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5 村上春樹和卡佛:性,體驗與死(1)

Part 5 村上春樹和卡佛:性,體驗與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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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神的意識形態

為了探討卡佛與村上春樹有什麼共同點,首先得聊聊他們的差異。村上的小說中,性有很多功能。《國境以南,太陽以西》可以說是了解村上性觀的一個很好的切入點。性可以為肉體,為精神,或者為兩者同時服務。可以說,村上的性觀和大多數人的觀點很像,儘管表現方法有點不同。

而性在卡佛小說里就要詭異得多了。這並不是《國境以南,太陽以西》初和女友的表姐打炮的那種詭異,後者雖然有點怪,但好歹還在大多數人的認知範圍之內。你可以覺得它噁心、三觀不正或者算不了什麼。重要的是,你可以對它做出一種本能的反應。或者至少,是有反應。

卡佛的小說中,很多情況下,性以一種完全陌生的形式呈現。《鄰居》中,性的陌生化隨著敘事的進展而加劇。在讓這對進入鄰居家的夫婦,展開一段有關廁所的奇怪對話後,卡佛輕描淡寫地說:他們那晚又做了愛。而在結尾處,這對夫婦得知有關鄰居的秘密後,情慾和幽閉感莫名其妙地同時滋生。性似乎直接和恐懼聯繫到了一起。就是說,性和崇高,也就是死,聯繫到了一起。

這不禁會讓人想起克爾凱郭爾的那段理論:唯一好的鄰人和最理想的戀愛對象都是——死人。但在這裡下結論還為時過早,齊澤克說:當性幻想成為現實的時候,我們精神分析有一個詞是專門來形容這種情況的——噩夢。他多次用《鋼琴教師》和《大開眼界》來說明這種噩夢是如何誕生的。現在,他完全可以把這篇《鄰居》加入他的拉康入門套餐裡面。

為什麼我的性幻想成真後會成為噩夢呢?大家可能會問。或者用一種德里達式的問法:難道它就不能有一次不是噩夢嗎?齊澤克想說的是:性幻想成為現實後,會產生過多的現實,這些現實(reality)無法被象徵化,也就是成了創傷的實在界(real)。也許附加一點解釋會更好:性幻想既是剩餘也是不足。

當然光是弄這一堆上個世紀的術語也沒什麼意思。用弗洛伊德《釋夢》里那個有名的父親之夢來說:就是有些人醒過來,是為了繼續做夢的。《鄰居》里夫婦最後的情慾,並不是現實的產物,而是一種過剩同時又不足的現實的產物,它(性行為)並不是讓現實延續下去,而是為了從現實逃離。

《鄰居》中對性的處理,能讓人很自然地聯想到卡夫卡《城堡》里K的那次性經歷,那也是噩夢般的描寫,同時也有一些超然的體驗:他們兩個人像一個人似的呼吸著,兩顆心像一顆心一樣跳動著。

作者的個人生活自然屬於另一種文本。儘管我們或許不能賦予這種文本太多的優越性,但這並不說明它不重要。對卡夫卡作品有著深入研究和理解的余華先生說:人們很難在裡面(日記、書信里)發現一個在性生活上矯健的身影。卡夫卡自比天朝人,生性多愁善感。他對性有一種浪漫的憧憬和直覺的恐懼。(關於卡夫卡自比天朝人的原因,日本有一本《卡夫卡與中國》(無中譯本)的學術專著,研究得較為全面,以後有空再說。)

那麼卡佛呢?卡佛和古龍先生一樣,都是被酒給害死的。害這個詞當然不夠準確——如果你問他本人的話:他恐怕不會這麼認為。當然,如果我們把酒這個字移掉,看卡佛本人的生活,我們會發現,他跟一般的落魄人(或者渣男,取決你怎麼看)沒什麼區別。卡佛善於在平凡的生活發現一些特殊的異質。而他的飲酒,可以說為了獲得一種特殊的體驗而必須的一種媒介。

在《學生的妻子》中,女主不停地和即將進入夢鄉的丈夫說話,想讓他醒著。但是最後醒著的只有她自己,她失眠了,並且發現「日出竟然會如此醜陋」,然後祈禱,希望上帝可以拯救她的生活。在這裡,神聖的體驗直接與日常生活相聯繫。日常生活中的醜陋變成了一種天啟(對象a)——在日常生活內並且高於日常生活的東西。

對於體驗的固執,根據伊格爾頓的說法,是中產階級社會一種更早的形式。那時候的那些人「像異國植物的溫床一樣培養他美好的情感,並像搜集眾多令人愛不釋手的藝術品異樣搜集他的體驗」。體驗的消失也是傳統的布爾喬亞的消逝。後現代的布爾喬亞們,渴望恢復這種體驗。但此時體驗已經完全被商品化,你是購買自己的體驗,而不是獲得自己的體驗。

伊格爾頓對此有一段精彩的描述:尼亞拉加瀑布、都柏林城堡和中國長城幫我們體驗我們的體驗。它們是已經闡釋過的,因此省去了我們諸多不便的勞力。重要的不是地方本身,而是消費它的行為。我們購買體驗就像我們撿起一件t恤一樣。(《如何讀詩》)

《你們為什麼不跳個舞呢》,裡面的中年男顯然不是一個好的商人,比起賣掉自己的傢具,他似乎更想讓這對情侶跳舞。對女孩來說,這顯然是一種奇妙的體驗,她和自己遇見的每一個人說這件事,她說這件事里還有更多的含義,但是這含義她自己也說不清,然後就是沉默。闡釋的中斷不僅僅意味著闡釋者的無能,也意味著被闡釋對象的救贖。

《取景框》的中年男,他的收穫無疑是一種新的視線。而攝影師的不安在於商品化的程序被破壞,雖然這種破壞並不能影響商品本身。中年男通過幾粒石子,將自己的失敗化為勝利。不是說他真的取得了勝利,而是他將自己的失敗完美地具象化。他得到了一種寶貴的體驗,那就是失敗本身。

在一切都被商品的形式所籠罩的時代,我們唯一能夠獲得的體驗就是體驗的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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