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絲與亞當

08-27

莉莉絲與亞當

來自專欄盧布林的魔術師7 人贊了文章

我是莉莉絲，夜的女神。

混沌之初，上帝造亞當於伊甸園中，憐他孤苦，遂從他的血肉之中造出了我。我是他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那時我通體潔白，金髮耀眼，伊甸園都因我而熠熠生輝。我給園中的花鳥百獸命名，讓它們嬉戲于山水之間；我遵從上帝的旨意，盡心守護著他種於園中的智慧之樹；我深愛著亞當，沒有任何條件與理由。

但他卻不那麼想。他覺得園中的世界太過寂靜肅穆，縱然無憂無慮，長生不死，但這恩賜的永恆也是沒有滋味的循環往複。日出日落，潮起潮生，亞當始終背對著我，向著他的神，也是我的神，祈求著那想像以外的生活。

於是我只能和園中的百獸訴說心中的懊惱——它們對我心存憐憫，卻也無可奈何。蛇是我最好的朋友。那時它長著天使般的雙翼，頭頂金冠，通體碧綠，光芒四射。它每天都飛到我的窗前，告訴我遙遠的底格里斯河那邊發生了什麼，上帝和天使又說了什麼，亞當又遊走到園中什麼地方，和其他的動物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你安心等待，他一定會回到你身邊的，」蛇說，語氣輕柔甜美，帶著溫暖人心的力量。「等他明白過來，你就會看見他。你們會和好如初，如同你還未從他的身體里被取出。」

於是我滿心期待，整日守在智慧樹下，誠心向神祈禱：我主，若亞當能夠回來，我願以不死之身，換取有限的生命，並以此微末的瞬間，去守護這棵大樹。

也許神真的聽到了我的祈禱。某一天，亞當回來了，金光絢爛，在夜色中如同希望一樣悄悄走進了我們曾經共同生活的小屋。我抱著他喜極而泣，而他卻說，我們分開吧，我不能忍受這樣和你一起平淡的生活。你如此美麗，卻讓我察覺不到一絲活的氣息，不如山裡的風，天上的雲，海中的浪。我是回來和你做最後的道別。你躺下，我們行夫妻間神賜的儀式，然後你便是你，我便是我，我們共同生活在這無憂的園中，從此再無干係。

不，我說，如果要走，也是我走。我不會再和你生活在這裡。我不會再躺在你身下，臣服於你，仰慕於你。我要離開這永生的樂園，去尋找那毀滅一切的力量。

你走吧，不要回來，我們就此分別。亞當的臉冷酷得如同園中潔白的石頭。

我於是像星斗一樣飛了起來，飛在浩瀚的夜空中。閃著金光的亞當變成了一顆火星，那熟悉的永生樂園變成了一粒石子。飛走吧，永遠不要回去，永遠不要再屑於永生的幻想。

我看見坐在神左邊的大天使在前方，似乎在等我，白衣翩躚，英俊的臉讓我想起留在園子里的亞當。大天使看見了我，用一種和蛇一樣溫暖人心的話語對我說，莉莉絲啊，回去吧，那裡有亞當和亞當的愛在等著你。

不，我不回去，在我最想要他的愛時，你們讓他去了哪裡；在我在園中孤苦無依時，你們讓他去了哪裡。神憐憫亞當的孤獨，從他的血肉中造了我；而我的寂寞，又有誰曾經憐憫過？我要離開那永生的樂園，去尋找毀滅一切的力量。

大天使微微笑著消失於雲彩之間。雲中透出天堂的聖光，那是上帝的光。我跪倒在天上的星辰之中，默念上帝之名，向他祈求時間盡頭的方向。

「莉莉絲啊，你曾經的祈禱，現在的所求，我都聽見了。不是我不憐憫你，只是亞當肩負著其他的使命，你亦如是。現在我給你恩典：你心中所有的委屈與憤怒，都會化為毀滅的力量；夜與黑暗將以你命名；你可任意降災於亞當的子孫而不受懲罰；你將執掌疾病，男性的無子和土地的貧瘠；你將無喜無悲地生活在星辰之上，直到永恆。創生在我，毀滅亦在我。」

「全知全能的神啊，我全心領受你的恩典，請你把我從一個平凡的女人變成夜與災禍的女神，我會完成我的使命，以彰顯你的榮耀。」

一束光從雲間設到我的臉上——這是我最後一次被光照耀——我變成了黑髮黑眼皮膚蒼白的女神，一瞬間沒了悲哀喜悅的感覺。大天使送我到天與地的交界，說，莉莉絲啊，從此你不再回去，因為哪裡都不再是你的歸宿。

於是我再次來到伊甸園，見到了我的老朋友蛇。蛇失去了他的金冠雙翼，吃著地上的土，用肚皮爬行。他雖驚訝於我的變化，但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我，並用沙啞的嗓音對我說：上帝又為亞當造了夏娃，夏娃引誘亞當吃了智慧樹上的果子，現在他們正被逐出伊甸園，莉莉絲啊，我真不明白，為什麼你這麼美好，亞當卻讓你選了一條決絕如此的路？

神命難違。這是我的命，也是他的命。我所能做的，只是躲在大樹的後面，看上帝對亞當和夏娃的審判：他們將被逐出永生的樂園，亞當會飽受辛勞日日勞作，夏娃會經歷分娩的痛苦，他們的子孫多如星辰沙粒，卻也永無休止地自相殘殺。

但上帝還是為他們縫製了衣裳，愛憐如同賜予我不朽的力量。

我遊盪在風中，黑髮黑眼，皮膚蒼白，唱著只有自己才懂的歌。我看見亞當拉著夏娃的手離開伊甸園，在幼發拉底河的上游蓋起了我們在伊甸園時一樣的茅屋，夏娃在裡面懷孕生產，而我在黑暗之中，讓她每次都經歷萬分痛苦，讓亞當的土地顆粒無收，讓該隱殺死亞伯，又讓該隱帶著罪人的痕迹去生下一個又一個孩子，我再一一奪去他們的生命。上帝在伊甸園的四周布滿噴火的劍，樂園，忘憂的樂園，永恆地關閉了它的大門。黑暗因我而布滿大地。

人間的千年彈指一瞬，我還保持著創世之初的樣子，亞當和夏娃卻來自塵土也歸於塵土了。塵世間只有我見過他們，知道他們的墓在哪裡，他和夏娃的墓——並看著他的子孫一代代地懷著永生的希望出生又死去。

於是人間只流傳著亞當和夏娃的故事。而從未有人知道莉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