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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城 |《丙申故事集》:歷史的廢墟上,孤獨是最後的選擇

宗城 |《丙申故事集》:歷史的廢墟上,孤獨是最後的選擇

來自專欄 90後文學創作與研究

《丙申故事集》收錄了《隨園》《發聲笛》《出警》《巨型魚缸》《但求杯水》五篇故事。其中,《隨園》是我重點想談的小說,它是其中水準最高的一篇小說。從第一句起,弋舟就進入了自己的節奏,切入熟悉的人物。

他擅長寫師生關係,但假如全篇只寫學院和啟蒙,未免過於書齋。慶幸的是,弋舟沒有,僅僅過了一段,他就設置了一個陌生化的場景:

「入校不久我就開始逃課,常常跑到城外的戈壁灘上眺望皚皚雪山。他從未陪我去過。但卻是他告訴我的,「戈壁」原來是蒙古語。他還向我展示過一塊白骨,也就一次性打火機那麼大,讓人難以判斷到底出自軀幹的哪個部位......」

這是弋舟給「隨園」開的玩笑。《隨園》致敬何者,讀者心知肚明,人們本以為:弋舟會寫江浙地區才子佳人的事,但他顛倒了這種印象,他的隨園建立在荒涼之中,如同一片歷史的廢墟。

小說的時間跨度很大,從八十年代末到如今。它包含了一些大詞,比如啟蒙、歷史、死亡,如何處理這些大詞,這考驗一位作者的功力。作者需要呈現出令人信服的現場感,在此基礎上,他不能很大地書寫,也不能妄下議論,否則即是僭越。弋舟的小說很克制,他切入的點恰到好處,《隨園》由此成為一篇莊嚴的詩化小說。

《隨園》是一篇典型的弋舟式小說,作者靠想像力和對辭彙的咂摸來營造氛圍。弋舟和同輩作家張楚不同,後者有豐富的生活素材做積累,可以靠強故事性推動小說。但弋舟更多靠想像力,他是博爾赫斯一類的小說家,能夠從人們忽略的辭彙中打撈出別樣滋味。《隨園》的題目、用詞乃至提及的書目,都有作者的用意,順著它們,你就讀到了《隨園》背後的大歷史,讀到小說的話外之音。

小說的多處地方都有意在畫面中建構歷史感。

比如「我躺著的這塊兒地方,是祁連山的洪水衝擊出來的」「可我覺得天荒地老,自己是被撂倒在一個亘古的意義上」等,表面上,小說的女主角置身於荒涼的戈壁,實則,她走在歷史的廢墟里,她自己又無法擺脫歷史的邏輯。

弋舟有意提示讀者,什麼是被湮沒的歷史,是有待發現的歷史。於是,「我」發現:「一部翻開的《子不語》扔在地板上,山風掀動著它黃色的書頁。我過去把它撿了起來。結果它的下面還扔著一本《夾邊溝記事》。」《夾邊溝記事》是楊顯惠先生的作品,書名提及的夾邊溝,是甘肅酒泉的一個勞改農場,是共和國歷史里一處充滿了難言之隱的傷痛之地。弋舟此處絕非閑筆。

與被湮沒的歷史相對,是目力可見、冠冕堂皇的歷史,它又和過去形成一種難堪的「視而不見」。那個在戈壁灘上將「我」撂倒的堯乎兒,如今成為「真正的縣領導」;那些啟蒙別人的人,卻成了被啟蒙的對象;而我,「在本該青春飛揚的時候卻迷戀累累的白骨」。

所以,《隨園》不僅彰顯了弋舟的創作技藝,也是他極具勇氣的歷史書寫。古往今來,歷史不僅僅由史家記錄,小說家同樣能參與到記錄歷史的過程中,《隨園》是一次示範。

和《隨園》相比,《出警》的歷史感相對輕了一些,如果說《隨園》很莊嚴,那麼《出警》關注的則是世俗人物的瑣碎生活。

《出警》是一部細緻周到的小說,情節密實,轉折精彩,應和了弋舟寫作生涯的幾個常用母題。弋舟對警察口吻的揣摩比較到位,許多對話畫面感很強,如果再拓展些,完全可以拍成電影。《出警》值得反覆品味的地方在於節奏和對話。和《隨園》不同,《出警》靠的不是敘述,也不只是對意境的描摹,而是貼合人物身份的對話。

在《出警》里,「重要的是說話本身」。

這篇小說與《丙申故事集》的另外三篇——《巨型魚缸》《發聲笛》和《但求杯水》共同指向了個體的中年危機。這裡,有熬成處長的馬政;有事業有成的劉奮成、王桐;也有生育後仍身材曼妙的「她」。但他們都鬱鬱寡歡,因為他們無論再怎麼努力,都無法留住逝去的東西,他們最大的敵人是時間。

馬政成為處長後更加壓抑;劉奮成、王桐離婚收場;「她」通過少年尋找靈與肉的慰藉,卻最終決定離開情人。他們仍要面對多數時間裡的平庸,與青春和愛漸行漸遠,最後走上孤獨的方舟。

但是,這些人物孤獨而不避世。他們在煙火里無法逃離。這就和人無法逃離自己的土地一樣,哪怕肉身遷徙,靈魂仍有所羈絆——人們的一切愛恨悲喜都來源於腳下的土地。

縱觀整部《丙申故事集》,小說的人物底色往往具有二重性——知識分子的氣派和被「無能感」籠罩的中年人,一明一暗,交織於人物內心。看似書寫邊緣人,其實,支離破碎的環境里,每個普通人都是邊緣人。弋舟在寫集體的失落,在寫一代人面對時代巨變而來不及調整後的精神危機,而這亦是70後作家普遍要面對的問題。

這些小說中的中年人也往往是「病人」,身體殘缺,精神也在失調。弋舟不是醫生,他只是感同身受,於是他要去寫,寫自己有關的「千千萬萬人」。在他的文本里,失落的人「可以和自己兒子的小提琴教師上床,可以讓自己的手下去頂罪,可以利用別人內心的罅隙去布局勒索。」他們背負著一種罪過感。

但是,如果這種失落局限於個人的沉淪,被膨脹的申訴欲裹挾,它就容易變成自我怨艾的私語,難以對普世形成關切,徒留一場修飾明顯的「低聲哭泣」。慶幸的是,弋舟在《隨園》等作品中做出了積極嘗試,個人的境況與歷史相結合,小說由此達到更廣闊的境界。

不過,弋舟在小說中對八十年代的浪漫建構值得商榷。對知識分子而言,八十年代是一個黃金時代,是五四以後又一個思想解放的時期,到了九十年代,政治與經濟的劇變讓八十年代的風潮驟然停歇,也讓知識分子走向落寞。所以,知識分子對八十年代有普遍的懷舊甚至美化情緒。只是,這種浪漫想像容易掩蓋問題的複雜性,使小說局限於二元對立的刻板印象,這是弋舟需要注意的問題。

人到中年,弋舟習慣一種自我審判式的書寫,從《劉曉東》開始,他愈發關注「我之罪」,愈發敢於面對個人的懦弱與平庸。王小波曾說:「人生唯一的不幸就是自己的無能。」凡人總是要面對理想與現實的差距、自我拼搏與歷史進程的錯位、個體意志與集體意志的矛盾,在所有矛盾的時時刻刻,人的無力感由此激起,無論是《了不起的蓋茨比》的蓋茨比,還是《老人與海》的漁夫,亦或是《隨園》的老師與學生、《出警》的警察與犯人等,他們皆被「無能的憤怒」所包圍。弋舟的小說看似高深,劍指的卻是一個普通人都會意識到的問題,即——認識你的無能。

這種寫作轉向與作者本人的境況有關。孩子、心臟病、追憶與憑弔、空巢老人等,弋舟開始更多關心死亡、歷史、中年人,他曾關注空巢老人,也體察過城市青年的精神困境,在他的作品中,這些人都有一個共同點——孤獨。他們渴求一份理解,但人間最難的事情就是感同身受。這只是孤獨的表面原因,更深的,是這些人物踏在命運之船而無法走下,活在歷史的邏輯里,看到燈火後的虛空,於是,他們被孤獨感所籠罩。而這些孤獨者最終還是要回到瑣碎生活,小說的文本也回到一個古老的命題,那就是生而為人,我該如何面對自己的平庸。

坦率而言,《丙申故事集》還有明顯的缺憾,這尤其體現在《但求杯水》《發聲笛》《巨型魚缸》中。弋舟的寫作如同精密儀器,他在結構和氛圍營造上格外小心,但他過重工筆,小說的人物有時會淪為推動情節的符號。在一些細節上,弋舟沒有完全擺脫翻譯腔式的拿腔拿調,對人事的形容詞尚可斟酌。而在講述「現實」上,弋舟時而顯露的說教反而打破了小說的自然感,他控制過多,結尾過重「規整」,卻也在造境上平添刻意,反而使小說少了一點如斑斕蝴蝶般的靈氣。

某種程度上,《丙申故事集》可以說是一位飛行家的例行表演,這還是那個我們熟悉的弋舟,照出他人到中年的寫作質感。作為一名半路冒出的作家,他的路還遠遠沒有盡頭,假以時日,他可以寫出更加精細的短篇,而這,想必也是當代文壇希望見證的驚喜故事。

2017/12/3 成稿於天津

作者簡介

宗城

蔡宗城,筆名宗城。

自由撰稿人、媒體專欄作者、編輯。平時寫小說、散文、批評,作品散見於文學自由談、作品、天津文學、中華讀書報、鳳凰文化、新京報書評周刊、中華文學選刊等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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