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卡洛斯——那個從天上墜落的青年:一次關於藝術浪漫本質的思考
來自專欄藝無所知4 人贊了文章
當我們中的大多數人在由語言的不斷細分而衍生出的各個領域的專業化的道路上跋涉的時候,我們彷彿都對這條道路充滿信心——對於藝術領域的從業者和參與者來說更是如此。我們篤信的是:經過系統閱讀和知識體系武裝過的頭腦將準確地定位出藝術在世間的存在,以及它們存在的位置。某些「好的」藝術當然可以被拍賣行和頂級藝術機構所定位,但是有沒有一種可能……你有沒有設想過這種可能——一些最好的藝術可能此時此刻就發生在某一個鮮為人知的,日常的地方,而所有旁觀者,包括它的實施者都沒有意識到這個行為或者事件作為藝術的本質?於是下一個問題衍生出的問題也隨之而來——這樣的行為或者事件算不算藝術?
西伯利亞的森林裡有一棵樹倒了,但是這棵樹從它活著的時候到倒下的這一刻都沒來沒有被任何人看到過,那麼這棵樹到底有沒有存在過——這個與海德格爾存在命題的假設與本文將要討論的問題在邏輯上是一樣的么?我認為兩個問題的本質是一樣的。在存在的問題上,同時也可以理解為署名權的問題上,如果沒有第三方作為見證者來見證A和B的存在,那麼A和B究竟存不存在就永遠無法確定。署名(Signature)是將作者自己從文本的內容中抽離出來,用一個署名來將自己變成「撰寫之後的存在」,然後再來見證「文本的確出自自己之手」的存在。這個邏輯同時偏袒了批評者——因為批評者永恆扮演的角色(不管他/她自己是否意識到)都是一個對於作品和作者的見證人——批評者的文章亦是如此。沿著這個邏輯走下去,我們將得出這樣的結論:如果沒有批評者的存在,則藝術家和作品都不足矣明確自己作為「一種藝術相關的存在」的身份。於是指認藝術為藝術的人不是藝術家,而是批評家——當然還有資本,以及資本的代言人:畫廊,美術館,但後者還是需要用資本來收買批評家來強迫其作為藝術的見證者。
前面寫的這些都是我為了後面真正內容所做的鋪墊——在前述的邏輯下,批評者獲得了概念層面巨大的權利。這權力賦予了批評者另一個能力,那就是指認不被公眾認知為藝術的物品或者事件為藝術——而且這種指認是無法被反駁的。下文中要提到的這個事件,我將它定性為「我見過的最棒的藝術(作品)之一」。
作為航空公司地勤人員的Richard Ressell與兩隻被託運的小狗。
這個事件對很多人來說可能只是新聞中一閃而過的瞬間。它發生在2018年8月的第一個禮拜。地點是美國西雅圖。關於更多細節可以參考別處的文章,比如《那個在西雅圖偷飛機的年輕人》。簡要概括經過的話,就是一個叫Richard Russell的機場地勤工程師在大家都下班的時候,走進了一架Q400小型客機的駕駛艙,然後他飛上天空。在西雅圖附近天空中翻轉,盤旋75分鐘之後,他將自己和這架飛機一起墜毀在附近海灣的一座小島上。這個事件中的另外一個部分是:他在飛行過程中一直於機場塔台保持著通話聯繫,所以這些聯繫中的一些細節多少可以作為了解Richard自己行為背後動機的線索。而也就是在這裡,透露出Richard整個行為中在我看來最有價值的地方——他偷飛機的行動背後沒有明確的動機。媒體在報道這件事的時候將他形容為一個「不是一個可以邏輯思考的正常人」。(https://www.cbsnews.com/news/richard-russell-seatac-horizon-air-stolen-plane-crash-seatac-airport-authorities-no-pilot-license-2018-08-11/)
Richard Russell的大臉照
所有關於Richard的個人資料以及家人,同事,朋友對於他的印象都沒有透露出任何關於他有計劃要偷一架飛機這個決定的徵兆。我們幾乎可以斷定,這個時間完全是一個偶然事件——Richard對於此事沒有真正意義上事先的計劃和準備。通過與塔台的對話內容來看,Richard對於此事的動機應該就是「想開個真飛機玩玩」。因為自己在飛行模擬遊戲中飛過很多次,所以想要體驗一下開真飛機的感覺。(https://www.olionews.com/who-is-richard-russell-man-who-stole-commercial-plane-from-a-washington-airport-identified/)
我覺得我們作為旁觀者在這件事中所見證的正是浪漫的定義——忘了所有字典里和網站上對於浪漫的定義吧!寫這些定義的人並不知道這個詞所描述的是世間的什麼。當人們在世間的絕大多數行為的背後都帶有一個明確要達成的目的的時候,我們產生了事件(Event)和項目(Project)的概念。這類行為最初都與情感的巨大波動有關——比如因愛和恨所衍生的行為就很好界定,因為當行為的目的達到了之後,驅動著行為的情緒也會隨之消失。愛與恨作為一個社會行為的時候,就衍生出祭祀與戰爭——這兩者同樣也因此具備了明確的動機和界定的標準。(當然也有商業行為,其本質上一定是具備明確動機的)在久遠的文明初期,人們對於這類有明確目的的行為是加以辨別的,那是因為在那個時候人們行為的常態是沒有明確動機的。而隨著文明的發展,特別是在20世紀中,在經歷了現代主義的冒進之後,我們現在的時代被Flusser稱之為「工程師的時代」——這意味著,我們這個時代中默認為所有社會人的所有行為背後都是存在著明確動機的。在古代和現代之間,社會對於人的理解,我們對於自己行為的理解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浪漫在這裡是什麼?浪漫描述的就是那種沒有明確目的性的,不加設計和規劃的行為,以及其背後的那種姿態。為什麼浪漫的概念與愛情有關?我想是因為這個概念的本意所描述的是那樣一種狀態——男女之間的閑聊,那種看起來無關輕重的一起散步,一起吃飯,這類的行為並非以最後的交合作為導向,而只是作為一種可能性。所以在這種邏輯下,男女在對彼此有好感的基礎上所花時間在一起的行為看起來是沒有明確導向的,所以是浪漫的。設想我剛剛描述的這種狀態發生的背景是公元前900年的希臘或者是中國《詩經》中所描繪的那種文明懵懂的社會。蘇軾生活的年代當然已經是中世紀了,但是他詩中提到的「又作三吳浪漫遊」並沒有丟失我在上文中所提到的關於浪漫的本意——「浪漫遊」就是無目的無計劃的旅遊。
現代主義以它的各種衍生形式將都市中人們的行為模式設定為:努力計劃如何達到目的A,因為達到了目的A之後,你就得到了B,B可以讓你更容易地得到C,C意味著你可以嘗試D……所以連睡眠這件其實最不受我們操控的行為都被強加了新的社會意義——睡眠是為了第二天可以更好地從事A。所有的這一串目的與行為的邏輯鏈的重點就是死亡——每一個人必然的結局,而這也就是為什麼現代主義社會的文化中同時是存在著「死亡禁忌」的,在公共空間中談論死亡是一種禁忌。因為死亡的必然降臨揭露了整個邏輯鏈的荒謬和謊言的本質。如果說死亡是浪漫的,那也是因為死亡之中不再另設目的——死亡即是終點。而對於偷飛機的RichardRussell來說,偷飛機就是他行為的終點。我認為甚至可以這樣說——Richard並不想通過偷飛機的行為表達任何除此事件之外的東西。但是無形中,他再一次讓我們,活著的人,旁觀者,看到了人生浪漫的本質——一場註定一無所獲的徒勞,一次糊裡糊塗的旅行。
這也是為什麼在我的概念里,在人類變成文明人之前的時代里,好的藝術可能比比皆是,但只是無人去指認,從而就像西伯利亞森林裡的一棵無人見過的樹一樣。比比皆是正是因為對於那個時代的人來說,浪漫是行為的常態。而藝術,作為一種當代語境下本質上無法達成明確功能性的存在物,在這點上一定是浪漫的。詩人必須是浪漫的,因為詩本質上不以承載意義為初衷;而作家往往不是浪漫的,因為作家的創作本質上是一種有明確導向明確目的的設計。Richard無計劃地偷了飛機,並且漫無目的地飛行——我不知道他在偷飛機的那一刻是否在心裡預設了最後的死亡——或者他知道這一天將是自己29歲生命的最後一天。
但是我想起了伊卡洛斯(Icarus),那個希臘故事裡的青年。伊卡洛斯因為愛上了國王的女兒而被國王囚禁在一個島上很多年,他的逃跑計劃就是收集無數鳥的羽毛,並在自己的身上塗滿蠟,把羽毛都插進那些蠟里。於是有一天,他真的將自己的身上塗滿蠟並插滿了鳥的羽毛,然後他縱身一躍,居然真的飛了起來!然而他飛得太好了——飛得特別高,高到離太陽已經很近了。太陽的熱越來越強,熔化了伊卡洛斯身上的蠟。於是那些羽毛開始脫落,伊卡洛斯從天上墜入大地。
真正的藝術——同時也是人類能做到的最浪漫的事,就不過如此了。
Lament for Icarus, by H. J. Draper
https://www.cbsnews.com/news/richard-russell-seatac-horizon-air-stolen-plane-crash-seatac-airport-authorities-no-pilot-license-2018-08-11/
https://www.olionews.com/who-is-richard-russell-man-who-stole-commercial-plane-from-a-washington-airport-identified/
https://en.wikipedia.org/wiki/Icarus
本文首發自個人公眾號:黑田 ,有更多關於藝術 & 留學的問題,可私信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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