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無聲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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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西門一條馬路之外,有座蔚秀園。
蔚秀園起先叫含芳園,幾經易手,初時是定郡王的宅產,咸豐年間,又被賜給醇親王。英法聯軍將園子內的亭台樓閣拆了個乾淨,民國時由張學良接盤,後歸入北京大學,建成了一爿家屬樓,住進了不少101和北達資源的中學生。
園口處的水塘已乾涸了不知多少年,成了一片濕潤的窪地。園裡的居民開墾了這片泥地,每年春末夏初,亂石與土路環抱之間,都會長出幾畦鬱鬱蔥蔥的葉子菜。
干水塘的西畔,有一塊巨石。傳說有一對狐仙住在石後,月明星稀時便爬出來吐納煉丹,有時到宗教樓的荷花塘去飲水,有時化作老人的模樣,到雜貨店去買東西。
不過我今天要說的,不是園裡的狐仙與怨鬼,而是一個叫沈鹿的學生。
沈鹿與父母租住在蔚秀園裡。每天早上七點,他扛著自行車下四樓,在園子門口買一套煎餅果子,磕一個雞蛋,加兩張薄脆,揣一杯紫米粥在肥大的校服口袋裡。他慢慢咀嚼著煎餅,混在輔路的車潮里衝過丁字路口。
當沈鹿迤迤然走進班門時,位子上只有零星幾個人,早讀往往還沒有開始。
他將書包掛在書桌右首,兩條腿伸長,空茫地盯著窗外茅房的灰牆。灰牆上覆著一層紅瓦片,牆壁中央用尖銳的石角划出一些猥瑣的形狀和標語,被校工抹去幾次,很快又捲土重來,輪廓流麗,大開大闔,比瓦上的綠苔還要頑固。廁所里傳來一點隱晦的尿味。
沈鹿對著這樣的景象喝他的紫米粥,憋住一個飽嗝。在前桌瞌睡的李勛打了個擺子,驚醒過來,伸個懶腰,轉頭盯住沈鹿:「悶哥,英語作業帶了么?」
沈鹿將粥杯放下,溫馴地從書包里抽出兩張完形填空,遞給李勛,後者將卷子扯過去,俯在桌上奮筆疾書。
沈鹿的外號是悶子,你很快就會知道為什麼。
七點三十分,班主任舉著一把碩大的黃漆三角尺走進來,看上去很像一個戴眼鏡的馴海夜叉。李勛正好抄完作業,將沈鹿的卷子丟回來,擠眉弄眼地道一個謝。
午休前最後一節課,教語文的趙霖用拳頭捶著黑板:「誰來讀一讀?誰來讀一讀?」他的肩背寬闊,國字臉上頂著個獅子鼻,寫板書時的背影很像一頭熊,學生背地裡管他叫趙熊。
下課鈴打響了,高二七班的學生轟一下活泛起來。走廊里已隱隱傳來跑動的風雷聲。趙熊無奈地將教案一合,擺擺手:「滾蛋,都滾蛋。」
於是學生們欣欣然地站起身來。三張飯卡被拋在沈鹿的桌子上。
「悶哥,沖啊。」
沈鹿捏起那三張飯卡,邁開長腿,朝班門外跑去。他穿過長廊,在肩膀和手臂之間廝磨,有人踩在他的鞋面上。他三兩步跳下台階,奔向下沉廣場,繞過荷花池與教工樓。他的步履不停,只在人工湖前的土坡稍稍駐留。那裡植著十來棵楓樹,此時已從葉脈中滲出丹砂似的顏色,是他在學校里最喜歡的地方。
沈鹿打了四份飯,隊伍後排發出不滿的咋舌聲。他的耳朵泛紅,不敢看阿姨的眼睛,也不敢回頭。他將四個鐵盤排在兩條胳膊上,歉疚地垂下脖子,快步從隊中走開,高大的身體頓時顯得很佝僂了。
沈鹿菜都吃了一半,李甲他們才姍姍到來。
李甲朝盤子里打量了一下,嚷起來:「悶哥,不是讓你幫我拿倆包子嘛。」
沈鹿呷了口湯,將飯衝下去。「沒了。」
午休時,沈鹿在小賣部里買了一根火腿腸。踏雪烏騅從院牆後的連椅上躍下來,諂媚地繞著沈鹿的褲腳打轉。沈鹿將火腿腸掰成幾塊餵給野貓,一邊撓撓它的耳根。踏雪烏騅越長越肥了,毛尖幾乎滴出油來。
趙乙背著琴盒從操場那邊來了,他沖沈鹿頷頷首。踏雪烏騅吃飽了肚子,在沈鹿的腿邊睡了過去,暖風拂過它朝天的白肚皮,像吹過秋天的長草。
排練廳空蕩蕩的。沈鹿拉開一把摺椅和一把高腳凳,將貝斯從地上撿起,夾在腿間。趙乙將弓毛緊了緊,上了點松香,開始調音。
他們練的是波泰西尼的《大二重奏》。趙乙的身體動作很繁,一個二分音符都能拉得前仰後合,揉弦的指頭幾乎要滑出琴頭。他忽快忽慢的,沈鹿有點跟不上,額頭冒了一層汗。
林克那貨說過,樂團里的大貝斯根本就不是聽聲兒的,而是靠震動地板來調節其他聲部的節奏。沈鹿當時覺得他是在扯淡,這會子被趙乙壓得死死的,才覺得林克說的有點兒意思。拉重奏,光音符對上還不行,兩個人得不時地眉來眼去,神氣連貫,情感交融。沈鹿不時瞄兩眼趙乙,可趙乙不看他,一勁往前趕。沈鹿感到自己像一條被拴在車後的狗,舌頭伸得老長,氣喘吁吁,可怎麼也追不上。
「你大點聲。」趙乙命令道。
練了約莫半個小時,沈鹿和趙乙順著林蔭道往教學樓走。
趙乙說:「我要去北大的特招。」
沈鹿點點頭。
「我練了拉羅的西班牙。」趙乙夾著一把看不見的琴,嘴裡喋喋不休,「拉拉咪,拉拉拉咪,哆西哆西多多多……」
半晌,他又說道:「我老師認識一個評委。」
沈鹿再度點點頭,囁嚅道:「我想去浙大的面試。」
然而趙乙根本沒聽見沈鹿在嘟囔些什麼,他自顧地哼著調子,一面絮絮叨叨地說幾個評委的軼事,好像與他們很熟稔似的。
晚自習後,天上懸了幾個稀疏的星子,上弦月很亮。一向是這樣的,星星黯淡的時候,月色往往很清朗。沈鹿推著自行車到荷花塘前站了一會,極遠處有三兩結隊的回家的學生,教工樓一排排黑色的窗口像被剜去眼珠的空蕩蕩的眼眶。橋外的亭子檐上拴著一圈橘黃色的彩燈,在渾濁的夜色里顯得很妖異。橋下傳來窸窸窣窣的水聲,鴨子在振動翅膀了。
到家時,爸爸已吃了晚飯,正在餐桌前擺弄電腦。留給沈鹿的飯菜已分撥出來,扣在一個瓷盤裡,熱氣散盡了。沈鹿走進房間看爺爺。爺爺睜著眼睛,嘴巴微微張開,眼睛盯住天花板上乳頭似的白熾燈泡,胸口微微地起伏,床下散了一層紙團,尿盆底部仍有水漬。
沈鹿將書包放下,脫去校服外套,洗了手和臉,回到餐桌前。
沈鹿說:「爸,我和趙乙在今年的新年音樂會上拉二重奏。」
沈鹿說:「爸,吳老師說我的特招有戲。」
沈鹿說:「今天中午學校又做了煎鴨胸。已經連著三天了,前天叫五香鴨肉,昨天叫米蘭煎鴨胸,今天叫醬汁鴨腿。其實都是一道菜。」
沈鹿說:「我今天餵了兩隻學校里的野貓。」
沈鹿說:「前天食堂做了西紅柿炒雞蛋,昨天吃了芹菜,今天吃的是西紅柿炒雞蛋拌芹菜,你說是不是特有病。」
沈鹿說:「爸,媽媽好嗎?」
爸爸終於把眼睛從屏幕上抬起來,點點頭,答道:「好。」爸爸看上去很倦了,眼白髮黃,帶血絲,嘴唇上起了一層白皮。
沈鹿不說話了,安靜地往嘴裡扒米飯。
沈鹿逃了晨跑,坐在人工湖畔的石頭上蜷成一團發愣。從操場那邊傳來廣播聲。一對穿紫校服的高三男女走到樹下,挽住手,一聲不響地開始跳舞。體操的拍子很響,可他們不為所動,分毫不錯地踩在自己的點上。
男生抬起手臂,女生的指尖頂在他的掌心裡,娉娉婷婷地轉了個圈,短髮飛揚起來。沈鹿不知道他們在跳什麼曲子,他在心裡給配上了《花之圓舞曲》,右手食指無意識地劃著三角。
楓樹已全數紅了。跳舞的人在落葉與積淤里一言不發地旋轉。人工湖底的鯉魚躥出水面換氣,口唇一開一合,好像在說些什麼,但沈鹿聽不見。
學校里有四隻野貓,沈鹿與它們都很熟絡。他與同學話不多,卻知道每一隻貓的性情和口味。踏雪烏騅喜歡吃魚腸,較為憊懶,對人沒什麼戒心。小白最討女生喜歡,對吃食來者不拒。奶牛貓懼人,縮在草窠里,用審慎的綠眼睛觀察學生。給它餵食,要遠遠地把食物拋出去,然後快速走開。沈鹿最喜歡的野貓是大黃。大黃不像小白那樣諂媚,繞著女生的腳踝喵喵媚叫,也不像奶牛貓似的拒人於千里外。大黃腿腳不大好,比一般的貓慢一拍,聽到人在背後呼喚,要兩三秒後才緩緩地回過頭來,瞳孔微張,顯得很驚奇。它吃東西要細細地咀嚼,期間任人搔弄它的下巴,喉嚨里發出溫和的咕嚕聲。沈鹿覺得大黃很像他自己。
大黃被釘在圍欄上那天,初中部和高中部都來了不少學生,把現場圍得水泄不通。沈鹿被擠到了人潮之外,只遠遠地看到了一眼,太陽穴砰砰亂跳。
大黃不是第一隻遇害的野貓。學校里本來還有一隻貓,叫陸小鳳,因為它鬍鬚很長,而且長著八字眉。陸小鳳被人拋進了水裡,後來從橋洞內漂了出來。
大黃被護欄的矛尖貫穿了,像一隻柔軟的皮口袋那樣倒垂下來,尾巴耷拉著,血污和內臟順著欄杆黏糊糊地流下來,在地上積了緋紅的一小灘。那種妖冶的顏色讓沈鹿的眼前也是一片紅了。楓葉的紅。亭上華燈的紅。在荒地里旋舞的青年男女耳尖上的紅。亂糟糟地燴在一起。
保安和幾個老師圍上來,把學生驅開了。
大黃的死在校園裡激起了有限的波瀾。在沈鹿的記憶中,阿米巴的爆發僅發生在大黃之死後的幾天。
阿米巴是七班的學生,方腦袋,圓眼鏡,眼睛小而眉毛極黑極濃。他的外號是分班前就已有之的,誰也說不清到底是什麼意思。他比沈鹿更沉默,班裡幾乎沒有人聽過他說話,課間也不出去,只是偏著頭,臉頰幾乎要貼上紙面地看書做題。他的桌子左角處永遠擺著一隻不鏽鋼水杯,裡面沖著很釅的綠茶。有時阿米巴按按太陽穴,向杯蓋里倒一點茶,那茶濃得滿教室都是茶味。
美術課照例改做了自習。趙熊在講台上坐著鎮場,台下是筆尖割在紙上的沙沙聲響,像剃頭師傅用沾了熱水的刀刃削去頭皮上的青茬。
「啪」一聲。
有人把什麼東西擲在地上了。
這時還無人在意,大家都縮著肩膀,伏在自己的桌前。
緊接著,椅子腿把地磚劃得吱啦響,一個人站起來了。有三五個人回頭看,只見阿米巴舉著他那個不鏽鋼水杯向教室前走去了。
大家以為他要出去接開水,就紛紛把頭低下了。
「嘭」的一聲巨響,好像一個氫氣球炸在班裡。
春蠶咀嚼桑葉似的書寫聲戛然而止,全班四十五個人紛紛抬起頭來。趙熊也嚇了一跳,手中鋼筆飛出,砸在地上,瀉了一地藍黑筆水。
阿米巴像一尊鐵塔似的立在講台前,他那個碩大的不鏽鋼杯砸在多媒體講台上,好像杯底都磕得凹進去了。
四十五臉一齊望著他。四十五張疲乏而空白的臉,沒有一個人露出驚詫之色,好像早已有所準備,又好像霧裡看花,莊周夢蝶。阿米巴的憤怒,好像一團火拋進涼水裡,一塊石頭砸向棉花。
「你們都是傻逼。」
阿米巴極平靜地,字正腔圓地說道。他的態度那樣篤定,好像在宣布一個再直白不過的事實。
班裡起了一點小騷動,然而還是很靜。
趙熊已經把鋼筆撿起來,叉著腰,詰問道:「幹嘛呀你?」
阿米巴把水壺抄起來,面不改色地走出班門。片刻之後,他又拎著水壺回返了,那裡大概盛滿了新鮮的開水。
阿米巴神色平靜地走回他的座位,將水瓶放在桌子左隅。他從筆袋裡抽出一支中性筆,低下頭去,開始寫卷子。
沒有人說什麼,佔主導的仍是那種寡淡的沙沙聲。除了噴在地上的一團藍黑墨水仍亘在原地,已逐漸凝結成一塊世界地圖形狀的瘢痕,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沈鹿想著自習課上那石破天驚的一聲巨響,弓子在弦上狠狠地一碾,貝斯發出一聲悲鳴。然而那悲鳴的音量也很有限。四下只有兩三個人回過頭來。
首席站起來了,雙簧管吹出一個標準音。鎢在白熾燈里結出一層淤血,發出嘶嘶聲。
降B。沈鹿想。燈管在唱歌,唱的是一個降B。
沈鹿回家時,爸爸正坐在爺爺的床前。他將書包擱下,坐在書桌前,背對著爸爸。
他的肩頭被點了一點。沈鹿回過頭去。
「飯在桌上。」爸爸沖他笑笑,「今天點的外賣,餃子。」
「您吃了嗎?」
「我不餓。」
沈鹿仍將飯盒裡的餃子撥出兩盤,在微波爐里轉了轉,端進屋來,遞給爸爸一盤。爸爸遲疑了一刻,將盤子接過去了。
濃郁的韭菜味散在卧室里。爺爺的眼睛睜著,胸口微微起伏。爺爺不能吃韭菜,不能吃蝦仁,他要吃特殊餐。
沈鹿突然發現爺爺的眉骨與爸爸的一模一樣,而爸爸的坐姿與他自己的則如出一轍,連翹二郎腿的弧度都分毫不錯。他們爺孫三個像莫奈畫的幾幅《魯昂大教堂》,景物一致,只是顏色與光線不同,一個模子里灌出的三尊雕塑。
沈鹿看著爸爸和爺爺,像是看到了一條四維的時間軸。時間不再向前奔流,而是沿著他們三個的身體,畫出一個猶疑的三角。他的眼窩凹陷,嘴角下垂,兩腮像葡萄藤似的結出三道老紋,變成爸爸;爸爸長出白髮,腰背彎曲,仰卧在床上,眼珠也不會轉了,只胸口微微起伏,還是一個活人的模樣,變成爺爺;爺爺在榻上坐直身體,眼中蒙的白翳揭去,脖頸拉長,頰上身上的皺紋慢慢消弭與無形,變成他。
白大褂把爺爺抬走那天,沈鹿剛滿十七歲。爺爺再沒能回到那間逼仄的卧室中來。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在蔚秀園已消失了幾十年的有關狐仙的傳說又甚囂塵上。每晚十一點左右,園裡樓間會響起一聲聲的撕裂般的嚎叫。那聲音是遊離的,從乾涸的水潭到巨石,從東區到西區,伴隨著一陣陣的破風之聲。
有人說是狐狸抱月吐納,吸取精氣,有人說是高三的孩子讀書讀傻了,每天晚上騎個自行車在小區里亂竄,一邊大呼小叫。
那狐,或那人,只是啊啊地大喊,像嗚咽,像笑聲,有時又畏縮了,嗚嗚地在風中飄一會兒,似乎不敢用盡全身氣力。
有人罵罵咧咧地起身將窗砸上,有人只是歪在枕上,睜著眼睛,靜靜地聽那哭叫。那叫聲像一支缺乏節奏感的號子,高了又低下去,靜默一會兒,又潛上來,一聲緊似一聲,似乎極想被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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