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外環的你——敘事傳統中的拉丁美洲(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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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全文共計三部分,第一部分介紹背景以及「黑色傳說」敘事傳統,第二部分介紹「高貴的野蠻人」和「殖民主義衛道士」敘事傳統,第三部分介紹「黃金國」敘事傳統並進行總結。以下是文章的第一部分,共計1.1萬字,歡迎賜讀。)
還有多少王國是為我們所忽略的啊!(Combien de royaumes nous ignorent!)
——布萊茲?帕斯卡爾《思想錄》
不讀歐洲,你就讀不懂現代世界;不讀拉美,你就無法真正讀懂歐洲。
這篇文章的主角,正是拉丁美洲:歷史上的拉丁美洲,故事裡的拉丁美洲。
相較於歐美、中東和日本,對拉丁美洲感興趣的人可能會少很多。如果把世界比作一個星系,那麼歐洲必然是耀眼的銀芯,飽受世人的關注,而東方則穿纏在歐洲內外,讓人不得不留意,至於拉丁美洲,則無疑屬於黯淡的外環。
但是,銀芯的光芒,難道不和外環的黯淡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嗎?而且外環誠然黯淡,但倘若我們給予關注,會不會發現另一種不一樣的美,以及在銀芯觀察不到的關於宇宙的奧秘呢?我想,答案是肯定的。不過更關鍵的問題在於,我們該如何去認識拉美。新聞、電影、遊戲、小說、史書、課本、知乎、貼吧、公眾號,哪一種形式展現出的拉丁美洲,最貼近其原貌呢?
正確的回答應該是,形式並不重要,因為無論是哪種形式,其實都是在講述同一主題的內容。內容中的這些故事雖因不同的機緣和背景而產生,但是都服務於一種統一的視角,態度,情節甚至結論。在本文當中,這種統一的質地被稱為敘事。
本文總結了四種關於拉丁美洲的敘事傳統,它們幾乎支配了學術領域和流行文化,深入到了每個受眾一般或具體的印象當中。這四種敘事傳統分別是:
第一種敘事傳統,「黑色傳說」(Black Legend)。
第二種敘事傳統,「高貴的野蠻人」(Noble Savage)。
第三種敘事傳統,「殖民主義衛道士」(Apologetics for Colonialism)。
第四種敘事傳統,「黃金國」(El Dorado)。
在了解外環之前,我們需要先了解籠罩在外環上的這幾股朦朧星雲。
第一部分 敘事傳統與帝國主義
對世界的征服,如果你仔細看一看,就不會覺得是什麼光彩的事了。它首先意味著從那些與我們膚色不同,或鼻子稍扁的人手中奪取土地。只有觀念能作為託詞,一種居於其後的觀念;不是什麼情感上的表現,而是一種觀念;以及對這種觀念的無私信念——你可以把它供奉起來,向它膜拜,為它犧牲。
——約瑟夫.康拉德《黑暗之心》
什麼是敘事?簡單說來,就是敘述者(作家、政治家、劇情策劃、新聞編輯、網民、教科書編者等)關於特定對象(在本文當中,是拉丁美洲)生產出的文本內容。對於一段具體的敘事而言,敘述者似乎掌握著支配它的全部力量,可以隨心所欲地決定「故事怎麼講」以及「故事講什麼」。但如果我們把時間和空間拉伸開來,把文本的生產過程和它的傳播過程聯繫起來,就很容易意識到,敘事並非在真空中存在,它時時刻刻都要同社會現實產生交互作用。敘述者的知識結構不是隨機產生的,對於事物的興趣和態度不是獨立於環境的,而敘事的接受者(同時也是進一步的敘述者)亦然,在敘事的擴散以及不同敘事之間的對抗過程中,權力因素無處不在,總有這樣或者那樣的力量在推動有利於自身的敘事的發揚光大。正如有人的地方就有權力,有權力的地方就有江湖——不存在脫離了語境的文本,更不存在脫離了權力的語境。
在宏觀層面上,敘事的發展如同一株珊瑚的生長,基於特定的主題、角度和邏輯,敘事隨著時間的積澱逐漸增生,內容不斷擴展豐富,新的意義覆蓋舊的意義,舊的分叉衍生新的枝節,但其根基和基本結構始終保持相對的穩定。就這樣,敘事傳統在眾多文本的基礎上誕生了,它不斷製造新的文本,也不斷利用新的文本更新和擴充自己,它在學術界、新聞界和流行文化中生長起來,有時甚至能夠壟斷人們的認知空間,與此同時,它生命力頑強,很難被攔腰截斷或者突然停止生長。而在拉丁美洲這個對象身上,就長有幾株特別肥壯的珊瑚,它們是歷史上多種因素長期作用的結果。
在這多種因素之中,帝國主義是相當突出的一個。雖然遠非唯一一個,但我們能夠在幾種敘事傳統中都找到它無處不在的影子。帝國主義需要敘事,它是維繫觀念和現實的重要紐帶。敘事的支配性,或說阻止其它敘事的形成和發展,對於帝國主義至關重要。敘事不是虛構的故事,它是對現實的描述,敘事強調某些現實,弱化某些現實,忽略某些現實,扭曲某些現實。研究敘事的中心問題不是它是好是壞,或者是真是假,而是在於它放大了什麼,縮小了什麼,忽略了什麼,又扭曲了什麼,它為何產生,又如何發展,它的內在邏輯如何展開。
在這裡,我們舉一個具體的例子來說明何為敘事,以及它如何發揮作用。
1798年,拿破崙率軍遠征埃及,這是現代歐洲發動的第一次大規模海外遠征。在這次遠征當中,一組法國科學家被拿破崙帶在身邊,並且寫作了一部二十四卷本的《埃及記事》,以下是這部書總前言中的一段:
埃及處於非洲和亞洲之間,與歐洲的交通便利,是這塊古老大陸的中心。這個國家勾起的只是美好的回憶……荷馬、萊克格斯、梭倫、畢達哥拉斯和柏拉圖都曾經到埃及去學習科學、宗教和法律;亞歷山大在那裡建立了一個富饒的城市,它長時間享有優越的地位,並且目睹了龐培、凱撒、馬可.安東尼和奧古斯都共同決定羅馬以及全世界的命運。因此,這個國家吸引了所有傑出王公們的注意。以埃及為榜樣是理所當然的,無論是在西方還是在亞洲,沒有任何一個強大的國家不以埃及為榜樣,這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必然的歸宿。
在這段敘事當中,法國作家提及了一些古代偉人的名字,從而把事件整個納入了西方的文化軌道,與此同時把時間拓展到一個長達兩千多年的漫長時段上,並且提出,與埃及互動是「所有強國的宿命」,把法國對埃及的遠征解讀成了近乎永恆進程上的一個波動。此時,有許多最基本的事實卻被忽略了:這是一場破壞性的、酷烈的戰爭,是一次師出無名的入侵,是一次暴力衝突而非和平交流。
在現實當中,敘事有著多種形形色色的載體。除文學作品以外,新聞、短視頻、電影、電子遊戲乃至網路論壇中流傳的梗都可以承載敘事。這些不同的載體共同構成了我們所接觸到的媒介環境,此時,整體意義上的敘事模式就成了我們對世界認知和態度的參照系,或者說「感覺的結構」(雷蒙.威廉姆斯語),這一參照系對於帝國主義至關重要,它是我們理解並且接受世界秩序的基礎,它利用歷史來建構現實的合法性,並且讓接受者渾然不覺。
本文的第二部分即是對有關拉丁美洲的四種敘事傳統的梳理,我們將看到這些敘事同帝國主義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繫,與此同時找到它們在一些實例身上的表現——這項任務並沒有它乍聽上去那樣困難,因為帝國主義在大眾文化當中從來都不是躲躲藏藏的,它從來都是以順理成章的面貌擺在檯面上的。當然,對於這些實例,樓主的態度首先是把它們當作值得尊重的文藝作品,就像是對待畢加索、狄更斯或者希區柯克的作品一樣,力求分析有價值的內容,不附加無意義的評判。我們不能認為作家們是機械地被意識形態或者偏見所驅使的,也不能認為他們在主動充當帝國主義的合謀者,只是他們生活在現實的文化環境和權力機制當中,就必然會受其影響。例如當代現實主義小說的鼻祖是《魯濱孫漂流記》,講述了一個出身中產階級家庭的英格蘭男性新教徒在一次遠洋航行中漂流到了美洲一個島嶼上,在那裡教化了一個野蠻人,並建立了一個屬於自己的莊園和殖民地的故事——這一切設定都絕非偶然,但顯然並不能說作者只是為了宣揚某種帝國主義態度才完成了這部作品。
第二部分 第一節
黑色傳說(Black Legend)
1.起源
《對暴虐的阿爾瓦公爵以及暴君菲利普二世的其他指揮官在荷蘭犯下的殘忍而可怕的西班牙暴行的真實反映並附上關於西班牙人在西印度所犯暴行的第二部分》(LE MIROIR de la Cruelle,& horrible Tyrannie Espagnole perpetree au Pays Bas,par le Tyran Duc de ALBE, & aulttes Comandeurs de parle Roy PHILIPPE le deuxiesme On a adjoinct la deuxiesmie partie de les Tyrannies commises aux Indes Occidentales par les Espagnols)
——1620年尼德蘭聯省共和國出版的一本書的書名
關於拉丁美洲的「黑色傳說」是歷史和當下佔到主導性的敘事傳統,沒有之一。甚至可以說,其它所有主題的敘事,都不過是黑色傳說的補充內容。
在傳統意義上來說,什麼是黑色傳說?一句話概括,就是西班牙人蹂躪拉美,拉丁美洲作賤自己;拉丁美洲野蠻愚昧,西班牙專制殘暴。
黑色傳說最古老的範本來源於多明我會修士巴托洛繆.德.拉斯卡薩斯的著作《西印度毀滅紀略》。拉斯卡薩斯本人是一位人道主義者,於1509年抵達伊斯帕尼奧拉島的聖多明各。1509年時正值西印度總督尼古拉斯.德.奧萬多在新大陸進行勞動力制度試驗,委託監護制導致了大批印第安人勞力的死亡。拉斯卡薩斯為此拒絕接受委託監護權,並嚴厲指控剝削壓榨印第安人的西班牙人。在墨西哥征服之後,拉斯卡薩斯在新征服的土地上又見證了人口的銳減,並為之感到憤慨,他把餘生都獻給了保護印第安人的事業。正是在這一背景下,他完成了《西印度毀滅紀略》的寫作,這本書籍記載了大量西班牙人製造的暴行。誠然,其中有一部分可能存在誇張和失實之處,例如拉斯卡薩斯描述米斯頓戰爭中,總督安東尼奧.德.門多薩下令用大炮處決被俘的婦女和兒童,這一記述缺乏事理依據而且同其它材料的記載有出入,但是總的來說,拉斯卡薩斯的這部書仍然是重要的敘事文學作品,也是人道主義精神在那個時代的體現。
不過,拉斯卡薩斯本人恐怕沒有預料到的是,最為重視他的作品的,並非是西班牙王室,也不是他的教會同僚,而是西班牙和天主教的對手,北方的新教徒們。在1568年後,尼德蘭新教徒率先和西班牙發生衝突,法國宗教戰爭於幾年後爆發,隨後英格蘭和西班牙也進入了戰爭狀態,在之後的近一個世紀里,西班牙幾乎一直在和新教徒們作戰。正是在這一時期,尋找並且傳播關於西班牙的黑材料成為了新教徒們的要務之一,而《西印度毀滅紀略》以及各種有關西班牙在美洲實施暴政的記載便成為了最稱手的選擇。這便是黑色傳說的誕生——它強調西班牙的暴政、西班牙王室的專制和奢侈、西班牙征服者的驕傲和殘暴(在英語中,西班牙征服者特別地被稱為Conquistador,同其它國家的Conquer們區分開來)、天主教會的僵化和迫害(尤以宗教裁判所為先)。同這樣一個邪惡的國家作戰,無疑是一種正義的事業,海上行劫顯然也是一種無可厚非的手段。
黑色傳說無疑是針對西班牙而誕生的,但是我想,西班牙恐怕還不是黑色傳說的最大受害者,拉丁美洲才是——暴君也許可以從良,但是要讓暴君教育出來的雜種兒子有點出息恐怕是不可能的事,畢竟西班牙人只是專制和殘暴,而它的殖民地還要再加上印第安人和黑人的愚昧野蠻呢!這一粗暴的敘事傳統一旦紮下根,便再難以讓銘記它的知識共同體從它身邊脫身。
2.發展
在愚昧、暴政和罪惡三重束縛下,美洲人民不可能獲得知識、權力或美德。
——西蒙.玻利瓦爾《安戈斯圖拉演說》
只要還有一絲合適的土壤,敘事就不會簡單地停止生長。
到了19世紀,西班牙已經不再是盎格魯-撒克遜新教徒們最大的對手,但這個垂老的帝國還不至於徹底淡出人們的視線——它仍盤踞在加勒比海,古巴和波多黎各是它的禁臠。與此同時更引人注目的是,十幾個新生的共和國出現在了美洲,它們和美國一樣,是世界現代史上最早嘗試憲政共和政體的第一批國家。
然而,美國的許多知識分子對這些國家似乎並不抱絲毫的樂觀態度,約翰.亞當斯(美國第二任總統)認為,在西班牙美洲殖民地試圖建立自由政府是荒謬的,就像「試圖在飛禽走獸和魚類中間建立民主制度」一樣。這種決絕消極的話,很難說不是黑色傳說思維的某種產物。
誠然,帶著殖民地時代種種結構性積弊走入獨立的拉美共和國們註定道路曲折,就像是玻利瓦爾所說,「統治它們如同破浪前行」,但長遠的追求和評判則是另一回事。智利歷史上傑出的政治家迭戈.波塔萊斯同樣看到並且強調了「黑夜的影響」,設計了一條獨特的道路,使得智利成為西班牙美洲唯一一個獨立後保持穩定的憲政共和國——但這一個個例就足以否決關於拉丁美洲已經積重難返,或者已經無一例外地無可救藥的判斷。
不過,最大的悲劇並不在於美國人或者歐洲人依然以黑色傳說為基礎,繼續悲觀地看待拉丁美洲的現實和未來,而在於這種悲觀成為了很多拉丁美洲精英看待自身的方式。他們在獨立之後大多嘗試英美憲政道路,然而政治體制不是雀巢咖啡,不能即拿即用,即沖即飲。遭遇失敗後的很多人對自己的國家失去了信心,也將失敗歸咎於國民的劣根性和殖民宗主國的罪惡遺產,相信自己的無可救藥,甚至屈服於北方巨人的昭昭天命——在1821年的薩爾瓦多、1836年的德克薩斯、1846年的加利福尼亞、1848年的尤卡坦、1857年的尼加拉瓜,都有加入美國的提議;在1865年前,相信加入美國就可以保持奴隸制的古巴種植園主們也熱切希望這一計劃早日實現,甚至主動出錢資助新奧爾良的志願軍;在1859年的新格拉納達共和國,奧斯皮納.羅德里格斯總統面對美國的討債,提出乾脆把整個國家併入美國,理由是「既然美洲早晚都要被美國完全統治,還不如順應這一進程,減少一些流血戰爭。」;1865-1916年間,曾經分別從法國、海地、西班牙三度取得獨立的多明尼加,至少兩次請求併入美國,一次請求加入法國;在厄瓜多,加西亞.莫雷諾將軍也考慮過尋求法國保護……比起這些,被俘的聖安納將軍在華盛頓輕描淡寫說的一句「墨西哥人民只是不適合民主」都顯得樂觀許多了。
與此同時,黑色傳說仍然在外部繼續發揮影響。在美西戰爭前夕,人們對於西班牙的殘暴印象成為了媒體鼓動戰爭的可靠因素,報紙有意誇大西班牙人的邪惡,並把它以感官刺激的方式表達出來:對於一則西班牙人登上美國船隻對女性乘客搜身的新聞,報紙配以一張露骨的漫畫,描繪出三個色眯眯的西班牙士兵盯著一個一絲不掛的少女看的場面,而事實則是西班牙人派出了一個女官進行一對一的單獨檢查;緬因號爆炸事件後,報業大王赫斯特在自家報紙的頭版上打滿了「必戰」的水印。媒體首先關注的不是冷冰冰的古巴政治犯集中營,而是那些更能夠透過感官刺激激發並且擴充人們的「黑色傳說」印象的東西。
1898年後,美國開始以咄咄逼人的姿態進入拉丁美洲。塔夫脫鋪設金元開道,羅斯福起用大棒蘿蔔。在1903-1927年間,為保護美國政府和企業的利益,美國海軍陸戰隊幾乎干涉了所有的中美洲及加勒比國家。聯合果品公司和新澤西標準石油公司在這一時期聲名鵲起,成為了某種符號化的象徵。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美國以半脅迫的姿態把拉丁美洲拉入同盟國的陣營,而在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美國又頻頻干涉拉美國家政治,甚至不惜扶植鎮壓型的極權軍政府,皮諾切特在此充當了最典型的例子,而「兀鷹行動」則是美國霸權的代名詞。在1980年後,美國的麻醉品消費市場促生了拉丁美洲的可卡因產業……黑色傳說漸漸出現了新的分支,正如它一開始的講述者是新教徒一樣,現在的講述者變成了左派,目的都是為了攻擊某個強權大國。
回過頭來,我們再重新整理兩個問題。
(1)黑色傳說最喜歡講述什麼?
西班牙征服者暴虐無雙,殺人如麻,帶來的天花成為了美洲印第安人最大的夢魘。政府橫徵暴斂,議會有名無實,貴族講究奢侈,平民人人想當老爺,官僚貪污腐化,莊園主殘酷對待農民和奴隸。
天主教會支配著殖民地時代拉丁美洲的宗教和社會生活,它僵化腐朽,又無孔不入,是經濟上的拖油瓶、社會思想上的枷鎖、種族和信仰迫害的源泉。
獨立後的拉美考迪羅橫行,內戰頻仍,在半個世紀內建立不起穩定的政治制度。1870年後,寡頭和獨裁者接連唱罷登台,軍事政變此起彼伏。無可救藥的不發達和不民主纏繞著整個大陸,毒品揮之不去,暴力犯罪和極端貧困比比皆是,移民紛紛以合法或非法的方式前往美國,充當廉價和低素質的勞動力。
(2)黑色傳說為什麼這麼流行?
右派喜歡黑色傳說,他們以此證明西歐和北美在體制、道德、思想、歷史和種族上的優越性,證明拉丁美洲需要服從西方的秩序和價值,需要充當亦步亦趨的小兄弟。沒有邊緣的襯托,就沒有中心的光芒。
左派也喜歡黑色傳說,他們把拉丁美洲當做受害者,用來批判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的罪惡、資本主義的腐朽,用拉美的失敗來證明西方意識形態或體制的危害。不說明邊緣的疾苦,就無法說明中心的罪惡。
但無論是哪種立場,都存在一點共性,即拉丁美洲越是無可救藥,越是混亂貧窮,自身的論證就顯得越有力。所有的論證都圍繞核心世界展開,真正受到關注的只有熠熠發光的強國,至於拉丁美洲,只要扮演好作為一個垃圾的角色就好,它的真實面貌究竟是什麼樣子,又有誰在乎呢?
3.在黑色傳說背後
美洲是一座妓院。——米格爾.德.塞萬提斯
在此,我們需要避免使用「真相」一詞,因為真相的反面是謊言,而敘事不應被視為謊言,黑色傳說也不是一種謊言,美洲原住民人口的銳減、西葡殖民地社會的不發達、獨立後的政治混亂、社會貧富分化、今日的勞工移民和毒品問題,個個都是事實。那麼,當我們說要探討敘事背後的東西的時候,究竟是在探討什麼呢?
我們需要重複前文當中的一段話,這段話值得多次重複:
「研究敘事的中心問題不是它是好是壞,或者是真是假,而是在於它還原了什麼,放大了什麼,縮小了什麼,忽略了什麼,又扭曲了什麼,它為何產生,又如何發展,它的內在邏輯如何展開。」
要理解黑色傳說的「還原」、「放大」、「縮小」、「忽略」和「扭曲」,或一言以蔽之——對事實的加權,我們首先可以想到的主題便是天花。
(1)天花
下面這張圖,是墨西哥地區人口的變化情況。
歷史學家對於前哥倫布時期墨西哥人口的估計在1200-2500萬之間,而在1630年左右的估計表明,當時墨西哥的原住民人口大概在75萬左右。這兩個數字之間的差距體現出了巨大的人口銳減,也符合一般人的歷史常識。那麼,人口銳減的原因是什麼呢?
很多人腦中冒出來的第一個詞就是,天花。
然而,天花真的是人口銳減的最大殺手嗎?
在征服後的幾十年內,多種疫病襲擊了美洲的原住民,包括來自歐洲的流感和天花,以及本土的斑疹傷寒。事實上,天花在多次時疫中只充當了第一波,也並非是最為嚴重的一波。正如上圖所示,在1580年前的人口銳減當中,影響最大的疾病其實是Cocoliztli,這種疾病的成因並不完全清楚,但是其癥狀和天花並不符合,很可能是美洲本土的斑疹傷寒的變種。
我們不妨進一步問一句,疾病真的是人口銳減的最大殺手嗎?
拉斯卡薩斯在《西印度毀滅紀略》中認為,人口銳減應該用西班牙人的暴行來說明,這些暴行包括戰爭、掠奪、強姦以及經濟領域內的橫徵暴斂、強迫為奴、超強度使用勞動力。這種說法流行了幾個世紀,並和疾病一同構成了黑色傳說的敘事基調。
無疑,這些暴行都是破壞性的,但是同疾病一樣都是無法單獨構成決定性因素的,因為美洲的人口銳減需要同時有兩個條件發揮作用,一是大批人死去,二是生育率出現決定性的持續低迷。
那麼,決定性的因素究竟是什麼呢?用一個詞來概括的話,是社會失范。
西班牙人對印第安人社會的衝擊是空前絕後的,使得大多數傳統價值和社會規範都瀕於瓦解。在阿茲特克和印卡,族群的基本單位是卡爾普伊和艾柳,聚集著一定的親屬群體,並掌握公有土地,定期按照家庭大小分配土地。在這些小的單位之上,是較大的單位,層層上疊的組織最終構成了整個國家。在小的單位里,互惠是主導性的交換原則,在大的單位里,再分配是主導性的交換原則,市場只是一種小眾的補充性的交換形式。在西班牙征服之後,殖民者雖然從整體上接管了原先的社會組織,但是卻打破了舊有的原則,委託監護制瓜分土地導致許多印第安人村社被迫瓦解,而掠奪性的徵收方法則破壞了原先互惠-再分配的基本原則。此外,西班牙人引入了大量的牲畜,在數十年內迅速擴大牧場,佔用了大量的土地,不少印第安人被強迫耕種小麥,改變自身的生產方式和飲食習慣。在上層建築方面的動蕩同樣巨大,舊有神明的失敗對於印第安人是一次巨大的衝擊,舊的道德體系隨之瓦解,而西班牙人的天主教短時間內又無法填補這一位置。當時觀察者的記述表明,印第安人開始普遍飲酒(這一行為在殖民之前被宗教道德嚴令禁止),整個社會的犯罪率也變得較高。這一切體現出的是體系上的瓦解。
另外,社會失范帶來的直接後果就是利己型自殺行為的出現(這也是埃米爾.杜爾凱姆在《自殺論》當中的經典闡述)。這一時期的觀察記錄表明,自殺行為和放棄生育十分普遍。1541年,根據聖多明各的記錄,除了一夫多妻的卡西克(酋長)家庭之外,平均每個家庭都只有不到一個孩子,而在西班牙人到達之前則是平均有3-5個孩子;據估計,在安第斯山區中部的瓦努科,平均每個家庭的人數從印卡時期的6人減少到了1562年的2.5人;17世紀初新格拉納達有一半的印第安人家庭沒有孩子。秘魯總督卡斯特爾富埃爾侯爵在論及桑塔省的人口減少時寫道:「被征服者不得不把自尊、財富、幸福和歡樂都交給勝利者。這必定影響對子女的養育,他們再也無力養活子女了。」佩德羅.德.科爾多瓦神父發現,墮胎和殺嬰屢見不鮮,筋疲力盡的婦女會想辦法打胎和流產,或者親手殺掉剛出生的孩子。社會失范帶來的整體後果就是減弱生育慾望,同時也會引發自殺,很多人為了逃避虐待和稅收自殺,有人甚至在巫醫的指導下集體自殺。
疾病和外部壓迫固然致命,但是它們都不能單獨造成後果,而必須和印第安人社會的內部結構發生聯繫才能產生作用。社會失范帶來的人口銳減無疑是自然規律的作用,卻也是由人的自由意志決定的。征服時期的印第安人社會,既是遭遇了人口銳減,也是選擇了人口銳減。從這個角度來說,印第安人社會的反應本質上同努曼西亞人或者駐守馬薩達要塞的猶太人在面對羅馬大軍時做出的選擇是一樣的,雖然無聲,但是同樣壯烈。
回過頭來,再看天花的地位被誇大的原因,就不難理解了:天花首先是一個象徵,它是西班牙人征服美洲的旗手,它瓦解了阿茲特克人的抵抗,並且在西班牙人抵達秘魯前率先殺死了印卡王瓦伊納.卡帕克,引發了內戰。強調它就是強調外部力量,強調西班牙人如同死神一般的到來。但是,這種強調給人們帶來了多大的錯覺啊,多少人簡單地認為天花就是造成印第安人死亡的幾乎全部原因,甚至認為印第安人已經被天花幾乎殺光了,可謂荒謬至極。印第安人雖然遭遇了如此重大的人口銳減,卻依然是西屬美洲殖民地社會的勞動力基礎,長時間內佔到人口的大多數——在殖民末期的1788年,印第安人佔西屬美洲人口的45%,白人不到20%,梅斯蒂索人(印歐混血)佔30%,黑人4%,這還是18世紀梅斯蒂索人比例開始猛增後的結果。
(2)暴政
緊鄰天花的一個話題,就是西班牙人在美洲的暴政。
沒錯,西班牙殖民者對印第安人勞動力的濫用和壓榨是不爭的事實,這一事實也是導致印第安人人口銳減的重要動因之一,但是黑色傳說最大的特點在於,它傾向於把這種「暴政」聯繫到西班牙人的品質本身,而非殖民主義和其它制度化的因素。天主教的西班牙人的確同美洲印第安人的銳減脫不了干係,但是在殖民主義的歷史上,唯一一個造成原住民人口銳減的程度能與西班牙征服美洲相比的案例就是18-19世紀的太平洋島嶼,而這一次的主角則是新教的英國、德國和美國人。
西班牙王室是一個做出過真誠努力,試圖保護印第安人的王室。早在1500年,伊莎貝拉一世就聽從樞機主教西斯內羅斯的建議,規定原則上不得奴役印第安人,1512年時斐迪南一世則頒布了《布爾戈斯法》明確了相關的規則,而1542年由查理五世頒布的《新法》則是最終塵埃落定的版本,對委託監護製做出了明確的限制,以保護印第安人免收過分壓榨。西班牙也是唯一一個就殖民道義的正當性進行過官方辯論的國家:1551年,堅持印第安人不受奴役的拉斯卡薩斯和認為印第安人是天生的奴隸的塞普爾維達在巴拉多利德展開辯論,而王室的政策最終向前者發生了傾斜。
但毫無疑問的是,西班牙王室努力的結果是很有限的,天主教會對於印第安人的幫助也未起到決定性的作用。說到底,這是因為殖民主義的歷史就是機制性暴力的歷史,而資本原始積累就包含機制性的剝削。殖民主義的歷史上有很多個人、組織乃至政府都有過真誠的保護原住民的努力,但是這些道德因素麵對殖民主義所含有的機制性的暴力,以及資本原始積累過程中機制性的剝削,都只能起到緩和而非抵消的作用。1550年,新西班牙總督安東尼奧.德.門多薩在卸任給繼任者路易斯.德.貝拉斯科時,表示王室保護印第安人的和增加自身收入的願望是不相容的,想必這就是對道德力量無法抵消機制性壓迫的根本矛盾的體現。
西班牙的殖民地常給人留下的另外一個印象就是,這塊地方不同於生機勃勃的北美殖民地,而是身處於混沌和愚昧當中。然而這一印象也是局限的——西班牙美洲具有深厚的城市傳統,城市作為殖民地政治秩序和經濟控制的中心,在西屬美洲多處建成。從加利福尼亞的聖弗朗西斯科到拉普拉塔河畔的聖菲利佩伊聖地亞哥德蒙得維的亞,再從佛羅里達的聖奧古斯丁到上秘魯的聖克魯斯,其間分布著無數名城,包括墨西哥城和基多這樣的文明古城,瓜納華托和波托西這樣的礦業之城,哈瓦那和卡塔赫納這樣的海島與海角之城。西班牙人在美洲城市建立了最早的大學、印刷所、教堂和劇場,這些城市的規模和多樣性也遠勝同時期的葡屬巴西和英屬北美。在18-19世紀之交遊歷新大陸的普魯士自然科學家亞歷山大.馮.洪堡對西屬美洲印象深刻,認為墨西哥城的壯麗唯有巴黎和彼得堡可以媲美,而且該城的教育和學術機構在當時的美洲是最優質的。洪堡的觀點和當時大多數的觀察家是一致的,儘管不如歐洲,但西屬美洲也並非是野蠻和愚昧的棲息之地。
西班牙還是幸運的——隨著對於弗朗哥政權記憶的漸行漸遠,籠罩在西班牙頭頂的「黑色傳說」似乎正在褪色,至少關於它的敘事主題已經空前豐富了起來。但它的前殖民地還是沒有走出陰影,仍然在繼續充當暴政、墮落和腐敗的某種化身。這也離不開「黑色傳說」敘事傳統下屬的另一個分支——
(3)不發達
全世界不發達的地區,還有相對貧窮的人群,都常常被同各種負面屬性聯繫起來,這並非意外之事。但人們在做出這種聯繫的時候,往往會忽略地區和人群內部的差異,同時輕視時空中的變化——彷彿當下的沉淪就足以證明過去的一切繁榮皆是虛妄,未來的各種希望皆是空想。
拉美獨立至今已有兩個世紀之久,在這兩個世紀間,拉丁美洲經歷了繁榮的一百年,也經歷了沉淪的一百年。這繁榮的一百年是1870-1970年(儘管其中也遭遇了大蕭條這樣沉重的打擊),而沉淪的一百年則由兩個分立的五十年所構成,分別是獨立後混亂的半個世紀(1820年左右-1870年左右)和1970年至今。
上表是一組對於1870-1940年間拉丁美洲和歐洲經濟狀況的比較,比較的參數包括人均國民生產總值和平均真實工資兩項,具體的比較對象包括拉丁美洲、歐洲核心(包括英法德三國)和拉丁歐洲(此處的定義包括西葡意三國),設英國的相對水平為100。可見在這一時期,拉丁美洲的平均經濟水平雖然和英法德有顯著差距,但是和西葡意差異並不大,其平均真實工資還顯著高於這些南歐國家——這正是同一時期大量南歐移民前往拉丁美洲的原因。
「繁榮的一百年」是由出口經濟和進口替代工業化帶來的,在部分國家(如墨西哥和委內瑞拉)伴隨石油的開採走向高峰。這種形式無疑包含有致命的隱患,導致了70年代以來的停滯和相對衰落,也使得拉丁美洲現代化問題成為當代中國拉美研究最關心的問題。在各類媒體和論壇上,拉丁美洲當代的不發達(以及相關的漠視)應該說是絕對的首要談資。在筆者自己做過的一個統計當中,結果顯示知乎「拉丁美洲」話題下前60位的精華內容當中,有17項的主題是「不發達」,超過「體育」(16項)、「古巴」(13項)、「毒品與治安」(8項)成為最受熱議的知乎拉美議題。
「不發達」這一問題的突出既是黑色傳說敘事盛行的結果,也是這種敘事傳統存續發展的基調。它勾連起了拉丁美洲的一切陰暗背景,並為其打上了一個揮之不去的烙印。它的一切光輝歷史都是不發達的背景板,所有文化創造都是不發達的補充品。黑色傳說就是萬丈深淵,湮沒美好,突出不堪,一切的一切都是歷史包袱,拉美的存在就是對它自身的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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