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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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人生的劇本可以選擇，你會選擇哪一個呢？

這就是眼前這個男人所面臨的問題。他年紀尚輕，但像是已經被煩悶生活磨掉了全部銳氣，開線的襯衫、支棱的頭髮、困惑的表情以及整個人都顯得皺皺巴巴，與周圍齊整利落的環境有些格格不入。

此時此刻，他正身處一處店鋪的二層隔間，弓背坐在一張寫字檯前，盯住面前的幾張A4紙發愣。

每張紙都乾淨平整，沒有絲毫褶皺，其上各自印著一個大綱版的人生故事。

「對不起，這些真的是……」年輕人聲音有些發怯，「……真的是，我可以選的人生劇本？」

「當然，這位客人，你進店不就是為了購買這項產品的嗎？」寫字檯對面坐了另一個青年，身著挺括的黑色制服，臉上掛著職業化的微笑，「只要選定其中一個，你的人生就能按照既定的劇本進行下去。」

說完，青年偏頭一笑：「你是擔心上當受騙？」

「不不不，店長，我沒那個意思。」年輕人一疊聲地否認，略帶慌亂，「之前聽介紹我來的朋友說過，這家店賣的東西都很靈，不會有假。」

他頓了頓，左手手指按住桌上某張紙的邊緣來回摩挲幾次，抬起頭：「我只是還沒搞懂……」

「嗯？」被稱為店長的青年挑了挑眉頭，笑意不改，「沒關係，顧客只要有疑問，我都有義務解釋清楚，請問你是哪裡不明白？」

「這些劇本比我想像的要……」年輕人吞吞吐吐道，「呃，更簡單。」

「原來是這個問題。」店長面露瞭然，隨手從桌面抽出一張紙看了看，紙面上的故事十分簡略，幾十年的人生被濃縮成了短短數十行。「我們確實不會把有關你未來人生的每一件事都寫上去，只能明確每個階段的關鍵節點，不能劇透過多，否則人生連最小的驚喜也沒有了，會嚴重削弱用戶體驗。」

年輕人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猛然一哆嗦，埋頭一看，有隻毛茸茸的貓剛從他腿腳蹭過，一躍而起，跳進店長懷裡不走了。

「不過請你放心，有了這些梗概，已經足以鎖定人生走向，不會有大的偏差。」店長順手擼了一把懷裡的貓，但眼神仍然直視面前的客人，解說沒有被貓的出現打斷，「說實話，一個人的命運關鍵點，本來也就沒那麼多。」

年輕人沉默著，又埋頭去看那幾頁紙。

「之前你說想要擺脫籍籍無名的平淡生活，擁有一段輝煌成功的英雄人生，那這幾個選擇都很不錯的。」店長伸手按在其中一張紙上，往前推了推，「像這個，科學家劇本，你會在未來一場由未知病毒突然引發的全球瘟疫中，基於你的生物學專業技能，陰差陽錯發現有效的疫苗，擊敗那場可怕的瘟疫，拯救世界的同時，也成為被世人銘記的偉大科學家。」

「這個，倒是符合我的專業背景。」年輕人拿起那頁紙，點點頭。

「所有劇本都是基於你目前的人生基礎編寫的，不會出現銜接問題。」店長笑道，又指向了另一頁紙，「這個大名人劇本也很符合你的需求。這個劇本雖然有些波折，但也更加精彩，你的人生會因為一次重大海難事故而發生轉折，作為全船唯一的倖存者，你遭遇海難和在海上漂泊的經歷會受到廣泛關注，成為眾人心中的孤膽英雄，不僅出書大賣，還能被改編成票房爆倉的熱門電影，之後四處開講座、炒話題都很輕鬆，一生不缺財富和關注度。」

「要經歷海難啊……」年輕人一手拿著一頁紙，左看右看，顯出了猶豫。

「那段經歷確實有些難熬，如果不想吃那份苦，這裡還有別的選擇，也是我最推薦的。」店長敲了敲桌面上的第三頁紙，「超級英雄劇本，只需要一場簡單快捷的生化實驗室事故，也不用受什麼罪，你就將擁有異於常人的超能力，拯救世人於危難之中。」

年輕人本來端著店長先前給自己倒的茶水在喝，聽到這裡，突然被嗆到，狼狽地咳了幾聲，差點把那副老氣的眼鏡從臉上顛下來，一陣手忙腳亂穩住眼鏡之後，他臉上的表情換成了不可置信：「變身成超級英雄？這是在拍科幻電影嗎？」

「先生，你既然肯相信人生的劇本可以選擇和購買，那又何必懷疑普通人也能成為超級英雄的真實性呢。」店長穩穩坐著，雙手搭在趴在自己大腿上的那隻貓身上，貓咪發出兩聲舒服的輕叫，「我們店雖然什麼都賣，但從不出售謊言。」

「不是不是，抱歉，我不是那個意思。」年輕人似乎很習慣向別人道歉，臉上誠惶誠恐的表情顯露出真切的惶恐，「我只是……只是……」

「沒關係，其他許多客人剛開始時也會吃驚，都很正常的反應，不用介意。」店長擺擺手，繼續將剛才介紹劇本的話題接了下去。

「超級英雄劇本的劇情也很豐富，在那場生化實驗事故中，還有別的研究人員受到轉化，從此成為你的宿敵，製造多次大規模的災難和混亂，每次都需要你出面才能平息。在經歷漫長的爭鬥之後，你最終會將其繩之以法，給世界帶來真正的和平。在這場轟轟烈烈的人生中，有關你的一切都會成為被民眾傳頌的英雄事迹，成為永世不滅的神話和傳奇。」

這時，店長微微前傾，向對面的年輕人送去問詢的目光：「怎麼樣？這個劇本你還滿意嗎？」

「唔，是很好。」年輕人重新將幾頁紙鋪在桌面上，目光挨個掃過去。「可我得再想想。」

「不用著急，請慢慢考慮，畢竟事關人生走向，是很重要的決定。」店長抱著貓退了回去，笑意仍然掛在臉上，「我只補充一點，這裡每個劇本都能保證你擁有深愛的戀人和幸福的家庭，所以這方面你不用多慮，建議還是多從個人志向方面考量。」

年輕人將店長沒有介紹的剩下幾頁紙也一一看過，上面都是不同的人生劇本，有大富翁劇本，有通達仕途劇本，還有天才藝術家劇本，每一段人生都是跌宕起伏，精彩紛呈，同時又能讓他拯救別人，成為英雄，走向成功。

比起他目前慘淡無望的生活，都要好過無數倍。

興奮的神色漸漸湧上年輕人眉頭，原本略顯無神的雙眸里也染上了狂熱，但很快又翻上來幾分底氣不足：「這樣的人生，我買得起嗎？實話實說，我現在還欠了很多信用卡債……」

「先生，你忘了，你這邊一坐下我就跟你說過，我們店裡所有東西都不是用錢買的。」店長提醒道，「理論上說，每個人的未來都會因為不同的選擇而產生無數個新的人生劇本，如果你選定了這些備選劇本中的一個，我們收取的價格就是回收你放棄的其他所有人生劇本。」

從此未來的人生只有選定的這一條線路，無論怎麼掙扎後悔，都再無其他可能性。

年輕人習慣性地扶了扶眼鏡框，苦笑道：「我猜自己原本擁有的人生劇本也都不怎麼樣吧？真的值這麼多？」

「這個請你放心。」店長眼角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明，「我們這邊都是先給客人估過身價之後，才會提供等值的備選劇本。」

年輕人低頭不語，又將那幾頁紙翻了又翻，有些期待，也有些茫然。

但突然之間，一股擔憂浮了上來。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年輕人目光轉向店長，「這些劇本里，總是會有一些災難或者事故之類的壞事，它們也是要真實發生的嗎？」

「當然。」店長笑了笑，「不然怎麼帶來你的人生轉折。」

「所以……」年輕人艱難地動了動喉頭，彷彿突然被什麼哽住了，「那些因此而受難的人，也是真實存在的？」

店長端起面前的茶杯，輕呡一口，點了點頭。

年輕人原本就不怎麼有活力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他像手指被什麼毒物咬到一般將那幾頁紙甩回了桌面，又急匆匆地端起茶杯，試圖掩飾自己的不安，但不斷蕩漾的茶水表面還是漏了他的底。

店長也沒多話，低頭去揉弄懷裡的貓，辦公室里一片安靜，偶爾有一兩聲乖巧的「喵喵」聲。

再開口時，年輕人的嗓音有幾分乾澀：「如果我不選這些劇本，這些糟糕的事也就不會發生？」

「不好意思，這個我沒法保證。」店長搖搖頭，「有些事註定要發生，很難說跟你的選擇究竟有多大關係。」

「也就是說，即使我不想當英雄，那些壞事也有可能發生。可如果要確保我成為一個成功的英雄，設置壞事一定是必要的。」年輕人喃喃道，「它們發生的概率，總會因為我的選擇而增加。」

「這種事就看你怎麼理解了，也有可能是壞事發生的總概率不變，我們提供的劇本只是確保你的未來和平息糟糕局面的具體事件掛上鉤而已。」店長停止了擼貓行為，坐姿端正，「但有一點可以確認，無事發生的環境本來就不需要英雄。」

「那，那……可是……」年輕人先前蒼白的臉色此刻卻漲紅了，他下意識地捏緊了茶杯，吞吞吐吐半天，卻說不出任何連貫的句子，只有臉越埋越低。

店長也不著急，只似笑非笑地盯著他。

窗外有棵枝繁葉茂的老槐樹，在午後的陽光中投出歪歪斜斜的陰影，透過玻璃窗灑在屋裡，光影交錯，明暗斑駁。

「有沒有那種劇本……」過了好一會兒，年輕人才抬起頭，臉上的神情近乎哀求，「就是那種……不會傷害任何人，不損害任何人的利益，但又可以保證我的人生很成功，很英勇的劇本？」

「啊？哈哈。」店長及時收住了笑聲，挑了挑眉毛，「那種劇本有倒是有，但實在太過稀有珍貴，本店目前沒有庫存，沒辦法出售給你。」

年輕人瞳孔里的光徹底消失了，臉色轉為灰白，像是死去一般。

許久之後，他才小聲說道：「我想中止這筆交易。」

「先生，你這樣讓我很為難啊。你剛進店的時候，開始交易的限制條件就有跟你說清楚，約束文件你也讀過簽過，上面寫的清清楚楚，一旦客人看到了自己未來可能的人生走向，就必須從中做出選擇。」店長換了個更舒服的坐姿靠在椅子上，看著比剛才更隨性，但笑意中的溫度消失了，客氣的語調中隱約透著一股冷漠，「從你決意要看備選劇本的時候，根據保密原則，這筆交易就不可能撤銷了。」

說話間，原本溫順趴在店長懷裡的貓咪突然跳上了桌，巡視般地從桌面走過，一雙碩大的貓眼緊緊盯著桌對面的年輕人，從喉嚨里擠出兩聲貓叫。

聲音低沉，似有威脅。

一陣莫名寒意從年輕人後脊陡然升起，又化成滑膩的冷汗，細密地附在額頭。

「我……」年輕人終於想起放下茶杯，嘴巴張了又張，但最後還是欲言又止，只是把雙手收回搭在膝蓋上，攥成緊實的拳頭，顫個不停。

他原本就不是一個擅長做決定的人，卻要在當下從少數幾條路中，選出自己的整個人生。

不過這幾條路，每條都是普通人求而不得的輝煌之路，只要選擇其中任何一個劇本，就能擁有無數人做夢都想得到的美好人生。

有個聲音在他心底悄悄響起：可同時也會將許多無辜的人牽扯進糟糕的境遇。

不。另一個聲音反駁道。那些陌生人受難或許是早就註定的事，跟你的個人選擇毫無關係。

但萬一有關係呢。

成大事者何苦糾結那麼多，電影里的超級英雄不也都要歷經劫難？

不一樣，劫難不是他們自己選來的，我不想自己一生都懷著愧疚過活。

那就情願放棄大好前程，只為了保護那些根本不會出現在你生活里的陌生人？

幾番糾結，越想越亂，這股憋屈在身體里橫衝直闖，把原有的唯唯諾諾敲的粉碎，逼的年輕人猛然抬起頭，撲過桌面，求救般地抓住店長的兩隻胳膊：「我全部的選擇就只有這些嗎？沒有更多了？人生不應該總是有新的選擇才對？！」

店長因為對方的舉動而怔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了鎮定：「先生，你是不是對人生有什麼誤會？」

「什麼？」

「根據對你人生價值的評估，我們店這已經是提供了最高限額的選擇種類。」店長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的胳膊從年輕人手中抽了出來，退身拉開兩人距離，微笑道，「普通人的人生，本來就沒有太多選擇。」

難得的勇氣迅速耗盡，年輕人頹然倒回椅子上。

店長饒有興趣地打量著他的表現，將正在桌面劇本上踩來踩去的貓咪趕開，利落地收拾起全部劇本，合成一疊握在手裡，開口道：「既然先生你對這些選擇都不滿意，那我們店也不會故意為難客人，畢竟我們也不是什麼魔鬼，只是安分守己的生意人。」

說罷，他打開自己桌子那邊的一個抽屜，從中抽出一張A4紙，推向對面的顧客：「這裡還有一份備用劇本，專供客人難以抉擇時使用。」

年輕人惶然地接過紙張，目光迅速從紙上印著的一行行文字上掃過，短短几分鐘里，他的眉頭先是皺起，又舒展，繼而再次皺起，舒展，如此反覆幾遍。直到讀完，他的臉色也不見得有什麼好轉，甚至可以說是更難看了，聲音也在微微發顫：「這就是……」

店長點點頭：「這就是你原本最有可能的人生。」

一生無人所愛，一事無成，所有選擇全是錯，所有努力都落空，在經歷落魄潦倒、辛勞無果的幾十年後，於無盡的孤獨和痛苦中離世，然後被人迅速忘記，不在世間留下任何存在過的痕迹。

彷彿從來沒有真正地活過。

「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了，因為你這種人生實在是倒霉的太過分，世間罕見，所以我們店裡給了很高的估價，完全夠換一份成功圓滿的英雄人生。」店長晃了晃手中握著的那一沓備選劇本，「怎麼樣？是不是一下子覺得更容易做選擇了呢？」

年輕人沉默不語，低頭愣愣地看著自己手中那頁紙，不知道在想什麼。

此時的時間已臨近傍晚，窗外的陽光越來越斜，湧進窗戶時已經失去了早先的灼灼熱浪，顯出了幾分有氣無力，就像年輕人此刻的語氣：「如果繼續用這份劇本，那會受傷害的人，是不是只有我自己？」

店長停住了手上的動作：「是。」

「哈哈哈。」年輕人突然不合時宜地笑了起來，笑聲難聽的古怪，夾雜著兀自忍耐的哽咽。他在椅子上慢慢弓成一團，臉完全埋在還托著那份人生劇本的雙臂之間，有透明的水滴落在紙上，暈染開來。

「對不起。」他又是習慣性地道歉。「對不起。」

聲音懇切，語調真誠。

卻不知道道歉的對象是誰。

***

「先生，請留步。」店長抱著貓咪，站在一樓的店鋪門口，叫住了馬上就要一腳踏出去的年輕人，「那個劇本如果被客人從店裡拿走，就會正式生效了。」

年輕人手裡捏著那頁皺巴巴的紙，沒有回頭：「嗯。」

「或許，你還可以再考慮看看？」店長輕咳了兩下。「那份劇本一旦正式生效，即使你知道未來走向，但無論怎麼掙扎，最後也會被拽回設定好的路線，沒辦法有大的改變。」

年輕人回過頭來，夕陽的光線描在他臉上，溫和又平靜：「謝謝，不用了，我已經決定……接受自己的命運。」

所以，即使看清了生活的真相，也會懷著坦然的心情，扛著所有苦痛，堅持把自己的人生劇本演到結束。

店長沉默了兩秒，換上了最標準的職業化微笑：「好的，謝謝惠顧。」

一直等到夕陽徹底沉下地平線，年輕人從前方的街角轉彎，消失在遠處城市高樓投下的灰暗陰影之中，店長仍然還站在店門口，似乎是在自言自語：「難得遇到一位這麼有意思的客人。」

懷裡的貓舔了舔爪子，居然開口說了句人話：「真是個傻瓜。」

「是啊。」店長微微一笑，轉身向漆黑一片的店裡走去。「但也是個真正的英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