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時事件
來自專欄低音1 人贊了文章
我是一個床墊推銷員,我售賣的這種兩個月前才生產出來的新床墊,為了使它逐漸佔領這座城市的市場,生產商甚至買斷了原來一種備受消費者喜歡的床墊的商標。當人們認為自己仍然在購買一種他們已經非常熟悉的、用了十幾年的產品時,卻不知道自己購買的是一種過去聞所未聞的東西,更不知道自己為此會擔多少風險。總之,生產商們不希望引來關於這種新床墊的各種流言。
自從我幹上了這行,只要不是病得下不了床,不論天晴下雨我都馬不停蹄地穿行在這個城市的各大商場,或是到交通不便的郊區向別人推銷這種東西。我已經不知道自己究竟賣出去多少張床墊。我偶爾在心裡默默地計算這些多得驚人的、讓自己感到既驕傲又有些害怕的數字。在工作的最開始,我經受了一段長時間的十分嚴苛的培訓。我接受這種培訓的目的就在於當我開口向客戶說出每一個字時,不僅讓對方深信不疑,也讓自己深信不疑。
我的卧室里就擺著這樣一張床墊,這是公司給每個員工的福利。 不過到了晚上時我卻並不怎麼樂意睡在這張床墊上,而是把被子和枕頭鋪在地上。為了不被其他人發現我是睡在地上的,我不能不小心點。同事之間互相串個門是常事,互相交流交流經驗,說一些到各個地方去遇到的趣事逗個樂。但也很難說清人們實際上更想打探的是你的業績如何,拿到了多少獎金。每當有人來的時候,我就裝模作樣的躺在床墊上,但卻儘可能只側躺在床沿上,用一隻手枕著頭,做出一副非常愜意的樣子,面帶微笑地看著對方的臉。好象我每一天晚上都是這麼舒服地躺在上面渡過的。我盡量靠邊躺著,一邊小心地不讓自己狼狽地摔到地上。
長期睡在地板上,讓我落下了背痛的毛病。這毛病總是動不動就發作起來,一發作起來就讓我的背疼得要命。睡覺時我只要一伸手就能夠到摸到旁邊的床腳。我經常控制不住地想像會有人不分時間、不分場合,也沒有得到我的允許,在我來不及稍作掩飾、也談不上體面的情況就衝進屋子裡來。如果我說是我睡覺時不小心滾到了地上,會有人相信嗎?我是個又高又胖的人,我總睡在上面的那塊地板,時間一長都有些凹陷進去。我買了一張很大的地毯蓋住這個凹痕。有好幾次,當有人掀開這張毯子,想尋找什麼不小心從衣服上扯掉的扣子呀,從口袋裡滾落到地上的硬幣呀,我都會緊張得要命。所幸,到現在為止,什麼都沒有被人發現。
在半夜時分,我的背疼會經常使我突然醒來,就好象被人狠狠地從身後推了一下。我在抽屜里塞滿了一種止痛藥。我吃過這種白色的指甲蓋大小的藥丸後,有氣無力地靠在窗邊,漫無目的朝窗外四處張望。街道上幾盞忽而熄滅忽而又點亮的路燈,交織出一種斑駁迷離的圖象。漸漸地,止痛藥開始起作用了,因為背部疼痛的消失給我帶來的解脫,我感到因疼痛而緊緊糾結在一起的眉頭也慢慢鬆開了,我開始發起呆來。這時我突然吃驚地發現一張我再熟悉不過的、肥胖的略顯臃腫的臉,從這種破碎的畫面中顯現出來。我懊惱地想,要不是父親看到我無所事事地站在窗前,說不定已經坐半夜的火車回去了,並且永遠不會告訴我他曾經來過。
我干這個工作正是父親的一手安排。儘管我當時正處於另一份工作的實習期,而且我認為推銷員這個職業並不適合一向不擅言辭的我。但父親認為這家公司更可靠,待遇更好。有多少人想去也去不了。父親憑著一點點關係的疏通,需要用錢的時候也絕不含糊。我知道這對一向節儉的父親來說,這有多麼痛苦。最後好不容易父親才把我領到負責人的面前。就在幾個星期前,我自作主張地花費了一大筆錢,把一張床墊運送到鄉下父母的家裡。這東西看上去又輕又薄,實際上卻重得要命。沒有四五個身強力壯的人根本搬不動。這也說明了假如一旦購買了這種東西,又萌生了把它丟棄的念頭,是一件非常麻煩的事情。
和我預料的一樣,沒過幾分鐘,父親就站到了門外。我聽見父親象條已經老得再也走不動的狗一樣發出急促的喘氣聲。我打開門讓父親進來,裝作自己不久之前才從床上起來的樣子。不過,我覺得父親一眼就看穿了,他等不及把呼吸放平穩些,就急匆匆地忙了起來。父親關掉了屋裡的燈,只留下小小的一盞,好象快要燃盡的蠟燭一般。然後又把窗子關上,把窗帘拉得嚴嚴實實的。這讓我想自己小時候發高燒時,躺在床上用力睜開眼看到的情景,屋子裡顯得那麼昏暗慘淡,簡直象世界末日一般。父親用手重新整理了被子和枕頭的位置,用那雙有些不太靈活的手,來來回回地想要把它們弄得平整而舒適。有好幾次,我看見父親故意用腳尖去踢那張遮蓋地板凹陷之處的地毯。最後父親對我說,過來,躺下。總熬夜可不行。我完全可以不費力地甩開父親的手,象父親這樣上了年紀的老人,還能拿我怎麼樣呢?但我並不想讓父親感到難堪,甚至他有可能因此而一蹶不振,直到死去也會對此耿耿於懷。這不是不可能的。我容忍父親試著親手給我脫下身上披著的外套,象對付一個完全沒有自理能力的小孩子。但我比父親高大很多,父親的動作顯得既吃力又滑稽。這還是我第一次真正地躺在這張床墊上,我很想弄明白,象這樣一張薄薄的東西是怎麼毫不費力地托起象我這麼一個又高又胖的人的。而我很快就發覺,托住我身體的這股力量比我想像得要有力和堅決得多。不管我此時此刻心裡鬥爭得有多麼厲害,這股力量無疑是不容動搖的。我的腦子開始有了這副畫面:一隻大象在這張床墊上面站上幾個月都不會讓它有一點變形。我不停想著它,那隻大象就總是盤踞在我腦海中趕也趕不走。
我閉上眼睛,聽見父親踮著腳尖走開的聲音。儘管踮著腳尖,仍發出一點清晰的腳步聲,這是父親腳上那雙堅硬的皮鞋底和地板磕碰的聲音。我無法確定當我最後用盡了全身力氣地伸出手臂時,我是不是真想抓住一點什麼東西,比如父親腦袋上戴的那頂可笑的、象頂西瓜皮一樣的假髮。父親是個禿子。我想將來我也會變成那個樣子。我最近頭髮掉得很厲害就是一個有力的證明。也許是燈光過於昏暗的緣故,我竟然看見自己手裡拎著的不是父親的假髮,而是他那顆油膩膩腦袋。我看見父親那張還在蠕動的嘴,試圖用一口假牙狠狠去咬住我的手指。
我早就知道!這張床墊就象一張飢餓的大嘴吞噬著我,我的身體在不受控制地一點點往裡面滑,起初根本讓人不易覺察,後來竟飛快的難以置信。我比起我的恐懼更早地消失得無影無蹤。
推薦閱讀:
※夜戰(發一篇舊作,休整10天,寫一個新的中篇)
※神鵰的情,射鵰的俠,鹿鼎的奇,金庸最好的五部武俠小說排名
※隱婚總裁(6)
※書生夢談·天涯篇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