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商韜略丨「300座城市」被淹,拷問「城市的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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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路變「運河」,汽車「水中游」,航班取消,出行困難……一時間,全國告急。
文 / 華商韜略 常子健
【年年防澇,年年澇!】
成都被淹了,北京被淹了……
截至7月18日,全國27個省(區、市)遭受洪澇災害,造成2053萬人、1759千公頃農作物受災,倒塌房屋2.3萬間,直接經濟損失約516億元。
回過頭看,觸目驚心的洪災,不僅僅只是洪水易發區農民們的公敵,也成為中國6.8億城市居民必須面對的問題。一到雨季,在大部分城區,則開始重複昨天內澇的故事。
「逢雨必澇,遇澇則癱」!似乎已成一些城市永恆的特徵,各種「段子手」的調侃背後,則是越來越多人已經見怪不怪,習以為常了。
但事情不該是這樣的。
治理洪澇和基礎設施建設,中央財政投入巨大,統計顯示,2011到2015年就累計投入4271億元,「十三五」期間再投5644億元。但內澇的廣度和深度還是不斷加大,水淹全城已經成為很多城市難以擺脫的「魔咒」!
據住建部資料顯示,2007年至2015年,全國超過360個城市遭遇內澇,其中1/6單次內澇淹水時間超過12小時,淹水深度超過半米。
問題出在了哪裡?
【城市建設:上半身光鮮,下半身很爛】
導致問題的關鍵是,城市建設的兩極分化:地面上速度太快,地表下面速度又太慢。
六年前,中科院院士王浩曾說,最近22年出現在中國的城市化發展,英國用了120年,法國用了100年,美國用了40年。
另一權威數字也可以說明中國城市的極速發展。國務院有關部門數據顯示,截至2016年5月,全國縣以上新城新區超過3500個,規劃人口達34億。
但披著光鮮新裝的城市一路走來,卻有一個跟不上的「內在」。
2011年,日本Record China網站評論中國急速推進的城市化,只是做表面功夫,實際城市功能沒有相應發展。
還有人這樣戲言中國城市病:中國城市的上半身很正常,下半身很爛。
似乎每個城市都能理直氣壯找到內澇的共同理由:雨大,雨急;投入不足,歷史欠賬多。這些是原因,但不是全部,甚至不是主要原因。
實際上,導致大多數國內城市內澇不斷的核心原因是:規劃設計不合理、不科學造成的排澇體系功能紊亂,這有歷史問題,但更有不願解決歷史問題的問題,以及不斷製造的新問題。北京土人景觀規劃設計研究院的城市規劃師Andrew Buck指出,「這些系統大部分都處於超載狀態,即使是程度溫和的持續降雨都會引發城市洪澇。」
中國水利水電科學研究院專家程曉陶說,「歐洲一些國家在開發一塊區域前,一定先把地下排水系統建好,必須先建一個『共同溝』,將所有管線做統一建設規劃,涵蓋污水、雨水、供水、通信等。」
大禹治水時採取只能疏不能堵方法,如今卻過分追求「水泥化」、「硬質化」給排水大量「添堵」。一項調查顯示,大部分城市超過80%的路面被混凝土、瀝青等不透水材料覆蓋,雨水難以滲透,而成熟和正確的做法應該是,讓城市的路面能透,在人行道、步行街、自行車道、郊區等不同區域都鋪設不同的透水材料,讓水可以透過地面被收蓄和分流。北京大學建築與景觀設計學院院長俞孔堅認為,「我們建造了太多的混凝土建築。現在是時候投資一種新型的綠色基礎設施了。」
更不科學的是,我們的城市建設大搞景觀建設,綠地、廣場,但這些工程的建設也是大大不利於排水防澇,因為這些綠地、廣場統統高出了地面。
水利專家向立雲感慨,「如果綠地能比路面低20到30厘米,就可以吸收200到300毫米的降水」。與此同時,大拆大建,填濕地、堵河道,也使很多城市行洪斷面減小,迫使自然生態系統對洪水的調蓄能力喪失。
相較於我國,日本東京和大阪街頭小型公園、綠地和廣場,無一例外地採用「沉降式」,比周圍地面低半米到1米左右,雨水可以輕易地在此匯聚,滲入地下。這既有利於排水防澇,也有利於水的利用和生態循環。
多頭管理則是導致這些設施建設不夠科學的原因之一。據北京市政市容委統計,本市地下管線長度總計超過15萬公里,涵蓋供水、排水、電力、通信、廣播電視、熱力、燃氣、工業8大類管線設施。
而排水管道標準低,經不起暴風雨的考驗,則進一步加大了問題,讓城市的下半身徹底不行。據統計,廣州市中心城區現有排水管網6000多公里,達到「一年一遇」標準排水管網佔總量的83%,達到「兩年一遇」的僅有9%。北京排水系統的設計重現期僅為1至3年,相對應僅能抵禦每小時36到45毫米的降雨。全國大部分城市普遍採取標準規範的下限。
158年前,法國大文豪雨果在《悲慘世界》中說過一句話,大意是:下水道是一個城市的良心。現代作家龍應台也曾引用並寫道:驗證一個國家和城市是否發達,下一場3小時的雨足矣。
一場雨的「良心檢驗論」,最後要落實到管理者的態度上。「市長說,地下鋪了管網,把幾百億埋在地下,老百姓也看不見,我怎麼能幹這個事兒呢!」這是2014年6月3日《中國經濟周刊》,引用全國工商聯環境商會秘書長駱建華在一個經濟發達城市聽到的一句話。
【防洪治澇,不妨照照這些鏡子】
治理河道,防患內澇,不妨學學古人「功夫在詩外」的民生關懷態度,也不妨學學一些國外城市的可借鑒之處。
2010年,貴州、湖南、江西、浙江、福建、廣東、廣西等地局部出現特大暴雨。在城市備受「泄洪閘」失靈詬病時,有媒體這樣描述江西贛州城:洪峰到達時,兒童在城門口水灘里嬉戲釣魚,買賣人在滔滔洪水邊安然地做著生意;部分地區降水近百毫米「沒有一輛汽車泡水」。
於是,名曰「福壽溝」的地下排水系統又被拿出來「演繹」。
史料記載,面對常年飽受水患的贛州城,上任的知州劉彝根據街道布局和地形特點,採取分區排水原則,親自設計並帶領群眾修建兩個排水幹道,按照他的設想,全長12.6公里的福壽溝,僅是全城排水防洪體系中的一環。
在贛州市博物館文博專家萬幼楠看來,福壽溝是利用地形高低的自然流向讓城區雨水和污水排入江中,為避免雨季江水倒灌入城,根據水力學原理在出水口處「造水窗十二,視水消長而後閉之」。同時,採取改變斷面和加大坡度等方法,確保水窗內溝道平時暢通,以及雨季具備足夠衝力將泥沙排入江中。至今,「服役千年」的福壽溝還承擔著舊城區近10萬居民的排污功能。有專家評價,即使再增加三四倍流量也不會發生內澇。
與福壽溝相比,安徽壽縣的古城有異曲同工之處。在古城東門標示著1957年和1991年兩次特大洪水事件:淹沒大半個城牆,而城內卻安然無恙。
相關文獻記載:城內四角的護城河,平時積水調節城內用水和調節環境,地勢較低的東北和西北角,修築「崇墉障流」、「金湯鞏固」兩個向城外疏導的涵洞。
對今人很有啟發的,還有文安、潮州、荊州、台州等十多座古城。
城市排水系統脆弱,並不是無題可解。前人智慧不勝枚舉。元大都在選擇城址時根據地形因勢利導,並具有先進的測量、設計和施工水平。在2012年北京「7·21」大暴雨中,北京幾處老城區「安然無恙」:北海團城無一例積水報告,距今近600年的一套明朝建成的古代集雨排水工程,目前仍在團城「服役」。綜合了「或大或小、或明或暗」的各種排水法的故宮排水系統,讓宮內90多個院落、72萬平方米面積的雨水通暢排出。
秦朝之前,源於岷山的岷江一瀉而下,進入四川盆地。西邊遭受洪水肆虐的時候,東邊卻因缺水而受旱災之苦。公元前256年,李冰被秦昭王任命為蜀郡太守。為徹底解決水患,他跋山涉水親臨實地考察,聽取百姓意見和建議,全面了解「水情」和「地勢」,制定了最嚴謹的「深淘灘、低作堰」規劃方案,不給河水出軌的機會。通過艱苦不懈的努力,改變了「非澇即旱」狀態,兩千多年的風吹雨打,都江堰工程至今井然有序,一直發揮著作用,滋養著魚米之鄉的「天府之國」。
環顧國際,可圈、可點、可借鑒之地也比比皆是。
在設計標準上,與國內「一年一遇」「三五年一遇」的標準相比,西方很多城市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經按「20年一遇」「50年一遇」甚至「百年一遇」的標準來設計了。
古羅馬下水道建成2500年後,現今仍在使用。公元前6世紀左右,伊達拉里亞人使用岩石所砌的渠道系統,最大的一條截面為3.3米×4米,從古羅馬城廣場通往台伯河。公元33年,羅馬的營造官清潔下水道時,曾乘坐一葉扁舟在寬敞的地下水道中遊歷了一遍。
在巴黎地下50米以下的世界,有一條歷時一百多年才完成的工程,總長2347公里,約2.6萬個下水道蓋、6000多個地下蓄水池。有人形容其「四壁整潔,管道通暢,乾淨程度可與地面上的街道相媲美。」同時,在地面的雨水蓄積池也非常強大。
百年工程,惠及今日的還有150年以上歷史的倫敦下水道,被稱為「工業世界七大奇蹟之一」。為解決人們普遍擔心的坍塌問題,特地研製了新型高強度水泥,用這種水泥製造了3.8億塊混凝土磚。
近鄰吉隆坡2007年按照百年一遇的降雨強度,設計建造暴雨管理和道路隧道系統(SMART Tunnel)項目,其中防暴雨排水道內部直徑13.2米。
新加坡每起一座樓,每建一個街區,必須提前規劃反覆論證排水系統的可行性,得以從容應對11月到次年1月間幾乎天天下雨的糟糕天氣。
荷蘭第二大城市鹿特丹海拔低于海平面,經常面臨海水倒灌的威脅,同時城區窪地眾多,排澇壓力頗大。但因有著良好的排水系統,鮮有水漫金山式的澤國景象。
美國多個州均立法規定,城市新開發區域必須實行強制的就地滯洪蓄水,並採取了詳盡的城市內澇防範、治理措施以及問責手段。
始建於1830年的維也納排水管網,當時按300萬人口規模規劃和建造,而目前該市人口180萬。
能夠說明態度的,還有一個青島式的「德國模式」範本。
▲青島的德建排水管道從橫斷面來看,高約80厘米,上半部分呈半圓形,直徑較大,簡單地以水泥抹面,能在水量比較大的時候確保過水麵積。
德國人在青島殖民17年,不蓋大樓不搞大廣場不建大街道。針對當時2萬人口的小漁村,設計了足夠使用百年的雨污分流排水系統。
最重要的看點在於「德國標準」,據報載,後期相關部門更換零部件時,當年的公司已不存在,詢問到另外一個德國企業時,該公司發來電子郵件說:根據德國企業的施工標準,在老化零件周邊3米範圍內,可以找到存放備件的小倉庫。依建議果然找到了小倉庫,裡面全是用油布包好的備用件,依舊光亮如新。
【治澇「海綿法」,依然任重道遠】
To be or not to be(生存還是毀滅)?哈姆萊特說,its a question(這是個問題)。
治理城市洪澇,是個問題!「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修補法,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只能是越修負擔越重,最後作繭自縛,積重難返。全部「推倒重來」也是不現實,尤其是對北上廣深等體量巨大的一二線城市而言,建設格局基本定型,動大手術完全不可取。
為破解「下水道」難題,2013年中央提出建設「海綿城市」目的很明確,利用「新一代城市雨洪管理概念」和措施,將70%的降雨就地「消納」和利用。
同時,也給出了時間表:到2020年,城市建成區20%以上的面積要達到海綿城市目標要求;到2030年,城市建成區80%以上的面積要達到目標要求。
「海綿城市」是什麼?通俗的解釋是,如果把一座城市比喻成一塊會「呼吸」有「彈性」的海綿。下雨時,把雨水吸收儲存到「海綿」里;需要水時,擠擠「海綿」把水釋放出來,從而實現水的良性循環利用。
此後,財政部、住建部、水利部分兩批確定了30多個海綿城市的試點城市。但2016年汛期時,試點城市中有19個出現內澇。總體不容樂觀。
這說明海綿城市的建設並不如預期。
導致問題的一個關鍵原因,或許是缺錢。據測算,每平方公裏海綿城市的建設費用預計在1億元至1.5億元。2016年,每座獲批城市每年會獲得4億人民幣(6300萬美元)的資金,用三年的時間實施項目。除了國家資助約15%至20%的成本,其餘由地方政府和私人開發商資助。但由於相關政策和機制未完善,很難募集到私人投資。
一直從事社會與城市研究工作的林達認為,在中國只有衡量短期收益的工具,而一直都缺少估量項目長期社會效益的系統。當地政府如何使用這筆資金也是個問題。
但更深層次的原因,恐怕還不是錢。
從理論概念看,海綿城市迎合了城市未來發展的需求。但從實際操作角度看,海綿城市的未來仍撲朔迷離。林達在2013年底參與了國家新城鎮的設計委託,他感慨到:「幾乎每份意見書都在使用這個詞,但從實踐的角度看這些提案書,很多人又不明白這個詞到底是什麼意思!」
真正可怕的是,如果還是回到以前那種狀況:層層簽訂整改「軍令狀」和成效「生死簿」成為應景之作,積水褪去後似乎難以有更實質性的動作。若不是「一張藍圖繪到底」「一任接著一任干」,城市建設步入良性,就是一句空話。
海綿城市新概念也好,原有的地下管網也罷。都是一項複雜的、長期的、系統的「綜合性工程」,惠及民生,急躁不得!只有尊重自然、尊重調查、尊重科學、尊重專家、尊重民願,才能不讓六十多年前梁思成護城夢碎的悲劇再一次重演。
德國思想家雅斯貝爾斯說過:「從歷史中我們可以看到自己……對過去我們看得越清晰,未來發展的可能性就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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