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瑋瑋:烏托邦里那個孤獨的白銀人 |Fig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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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瑋瑋,音樂人,寫作者。
拉手風琴,也唱歌,也寫字。
大理的清晨,八九點鐘,張瑋瑋起床後就出門了。他總是戴著帽子,從人民路這頭慢悠悠地溜達。路上不時會遇到熟人,笑著打個招呼。沿著人民路一直走,就是繁華的小菜市場。清澈的陽光和微風剛剛好,嫩生生帶著露水的蔬菜,紅色黃色和綠色交織成一片。
早上出來買菜,是張瑋瑋在大理最享受的時刻之一。這個生於曠遠粗糲的西北高原,集體主義大熔爐中長大的音樂人,終於在四季如春的自由之地,找到了一直在尋覓的「烏托邦」。
白銀
白銀,一座典型的工業城市。上世紀50年代,因為「白銀」等稀有資源的開採,在當地聚攏起一個陌生而特殊的群體「礦業工人」。每個人的生活和工作都繞著同一個圓心。從集體中獲得的安全感,從小就深深根植於張瑋瑋心中。
但他的父親卻是個 「很不合群」的人。父親是學音樂的,生得白白胖胖,跟整個城市的氛圍格格不入。張瑋瑋形容就是「在那個地方特別擰巴,一輩子都沒和諧了」。
晚上,全家人圍在電視機前看電視,下跳棋、烤花生時,父親總是遠遠地坐著,一個人趴在寫字檯上抄譜子。7、8歲的時候,父親用家裡攢了兩年的錢,買了白銀市第一台私人鋼琴——從廣州運來的珠江牌鋼琴。從這天起,張瑋瑋被迫開始了「音樂生涯」。他再沒睡過午覺,晚上也再沒看過電視。
攝影|安娜伊思·馬田
每晚,媽媽和姐姐看電視,父親在那抄譜子,他就被逼著練琴。沉迷於港台劇的小男孩,找了面圓鏡子放到鋼琴前面,正對著電視的角度,一邊看電視一邊在琴鍵上亂按:「七八十年代的9歲小孩兒,怎麼可能會理解巴赫?這兩個字看的都奇怪,前言不搭後語。」
因為學琴沒少挨打,童年的張瑋瑋恨死了音樂,現在卻明白了是父親把他推到了一條更好的道路上。
有時候照鏡子,張瑋瑋會被嚇一跳:「跟我爸一模一樣,笑的聲音,說話的聲音、動作都一模一樣。」兩個人的性格也很像:「我爸不太跟人來往,他一輩子沒有什麼特別好的朋友,就是挺孤獨的一個人。」
現在張瑋瑋每年都回家鄉白銀住兩個月。收拾東西的時候,找到了父親當年抄的譜子。他張開兩隻手臂比劃著:「這麼高,四、五摞,裝了幾個大箱子。全是手抄的五線譜,用純藍鋼筆寫得整整齊齊。」
河酒吧
工業化的氣質融入城市性格中,與西北的彪悍民風相互滲透。這裡的男孩自幼被灌輸要有血性、要硬、要糙。張瑋瑋卻從小就有多愁善感的苗頭,喜歡安靜讀書、喜歡一個人呆著。
怕被人笑話,他專門去學別人走路的姿勢,學抽煙和使用不屑眼神,逼自己流淌出專屬於西北男人的血性。他模仿的第一個姿勢就是單手插在褲兜里,直直地看一個人,再往地上吐一口痰。「我覺得這個動作是很能體現那種氣質的,但發現自己怎麼都學不了。」
除了氣質上的格格不入,白銀這座「與世隔絕」的工業烏托邦,註定無法實現張瑋瑋的音樂抱負。長大後的他,為了不重蹈父親孤獨沉寂的人生,決定為了音樂夢想遠走他鄉。
北京的「河酒吧」是張瑋瑋真正摸到音樂門道的地方。也是在這裡,他認識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一群朋友:小河、萬曉利,野孩子樂隊等。
「河酒吧」里有不少西北人,氛圍樸實,誰也不擺架子,大家在一起非常輕鬆。每天晚上,他和朋友們玩即興音樂,不像練solo那麼死板,也不用考慮用爵士還是布魯斯。張瑋瑋突然發現,只要抓住一個核心的律動,全身心投入到那個律動里,就知道每一個音該怎麼用了。
「就像大家坐在一起聊天,樂器就是你說話的方式。這個方式能把你表達清楚就足夠了,很簡單。出旋律的時候,不是拿出一個多麼華麗的樂段,就把自己拿出來。」
他感覺一下子打通了音樂的「任督二脈」。
在童年記憶中,影響他最深的音樂,不是一板一眼苦練的鋼琴曲,而是鮮活的「牢歌」。這種歌曲相傳源於吉普賽人,隨著吉普賽人西遷之路傳到了俄羅斯,後來又藉由絲綢之路傳入新疆伊犁,最後傳到西北。
這種歌曲的特點是首尾的詞一模一樣,中間由演唱的人隨意加詞,這正是歌曲的魅力所在。「這種敘事的民歌,每一個人都能參與進去。民歌是真正扎在土裡的東西,一個農民、囚犯、工人都能掌握,甚至掌握的比任何人都好。」
有次張瑋瑋乘著酒興奏起「牢歌」,在場的30多個朋友每人即興填詞唱了一遍,一個歌足足唱了一個半小時。大家都震驚於原來每個人都有寫歌詞的能力,太神奇了。
於是他開始在「河酒吧」唱那些牢歌,所有人就非常喜歡。張瑋瑋意識到,這些民歌的旋律、西北的音階,把他自己從小感受到的,別人不知道的東西都用出來了,比彈一個標準的布魯斯solo,要有意思得多。
每天的即興演出,不僅讓張瑋瑋找到了創作靈感,也造就了「河酒吧」里糊裡糊塗的學術氣氛,每個人都想著法兒摸索自己的風格。「它是一個小學校,一幫壞學生湊在一起。乍一看群魔亂舞、一塌糊塗,全是臭小子的荷爾蒙發泄,但其實始終朝著一個方向在往前走。萬曉利的《走過來走過去》,小河的《飛的高的鳥不落在跑不快的牛的背上》好多旋律都是在酒吧即興出來的,現在聽還是特別好。就像是在大學宿舍裡面干出來的事,將來到了社會上再也干不出來了,那股莫名其妙的、一根神經地跳動。」
攝影|安娜伊思·馬田
那時許多音樂人住在北京郊區。每晚演出結束後,他們回到村子裡,整晚聊音樂、聊人生,聊到天亮,然後跑到莊稼地里看日出,再回家洗個臉,騎個自行車出去找活兒干。他們心裡懷揣著小地方的自卑感,又覺得生活里充滿了激情和希望。這種激情最終在「河酒吧」里成熟,綻放生命。
張瑋瑋說起「河酒吧」,臉上依然會流露出幾分神往。「它在中國獨立音樂圈、北京獨立音樂圈留下那麼強烈的一個記憶,到現在那麼多人忘不了。」
儘管懷念當年的創作氛圍和與志同道合者相聚一堂的快樂,但積累於集體中的安全感,在北京這個巨大的名利場中,太容易被現實打碎。經歷了幾個樂隊的解散之後,張瑋瑋選擇遠離城市,定居大理。
雲南大理
2012年底,聽說大理人民路有個院子在出租,張瑋瑋和房東見面15分鐘就交了定金。
那是「很漂亮的一個小院子」,50多平的二層小樓,有個小小的天台,天台和樓下的小院,都只夠坐4、5個人。要割捨北京的整個朋友圈和一直習慣的生活方式著實突然,但他「一衝動房租一交,這事就落定了」。2013年初,張瑋瑋搬到大理,一直定居到現在。
那時很多朋友勸他留在北京,「在場」見證音樂圈的重大時刻和變遷,張瑋瑋卻執意向南。他覺得大理是個很神奇的地方:「無論在外面多麼風起雲湧的人,到了這兒你要無聊也沒人搭理你;你就是怎麼樣的一個失敗者,你只要真的是一個好玩的人,在這兒也會特別受大家歡迎。」
大理是個很小的圈子,乾淨純粹,小到每天上街走一圈,所有住在這的人全都碰著了。這座小城喚起了張瑋瑋「與世隔絕」的生活記憶,像跨越了時空。整個古城超然脫離,「住在古城看微博,一看朋友發的北京、上海那些事,感覺像是隔了特別特別遠,兩個國家甚至兩個時空的那種感覺」。
搬到大理之後,樂隊計劃重組,張瑋瑋一周中有六天都在和樂隊排練,持續了四年。他們經常去旁邊一個老院子排練。聽說院子的主人曾經是個特別厲害的歷史人物。他們去的時候,院子的一角已經完全破敗,磚塊散落得到處都是,院里滿滿一人高的雜草。張瑋瑋和樂隊在中間清了一塊地排歌,被一堆雜草圍著,望出去就是屋子的房檐。
有段時間樂隊排練完把水果放在桌子上,走的時候沒收,第二天發現全都被啃了,大家還以為有老鼠。直到有一天發現了一隻松鼠,才揭開食物被偷吃的秘密。於是他們每天走的時候在桌子上撒點瓜子什麼的,第二天一看全被吃了。後來這隻松鼠也不怕他們了,排練的時候就在旁邊跑,在雜草和大石頭牆裡鑽進鑽出。
這幾年張瑋瑋一直忙於樂隊排練。上午買菜,練琴,下午提前10分鐘出門,2點準時開始排練。下午4點開始踢毽子,鍛煉半個小時再繼續,每天6點收工。
然而近一年多來,他卻想要遠離人群和樂隊,專心從事寫作。樂隊對張瑋瑋而言,「還是兄弟意氣的成份大於實際工作」。他特別害怕團隊里人跟人的糾纏,但要擺脫集體卻很難。他實在太喜歡和朋友在一起待著,早上在那棵樹下泡茶、吃水果,然後買菜做飯,一起吃飯,慢慢悠悠地聊天。
與之相反,寫作完全是「自己跟自己」在工作。他認為自己沒有任何文學天賦,也沒有什麼文學的知識,「我覺得特別丟臉,差太遠了。我反正就想自己一個人好好的,我適合孤獨的工作,所以才寫東西。」
尾聲
三十歲之前,荷爾蒙讓人坐立不安。42歲的張瑋瑋,已經有了足夠的智慧,又不迷戀青春的昂揚和激蕩,內心舒服。他希望能完全進入到自己的世界,把有限的餘生真正按照內心的需求度過。
「細胞全部打開,跟所有的光線、天氣全部融成一體的感覺。心裡的激情衝撞,特別亂。只要一開始進入那個狀態裡面,就控制不住自己」。張瑋瑋站在自家陽台上,抽煙的時候他手抖的停不下來,大理滿天彩雲,「只要能克服一些東西,應該會有一個樣子的。這個狀態要是持續一年,你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張瑋瑋記得,每次排練臨近結束的時候,都會把最後一首歌《旭日旅店》連排兩遍。節拍器噠噠地打,太陽從山上落下去,房檐漸漸沒了光亮,歌詞還在唱著:
冬天的旭日河邊來到旭日旅店,
告別昨天的城市我一路孤單,
陌生的姑娘唱著一首陌生的歌,
誰把酒喝進嘴裡從眼裡流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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