裡是根據霧裡看花客的說法,我認為還比較可信)《紅樓夢》中的林黛玉是從書里走出來影響廣大粉絲的生活的,而這位林黛玉卻走進了書里,成為晚清民初小說中的常客。在小說《九尾龜》《孽海花》《官場現形記》《醫界鏡》等書里,她都有客串。那個時候的她,知名度絕不亞於《紅樓夢》中的林妹妹:「四十一年,無遠無近,無老無少,無男無女,無上無下,無貴無賤,竟無一省一府一縣無一處一人不知林黛玉之名者」,以至於當時有「生不願封萬戶侯,但願分林一宵愛」的說法。
關於名妓林黛玉一生的事迹,描述最詳細的莫過於霧裡看花客為她寫的《瀟湘館主:真正老林黛玉》一書了。這位霧裡看花客,名叫錢昕伯,曾經主持《申報》編輯部二十多年,絕對算得上是一個有分量的人物。晚清民國文人面對的世界,在政治上差不多是「亂也看慣了,篡也看慣了」,在文化上又受到西方文化的強烈衝擊,中國傳統的詩文形式也越來越難以站住腳跟,經濟上又不得不為了生計屈居于洋人或者國內商人所創辦的報刊中,他們少有傳統士大夫義氣凜然的樣子,而是沉溺於青樓戲院之中。十里洋場,花花世界,正是他們消磨才情的最佳所在。名士與名妓的關係與過去相比,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明末名士與名妓們那種惺惺相惜、充滿家仇國難情結的關係已經不復存在,名妓們末日黃花的形象也有了顛覆性的變化,他們漸漸成為一種精明的女商人,她們愛的是有貝的財,而不是沒有貝的才。因而這個時候文人對名妓的態度是較為分裂的:一方面仍然留存著對過去名妓的幻想,希望她們是一代才女,成為自己的知音,比如當時的詩妓李蘋香,在文人們的描述中就非常風雅。但另一方面他們也具備現代娛樂宣傳的意識,熱衷於對名妓明星們八卦、醜聞的發掘。名妓林黛玉給人的印象恰恰是這兩者的結合。
一方面,名妓林黛玉非常地富有才情。據霧裡看花客記載,她出生於一個清白人家。因為父親的死亡和家庭的極度貧困不得不落入青樓。她天生麗質,如「芝蘭雜於百草之中,香氣出於千步之外」,而且冰雪聰明,雖然未曾拜師學戲,但在戲班每次演出的時候,用心觀看記憶,回去後又勤加模仿練習,三四個月後竟然出師了,再經過老師傅的稍加點撥,便可以在台上獨當一面,成為名角了。因而,在當時,林黛玉是少有的花界、伶界和時尚界的三棲明星。
林黛玉的歌聲,據記載,是「曼聲柔態,瀝瀝悠揚,如暮春三月,黃鶯婉轉林喬,令人微醉。飴眼而聽之,真可魂消意散,蕩氣迴腸」,有這樣的歌喉,說是那個時代的歌后也不為過。
她還會寫舊體詩,文墨也頗通的。現在我們仍然可以看到她所作的日記體散文《被難始末記》。這篇文章是她在庚子年間(1900)從天津出發躲避義和團和聯軍兵亂的記錄。即使在逃難中,她還是頗有詩興的。她路過了傳說中魏文帝曹丕和西楚霸王項羽的墓地,還曾在曹丕墓前作了兩首絕句:「關中吳蜀地三分,擾亂蒼生不自存。數十年中民水火,欲私大業與兒孫。」「洛神態度自驚鴻,奴輩倉皇拜下風。我學劉楨作平視,墓門來往忒忽忽。」在大病中還有和人題壁詩:「凍雪撼窗兒,堂深爐火明。亂雲千百壘,寒角兩三聲。生死心無定,崎嶇路不平。笨車猶避道,草木亦常驚。」
她生平愛好收藏扇子,「幾及百柄。朝夕更替,三數月不同式樣。其書畫如正草隸篆、鐘鼎飛白、山水翎毛、花卉人物,無一不備,無一不精,一扇之價,足夠貧家半載之糧」,扇子上的畫與文字,都是價值連城的珍品。她用的是「玉版金箋」,寫的是「簪花」體,並且與當時的文士如樊增祥、易順鼎等人都有往來。晚清四大詞人之一的鄭文焯還有贈聯給她,嵌著黛玉兩個字——「黛色蹙眉凝綠鳳,玉紋比目妒紅魚。』」
更妙絕的是,她擅長畫竹。(《紅樓夢》中的林黛玉若長於繪畫,首選的題材必定就是竹了)「黛玉絕頂聰明,一見即能為。當庚子遭亂,南歸閑居珊家園,時長夏無俚,曾寄情於篁煙竿雨間為消遣,如年長日之計。余友破佛庵主親見其潑墨掃毫,頗有鄭板橋最後看風之樂。今破佛庵中獨懸其手筆小立軸一,疏枝密葉,瀟洒情逸,絕無些子塵俗之氣」,這段敘述中不遺餘力地稱讚她畫的竹子有鄭板橋的風韻,並且沒有一點煙火氣,自然是畫竹的精品。
名妓林黛玉模仿《紅樓夢》中的林黛玉,也模仿了全套。她有一隻會說話的鸚鵡,並且也住在瀟湘館裡,她甚至還模仿了書裡面黛玉葬花的情節。但她不是簡簡單單的「效顰」,她葬的並非落花,而是青樓中那些因為沒有錢財,死去卻無法安葬的美人們。她非常仗義,為同為青樓中人的姐妹們「籌辦花捐,營建花冢,破大富賈之慳囊,挹姊妹玉之餘潤,贖地數畝,築土一抔,凡隸青樓籍者,不分省屆,不論等級、年歲,遭病死者,皆可投所給資入殮安厝。」當時協助她辦理這些事項的,還有陸蘭芬、張書玉、金小寶和作《官場現行記》的李伯元、《遊戲報》編輯歐陽鉅元等人。
她在當時有著「俠妓」的名聲,光緒末,甘肅一省曾經連續兩年大旱,林黛玉帶頭擔任了在瀟湘館裡賣慈善券的工作。總共有一千張,共幾萬元,她用了不到七天賣盡,人稱為俠妓。平日里,只要「一聞有水火刀兵、急進疫癘,莫不囊傾相助,倒篋輸將,深知典釵餌、撤環鈿,亦所不惜。」
在她的《被難始末記》里,有一個小故事。當時她在逃難中,遇到了從上海來的幾位妓女,其中有一名年紀較小的是蘇州人,父母死後淪落青樓,因為償還不起債務,不得不在青樓浮沉。林黛玉在詢問下得知她有一個在某個店鋪做夥計的意中人,就將此人召喚來,看過他的人品之後,認為此人「翩翩少年,似堪與偶」,就從自己被打劫的所剩不多的錢財里找了二十兩銀子,又摘下了一副金耳墜,給這個妓女贖了身,看著這對新結成的夫婦歡快地走了。
她對國家和政局也有一定的見識。她在自己的《被難始末記》中曾經感嘆:「至大亂之下半日,猶有條子(即邀請妓女赴宴的條子)四十餘紙,然已一概謝絕矣。酣嬉如此,焉得不亂?」「設此時得一二賢良官,雷厲風行,出示嚴禁,猶不至決裂如此。乃計不出此,反因而用之,其愚何至出於婦人女子之下乎?」當時正處於庚子年間,義和團鬧得京津一帶不得安寧,聯軍又有異動,可是朝中仍然是文恬武嬉,士不如妓,根本沒有人能夠挽狂瀾於既倒。或許正是由於林黛玉、賽金花這些名妓們表現出的這一點家國情懷,人們才對庚子間賽金花救國的故事如此津津樂道吧。
同時,林黛玉在文士們的筆下也有另外的面孔。不獨林黛玉,賽金花等人也大致如此。首先便是她的容貌。雖然在霧裡看花客看來她的容貌是」與好花爭顏色,花避其風流;與明月賭光華,月掩其倩麗」,但也有人說她長得很一般,甚至有人說她長得很醜。《清代軼聞》裡面就說她本來長相平平,與其他名妓相比,「相形見絀,過問者稀。於是多有遷就,客有盼之者,輒不敢拒」,後來甚至得了怪病,「廣瘡遍體,膿血淋漓無復人狀,既痊,猶為姊妹行齒冷」,《奮報》1930年第534期有篇文章說她「兩頰之上,綴著不少的疤痕,為了掩飾這種疤痕計,除了敷以厚粉外,還搽上了一堆濃濃的胭脂。」還說她的眉毛都脫落了,是用一種柳炭畫上去的。但是這篇文章也承認,林黛玉確實是時尚的領軍人物,繼她而起,這樣的妝容很快便在女子當中流行開去。真正如霧裡看花客所說的,「其畫眉之新樣、綰髻之新妝、綉履湘裙之新式,今日創造,明日即有人效法。不出三日,滿巷盡行皆同矣。」
名妓林黛玉對花界最偉大的貢獻莫過於「淴浴」概念的提出。「淴浴」便是「洗浴」,這個洗浴,可不是「溫泉水滑洗凝脂」的意思,洗的不是身上的污垢,而是身上的債務。林黛玉的生活極度奢華(這也是書寓姑娘們不可避免的花銷),當然就免不了青黃不接的時候。如何解決這些債務糾紛,她想了一條屢試不爽的方法——「淴浴」。就是每當自己囊中羞澀、揭不開鍋的時候,就找一個老實人嫁了。但並非真心要嫁,也完全並非因為愛情,而是通過嫁人的方式讓對方替自己償清債務。過不了多久,她就會捲走這個冤大頭的錢款,來到滬上重開艷幟,繼續自己時尚教主的生活。
林黛玉對這套方法的實踐非常有經驗,但饒是這樣,也如拿破崙碰到了滑鐵盧,有一次差點連命都丟掉了。張春帆的《九尾龜》將這次「淴浴」詳細記錄下來了。當時林黛玉欠了很大一筆債務,見到了一個叫作邱八的恩客,出手大方,也頗有財,於是想要故技重施,就假意與之周旋,後來哄得邱八非常開心,就幫她償請了債務,並且娶她回家作了第三房姨太太。這是她的第九次出嫁。他們先是在上海生活了一段日子,接著便回到了邱八的故鄉。因為林黛玉無法忍受與大房同居一室、規矩森嚴的日子,更兼那裡沒有上海的跑馬場、租界的大菜、張園,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生活讓她無法忍受,於是主動提出要回到上海,但是邱八卻不同意,二人起了衝突。邱八既叫這個名字,當然是不好惹的,林黛玉頗為吃虧。她被強行關了起來(霧裡看花客說是與鹿一起關在了鹿柵里),後來經過邱夫人的幫助,才得以脫離邱家,重新回到上海。
當然,從當時的報業發展狀況來看,無論是對林黛玉這樣的名妓作正面或者是負面的宣傳,都少不了故意誇大、甚至偽造事實以博取觀眾眼球的情形在內。林黛玉在光緒己亥(1899年)到天津做生意,次年便發生了庚子事變,那個時候的花界,最矚目的恐怕就是她和賽金花了。正當傳說中賽金花與瓦德西夜宿儀鸞殿的時候,林黛玉正倉皇南逃,傳說她路經盧溝橋的時候,被強盜洗劫一空。上海的記者們不明真相,卻又捨不得放掉這麼好的話題。於是有人就詳細描述了林黛玉被強人殺害的情形:「當日有南邊人避難回南者,見其(指林黛玉)狼狽情狀,傳言至海上,故為妝點,《遊戲報》館主筆李伯元為推廣報紙銷路起見,特為編輯《林黛玉》劇本,將瀟湘舊主被害情形,說的淋漓盡致。如何遇盜,如何受辱,如何開膛破肚,如何狗食狐拖,作種種之慘史。……黛玉之名從此更大。」報紙銷量很好,影響力也很大,鬧得盡人皆知,林黛玉就這麼「被死亡」了。
或許是為了反擊報紙上那些編造的無稽之談,林黛玉寫了一篇《被難始末記》,詳細記載了她到天津大開艷幟到逃難南回的整個過程。實則林黛玉因受鴇母楊妃榻的矇騙,到了天津一帶高張艷幟,一開始著實得了不少纏頭,但義和團興盛,楊妃榻仗著自己有義和團頭目姜三的庇佑,不肯放手下諸位妓女們逃難,延誤了逃走的最佳時機。她們沒吃沒喝,淪落到一個廢棄的屋子裡,屋裡煤氣很重,林黛玉煤氣中毒,常常吐血,後來經過某位恩客的關係,請來了一位軍醫,吃了幾服藥,才漸漸緩了過來。又因為這位恩客的打點,才脫離楊妃榻的控制,開始了南逃的生活。林黛玉自己作了這篇文章,自然也成為《遊戲報》上那篇不實的劇本最好的闢謠手段了。
「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美人遲暮最是人間憾事。《紅樓夢》中的林黛玉是書里的人物,最終又早逝了,至少我們不用想像她年老的時候皺紋滿臉的樣子。但名妓林黛玉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她終有韶華逝去的時候。晚年的她,仍然混跡花界,有時也在伶界沉浮。
在樊美人和易公子的詩歌當中,依稀也可以看到她年華老去後的身影。樊增祥作《天仙部三女伶詩》的時候是民國元年(1912)冬天,若按霧裡看花客提供的生年,她便已經49歲了。當時她隸屬於戲班天仙部,比另外兩位同屬於天仙部的名伶王琴客、王寶寶年紀要大很多,但是仍然能夠佔據第二的位置。「夏姬三少,老尚多情;秋娘一花,好猶堪折。口中賓白,皆三十六體之詩;天上歌聲,逐二十五郎之管。以酒爐之放誕,寄笳拍之牢騷。張好好晚曳青裙,與文人而同嘅;徐翩翩自書金扇,覺蕩婦之可憐。藝精色衰。屈居第二。」樊、易二人毫不吝嗇地將她列為第二,並且都為她寫下了詩篇:
「乞與青顰一世愁,遠山濃翠兩痕秋。幾多貴介從顛倒,不辨茵藩屢嫁休。歌曲分明逢絳樹,姓名假借到紅樓。傷心四紀風塵里,不及盧家有阿侯。」(樊增祥《天仙部三女伶詩》之《林顰》)
「命帶桃花又帶愁,等閑風月度春秋。容顏未覺雞皮老,身世甘隨駔儈休。紅淚有時還漬枕,絳眉無意再名樓。誰生絕代蛾眉感,猿臂將軍亦不侯。」(易順鼎《和樊山天仙三女伶詩原韻》之《林黛玉》)
在民國六年(1917)冬天的時候,這位昔日的「花王」,業已54歲的林黛玉又一次登上了萬眾矚目的舞台。當時《新世界》報社的主任鄭正秋、奚燕子主持進行了一次花國大選舉,聘請林黛玉作評委。這次選舉萬眾矚目,是花榜狀元停止後破天荒的一大盛事。「和心、會樂、迎春、清和、久安、普慶、同春、福裕諸坊里中大小門戶姊妹花,莫不嫣紅奼紫,妝嬌獻媚,競奪頭標。居然運動投票,各嬲狎客出資,爭先恐後,藝場一若議院……結果會樂里冠芳獲選正總統,三馬路貝錦幸得副總統,和心坊蓮英得總理。」冠芳、貝錦和蓮英三位姑娘獲得了選舉的前三名,頒獎儀式那天,萬人空巷,車水馬龍,人山人海。頒獎儀式中自然也少不了花界前輩林黛玉發表的一段演說了:「做妓如做官,做官如做妓。做官要拍上司,做妓要拍嫖客。上司重重疊疊、萬萬千千,嫖客好好歹歹、千千萬萬。上司之脾氣不易摸著,嫖客之心理亦不易探出。上司脾氣摸得著,做官方始做得大;嫖客心理探得出,作妓自然做得響。今妓女而選舉總統,是亦要做官,亦要做妓,豈非難之又難?」她的演說當然是受到了觀眾一致好評,掌聲紛紛響起的了。實際上,林黛玉可能不會想到,多年後,有位小說家與她這段話有著相同的想法,並且為貫徹這一思想,還寫了一部大受歡迎的作品,主人公憑著從小在青樓摸爬滾打學來的本事,轉戰官場後,在各派勢力中權衡,居然左右逢源、大富大貴,達到權利與財富的頂峰,這部作品估計大家都能猜到——沒錯,就是《鹿鼎記》。
晚年的她,卒於何時,葬於何地,都是不知道的。她曾經買了兩個年幼的女孩,租了一個屋子,憑著自己的名望和女孩的年輕美貌繼續做皮肉生意。後又和一個叫黛語樓的女人一起合夥做生意,但此人後來不堪她的剝削,在相好的客人的支持下,獨立門戶了。林黛玉56歲後仍然在花海中浮沉,靠賣笑度日。
有關名妓林黛玉的故事,能夠看到的大多出於別人的記錄,即使是霧裡看花客,字裡行間也時有輕佻和揶揄的口氣。林黛玉本人的心理如何,除了那篇庚子左右所作的《被難始末記》外,只有《海上名花尺牘》中收錄的她寫給已經從良的好姐妹的一封信了:
「裙布荊釵,心厭繁華之地;挽車提甕,身居安樂之鄉。姊喜有家,我能無祝?妹春愁才解,秋扇遽捐,邗水輕離,滬江重到。昔日妝樓,姊妹已是晨星寥落,自嗟命薄如斯,萍飄蓬梗,回頭若夢。恨也何如?而況故國歸去,已是無家;異地羈留,終鮮良策。於是暫質一椽,聊蔽風雨,然而三更涼月,空照孤眠,五夜雞聲,易增愁緒,人生當此況味可知,屢思遁空門,懺除宿孽,而姊妹輩尤力為苦諫,謂釋家之懺悔,原屬虛無,豈能挽回生成之數哉?即使擇良而匹,在理所不可緩,在事所不可急。不識三生石上,因緣尚在何方?以故洗盡鉛華,屏除妄想,靜以待緣。」
從這封情辭並茂的書信里,我們可以窺探出她的一些心理。隨著年齡的增長,隨著姐妹們一個個都遠離青樓、找到歸宿,眉邊眼角慢慢爬上了皺紋,那種無家可歸的寂寥心境一日比一日更為嚴重,人生無常、盛筵難再的感覺也在心底漸漸滋生。《紅樓夢》中的小紅尚且知道「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何況頗有幾分才氣的林黛玉呢?在一般的敘述里,林黛玉多次嫁人,又重開艷幟,是為了彌補虧空。但若站在她本人的立場上來看,從時尚自由的名妓明星轉變為高牆深院里一位對正室夫人必須時時低聲下氣的小妾定非易事,況且那些流連青樓的恩客對她又能有多少真心和長情呢?
她曾經對一位朋友說道「浮沉數十年,世途閱盡,艱苦備嘗。故鄉雲樹,時入魂夢之中。不幸先慈早逝,至今追憶形容,第如微雲太虛。但有隱約,即兒時游釣,亦復模糊。某水某山,都無依據。不審生我劬勞之遺骸,究葬誰方,一抔荒土,想像久矣。麥飯未供,精誠莫格,永夜思之,但有垂涕。」晚年光景堪虞,生計恐怕都成問題,無人伴其寂寞,自然便想到生她的母親,想到故鄉的山水。言語之間,極盡悲酸。
晚清花界熱愛《紅樓夢》,集中表現在名妓們喜歡以此書中的人名作自己的花名。林黛玉絕非始作俑者,但也並非最後一個。據葉凱蒂《上海·愛:名妓、知識分子和娛樂文化》統計,當時上海花界中較為有名的還有盧黛玉、李黛玉、蘇黛玉、薛寶釵、襲人、晴雯、惜春、探春、沈寶玉、李寶玉、金寶玉等。我曾在《風月畫報》看到過小林黛玉、林黛玉老四、紫鵑等名妓的照片(這全都托本科論文研究《彩雲曲》的福),霧裡看花客那本傳記中還提到一位名叫寶琴的花國副總統,名妓名伶等人建造的戲院或者花園也有起名作「大觀園」的。當時的知識分子們樂於為名妓們造勢,還曾經組織過一些諸如「十二釵」的評選活動,將金陵十二釵與當時的名妓們一一對應,評上的名妓們身價倍增,備受世人的矚目。
由於《紅樓夢》是名妓和她們的恩客們經久不衰的共同話題,恩客中有不少是文士,他們往往將紅樓故事寫成歌曲或者戲曲,這些才藝兼擅的名妓們便可進行演唱或者表演,這是雙方共同創作的過程。而在他們之間,也漸漸流行著扮演《紅樓夢》角色的遊戲。當然,扮演最多的便是賈寶玉與林黛玉了。從霧裡看花客在《瀟湘館主:真正老林黛玉》的序言中,便可看出他是以賈寶玉自居的:「余今兩鬢飄霜,一頭堆雪,寶哥哥老去,不意林妹妹尚在人間,依舊倚門賣笑。……願與卿同赴大荒山下,青埂峰前,還卻三生酸淚。」或許正是由於這種角色扮演遊戲的盛行,導致了從《紅樓夢》中起花名風氣的流行。
《紅樓夢》是由還淚歷劫而起,大觀園是虛幻的,詩禮簪纓、鐘鳴鼎食也是虛妄的。在近代中國,上海租界便像足了這樣一個虛幻的園子。它不問政局的動蕩,不管人世的變遷,有的似乎永遠是緩歌曼舞,夜夜笙歌。名妓和恩客們在這裡可以拋卻紅塵的各種紛擾,暫時沉浸在夢中,認真地扮演自己喜歡的角色,收穫如夢幻浮萍般飄忽不定的愛情,但最終也必如《紅樓夢》,一切都歸於鏡花水月之中。
於是我們看到:在《紅樓夢》的續書里,賈寶玉完成了蘭桂齊芳、重振家族的期待後才離開紅塵;書外痴迷的鄒弢、戚公子、余公子等人最終也會夢醒,回到家族對他們的期待中,努力實現富貴家業的理想;而在十里洋場,在遠離動蕩政局、不問世事的租界,名妓和她們的恩客卻在扮演著《紅樓夢》里的角色。他們曾經沉溺,最後又從沉溺中走出。所以,現實可能是這樣的:林黛玉死在了書里,賈寶玉卻走了出來,漸漸地變成了賈政。我們無法想像賈寶玉到了賈政的年紀還是如少年時代一般的「不肖」,他承擔了太多的社會期待、承擔了太多家族加給他的負擔,從這個層面上來說,《紅樓夢》被篡改,誰說不是命定的呢?
主要參考文獻:
葉凱蒂《上海、愛:名妓、知識分子和娛樂文化》
霧裡看花客《瀟湘館主:真正老林黛玉》
劉半農、商鴻逵《賽金花本事》
樊增祥《天仙部三女伶詩》
林顰《被難始末記》
裘毓麐《清代軼聞》
張春帆《九尾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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