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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的煙鍋嘴

爺爺的煙鍋嘴

來自專欄鄉土文學4 人贊了文章

小時候家裡很窮,爺爺說他的煙鍋嘴很值錢,只要把煙鍋嘴賣了,家裡什麼都就有了。爺爺年輕的時候去陝西販賣過牲口,大家都說爺爺的煙鍋嘴就是在陝西弄來的,外地貨,很值錢。每次爺爺用煙鍋吃旱煙的時候,只要周圍有人,人們的眼神總會在煙鍋嘴上來來回回。不過,爺爺把他的煙鍋看的很緊,一般人碰都不讓碰。有一年天大旱,莊稼幾乎沒有收成,有一天村裡來了個擔擔的生意人。生意人對爺爺的煙鍋嘴很感興趣,他想出錢把爺爺的煙鍋嘴買走。不過,儘管聽了生意人給的價錢,家裡人都笑得合不攏嘴,但爺爺還是嫌少。最後生意人從炕沿上起來,罵罵咧咧的出門走了。爺爺雖然保住了他的煙鍋嘴,但也察覺到了家裡人對他的冷淡和不滿。晚飯時,一向給爺爺盛飯的奶奶,那天竟讓爺爺自己去盛,爺爺轉身去盛飯的瞬間,他輕聲嘀咕:「等我的狗娃娶媳婦,我就把煙鍋嘴賣了!」爺爺說的「狗娃」正是我,那時候我還很小,還對娶媳婦沒有概念,但從那天起,我就堅信了爺爺的煙鍋嘴是留給我娶媳婦的。從那之後,每每別人問起爺爺的煙鍋嘴,我都會跟他們說,等我娶媳婦的時候,爺爺就把煙鍋嘴賣了。

上學以後從來沒有想過考大學,但四年級有一次全鄉統考,我竟然出乎家人意料的在全鄉拿了名次。當我把鄉教委獎勵的一個很精緻的筆記本帶回家時,爺爺把筆記本捏在手上,翻來覆去的看個不停,煙鍋里的煙灰都撒到了上面。我之前從來沒有見過那麼精緻漂亮的筆記本,爺爺也沒有見過。那天晚飯,當著全家人的面,爺爺很鄭重的對我說,等我上了初中,如果能考第一名,他就把煙鍋嘴賣了,給我交學費。兩年後,我開始讀初中,第一次考試就考了年級第一名,並且隨後的幾次考試都是第一名,但爺爺並沒有兌現他的承諾,把煙鍋嘴買了給我交學費,而是改口說,等我考上縣裡最好的高中,他就把煙鍋嘴賣了給我交學費。對於爺爺的改口,我一點都不驚訝,他把他的煙鍋嘴看的比命都重的事實,估計方圓數里三歲的小孩都知道。

初三第一學期,我的個頭突然長了一大截,飯量也增加了不少,每周有限的生活費每頓飯只能吃到不餓,遠遠算不上飽。早上四節課,往往到第三節課我就餓得無法集中注意力聽課了。臨近期中考試的時候,有一天開始頭疼,醫生說是營養不足所致,我請假在家休息了兩個禮拜。有天早上天剛亮,我還沒有完全醒來,朦朧中我聽見母親和奶奶在門口嘀咕,說爺爺決定把煙嘴賣掉,讓我在學校吃飯。一天不見人影的爺爺,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他才滿臉疲憊的進了家門,爺爺在炕邊上還沒坐穩,奶奶的就急促地問:「賣到你想要的價了嗎?」爺爺半天沒坑聲,最後他才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煙嘴是假的……」那天晚上,我久久無法入睡,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那麼強烈地意識到,原來我們家是窮人,以前儘管也缺吃少喝,沒有新衣服,但我始終覺得我們家是有寶的,我們家不窮。回學校的那天,爺爺「吧嗒吧嗒」地抽著老旱煙,不時的咳嗽幾聲,他堅持要送我到村口。我跟在他後面,第一次我發現印象中身材很高大的爺爺,不知從什麼時候已經開始佝僂了。臨別時,爺爺拽了拽我書包的帶子,說讓我在學校吃飽,別惜疼錢。在我轉身要離開的瞬間,突然我覺得地面上有一股強大的力量,把我整個人都快要頂起來。我猛地回過頭去,我給爺爺說:「等我考上了大學,我就給你買一個真煙嘴!」

四年後,我順利的考上了大學。儘管錄取分數線出來的那天晚上,爺爺滿含遺憾地把一個大學的名字念叨了一個晚上,但我能進入一所很有名的大學,他還是高興壞了。在西安讀大學的第一個國慶節,我就去老城裡把各式各樣的煙嘴看了個遍。那時候,家裡還沒有電話,不能和爺爺通過電話取得聯繫。寒假過年回家,我繪聲繪色的給爺爺描述了西安城裡的煙鍋嘴,並許下承諾,等大一結束拿到獎學金,我就給他把西安城裡的煙鍋嘴買回來。大二開學,每次母親在鎮上的公用話廳里給我打電話,她總會說,爺爺讓她問我是否拿到了獎學金。我知道爺爺一直在惦記他的煙鍋嘴,我讓母親給爺爺帶話,雖然沒有拿到獎學金,但我會在外面做家教掙錢,過年回來肯定會給他買個好的煙鍋嘴。母親又傳爺爺的話,說他只要用獎學金買的煙鍋嘴,做家教掙的錢買的煙鍋嘴,他不要。大二那年,逐漸適應城市生活的我,大學的學習和生活都順利了很多,拿到獎學金是十有八九的事情。但那年暑假,爺爺突然病了,醫生說以後堅決不能吸煙了。國慶節我回家看他,我把拿到獎學金的事情告訴了他,他先是笑的合不攏嘴,然後手捂著胸膛咳個不停,鼻涕和眼淚一起流。走的時候,他給我說,煙鍋嘴現在不買了,等我大學畢業工作了,再買,那時候他身體好了,就又可以吃旱煙了。

大學畢業,我到一個科研部隊工作,要參軍入伍穿上軍裝,必須要接受嚴格的入伍訓練。那年北京的夏天特別熱,加上訓練辛苦,不到一個月我就變得又瘦又黑。我拍了一張穿軍裝的照片發到家裡。打電話的時候,母親給我說,爺爺看到照片的時候,就哭了。當時我心裏面有種無法用言語描述的滋味,在我的記憶中,我從來沒有見過爺爺哭過,而母親絕對不會對我說謊。參加工作後的第一個春節,我特意帶了一套軍裝回家過年,爺爺把我大檐帽扣在他的頭上,站在鏡子前面開心的像個小孩。我偷偷的問他,儘管醫生還不讓吃煙,但如果他想吃,我會把好的煙嘴給他買回來,我不會讓家裡其他人知道。爺爺像做壞事被發現了的小孩一樣,他滿臉歉意和害羞地笑著給我說,他還真想吃,不過得再等等,等我找到對象結婚了,那時候應該就可以放心吃煙了,我再給他買最好的煙鍋嘴。

工作第二年,一天下午下班,我突然收到很少聯繫的堂姐的信息,她在信息里說,爺爺很想我,他很希望我回去看看他。我覺得有些詫異,每次我主動要回家的時候,爺爺都會阻攔,說我應該以工作為重,他從來沒有提過讓我回家看他。我撥通了堂姐的電話,原來她所說的爺爺的希望,只是她去看爺爺的時候,她從爺爺的話語里琢磨出來的希望。不過,我還是當即決定下一月請假回家看爺爺一趟。在我回家的前一天,給爺爺買煙嘴的念頭突然變得非常強烈,終於,在老城角的一個古董老店裡,我花了2000塊錢給爺爺買了一個綠中泛白的煙鍋嘴。看著煙鍋嘴,以前爺爺「啪嗒啪嗒」吃煙的場景一下子在我的腦海里浮現了出來。我突然意識到已經好久沒有看見爺爺吃老旱煙的樣子了。在我迫不及待地把煙鍋嘴放進箱子,收拾好行李,準備去火車站回家的時候,突然接到家裡的電話,爺爺去世了!

回到家裡,望著那個臉上蓋著白紙,穿著青衣長衫,像睡著了一樣,安靜地躺在靈堂地上的老人,我總是不能把他和爺爺聯繫起來。我總覺得,咳著嗽、端著煙鍋「啪嗒啪嗒」吃著老旱煙的爺爺,隨時都要推門進來。就像以前每次我回到家一樣,我總覺得隨時都要聽到爺爺扯著嗓門喊我的名字。直到我在窗台上看到爺爺的空癟的旱煙袋和發黑的長煙鍋,我才開始意識到,我再也不會看到爺爺推門進來,也不會聽到爺爺扯著嗓門喊我的名字了。爺爺向來很少聽別人的話,不過醫生不讓他吃煙的話,他倒是徹底聽了,自得病之後他就再沒有吃過煙,但煙袋和煙鍋他一直都帶在身上。儘管自從被證實是假的以後,其他人就很少關注他的煙鍋嘴了,但爺爺還是一直把他年輕時從陝西弄來的煙鍋嘴看成寶貝。爺爺活著的時候,他的煙袋和煙鍋嘴從來不會像現在這樣,孤零零的躺在窗台上,無精打采地就像被擱置在屋後挖窯里的老犁。爺爺的墳墓選在了離村口很近的一塊爺爺常耕的慢坡地里,出殯下葬那天,吆喝聲、嗩吶聲和哭聲一片,風把燒化的和還沒有燒化的紙錢吹著往天上躥。恍惚中,我突然看見,爺爺把兩頭老煽驢吆喝在一邊,他正坐在離墳墓很近很近的那個地埂上,「啪嗒啪嗒」地吃著老旱煙。

參加完葬禮,離開家的那天早上,在村口,一群小孩圍在一起嘻嘻鬧鬧。隱約中我好像聽見一個小孩得意的在說:「我爺爺的煙鍋嘴很值錢,他要賣了給我娶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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