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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教士與琺琅彩

傳教士與琺琅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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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節選自我的新書《陶瓷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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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6年,法國傳教士陳忠信抵達廣州,他寫信給朝廷,請求進京傳教,被拒。隨後廣東巡撫楊琳上書求情,說這洋人會畫琺琅,康熙龍顏大悅,說來吧,朕賜他綠卡。

陳忠信到北京後,得到了皇帝的片刻接見,隨後被帶到慈寧宮南側的茶飯房裡,卻並非吃飯。茶飯房是一個逼仄炎熱的小屋,他驚訝地看到了兩位前輩傳教士,義大利人郎世寧和馬國賢,正和許多中國工匠擠在一起,在瓷器和銅器上用琺琅顏料作畫。陳瞬間明白了自己在天朝的命運,充當大皇帝的私人畫師,傳播福音的使命遙遙無期。

琺琅就是搪瓷,古代歐洲發明的金屬彩繪技術。在唐代自東羅馬傳入,當時中國稱羅馬帝國為拂菻,叫琺琅器為拂菻嵌,後來寫成琺琅。明代時中國琺琅已經比較成熟了,畫在銅胎上,就是景泰藍,中國習慣稱瓷彩為釉、瓦上彩叫琉璃、金屬上的就叫琺琅。

雍正 銅胎畫琺琅黃地牡丹紋蟠龍瓶 台北故宮博物院

大概在1687年,有人進獻了幾件產自法國利摩日的銅胎琺琅器,康熙非常喜歡,傳旨把琺琅畫在瓷器上。據清宮檔案記載,瓷胎畫琺琅從康熙二十七年立項,到康熙五十九年才研發成功(1688年-1720年),那麼琺琅彩有什麼魅力,能讓玄燁等待32年呢?

這還要從繪畫說起。在宋元時,中國人的造型能力不亞於歐洲,甚至略強。明朝理學盛行,講究「存天理,滅人慾」,導致上層社會對物質和技術的輕蔑,再加上畫壇宗師董其昌一味鼓吹南宗文人畫,重寫意,輕寫實,所以中國繪畫的造型能力是一直在後退的。這種趨勢也影響到瓷器上,元代瓷工還能畫「鬼谷子下山」那種敘事性的大場面,到晚明,就只能臨摹陳老蓮一類的歪臉人物了。明代瓷器彩繪剛剛起步,鬥彩和五彩還只是簡單的勾線填色,比如家喻戶曉的成化鬥彩雞缸杯,其畫工也就是現在的學徒水平。

然而歐洲的文藝已經復興了,透視學、解剖學,以及新技法和顏料的出現,讓西方畫藝猛進。若不談筆墨氣韻情懷什麼的,中國人的寫實技巧已經落後於西方了,所以康雍乾幾代皇帝都用西洋畫師,為他們及嬪妃畫像。歐洲的琺琅彩也得益於油畫技巧,遠比景泰藍精緻,才讓康熙心悅神迷。問題又來了,既然喜歡,就用銅胎琺琅好了,怎麼就要畫在瓷上呢?

康熙 紫紅地琺琅彩折枝蓮紋瓶 北京故宮

現存的康熙琺琅彩瓷,只有一件小號花瓶,其他的都是餐具,有盤、碗、杯、壺等。那麼我們可以做出推測,康熙要的瓷胎琺琅,目的就是用來吃飯。銅餐具只有先秦人用,漢魏漆瓷並舉,唐以後一直是瓷器統治餐桌,千餘年積習難改,清朝皇帝是斷不會再端起銅飯碗的。康熙的要求是個大難題,天朝的能工加上歐洲巧匠,研究了30多年,不過為了給皇帝做幾隻碗。諷刺的是,當時的琺琅彩有毒,顏料里有鉛和砷,會析出到食物里,可惜古人並不知道。好在琺琅彩瓷器太貴,只有皇室使用,沒造成大規模傷害。

傳教士遇到的第一個難題是著色,瓷器釉面太光滑,顏料不像銅器上那麼容易附著。解決辦法的是用反瓷,一種外部無釉的白瓷胎。這些瓷胎由景德鎮的官窯燒制,精挑細選後運到宮內,由造辦處畫琺琅後,入爐烤制定色。琺琅顏料全部從歐洲進口,有紅、黃、白、粉、藍、紫、綠、黑共8種。康熙琺琅彩以花卉圖案為主,畫面有明顯的立體感。因為有西洋畫家參與制作,琺琅彩瓷明顯帶有當時流行於歐洲的洛可可風格,而這種奢華繁複的氣質正好迎合了清廷的審美取向。

康熙琺琅彩最大的特點是不露白胎,因為外部無釉,所以一定要畫滿。這時的琺琅彩多施滿紫紅色釉,這種低溫紅釉是由荷蘭人發明的,發色劑是微量的黃金。當時中國有高溫銅釉,顏色濃艷凝重,低溫紅釉以鐵發色,色澤單薄偏黃。金紅釉是對瓷器釉色的重要補充,到乾隆時已經發展成獨立的單色釉,稱為胭脂紅。歐洲人稱這種金紅為玫瑰紅,所以給中國琺琅彩瓷起了個很美的法文名字,Famille Rose,玫瑰家族。後來Famille Rose用於稱呼景德鎮產的粉彩瓷,琺琅彩瓷改叫EnamelColor。

康熙朝還做過少量畫琺琅紫砂壺,也和瓷器一樣,畫得滿滿的,堅決不露胎。那麼無論是瓷胎琺琅、紫砂胎琺琅,還是銅胎琺琅,視覺效果都是差不多的。這時瓷和紫砂已經從審美的主體淪為了審美的載體,這個很危險的趨勢,後來完成撥亂反正的是四阿哥雍正。

雍正 淡黃地琺琅彩蘭石紋碗 北京故宮

雍正的藝術品位相當高雅,他在當皇子時曾主管內務府,對瓷器生產頗有研究。而且他對琺琅彩的喜愛較其父有過之而無不及,馬國賢在給教會的信里寫到「陛下對我們歐洲的琺琅彩太著迷了,他命令我和郎世寧彩繪,在擁擠的作坊里從早工作到晚,真是一件不能忍受的苦差事」。當時在京城的傳教士,都面臨著馬國賢一樣的苦悶,其根源並非苦差,而是不能傳教。

基督教初次傳入中國在唐朝,稱為景教,發展得還不錯。當時景教有條重要教義:禮敬祖先,我們埋個伏筆,一會再說。唐代景教、祆教、摩尼教和佛教一樣,都屬於外來宗教,只因佛教發展得太強大,引來了唐武宗的會昌毀佛,景教等也受到牽連,一時銷聲匿跡。

會昌毀佛慘烈異常,卻形成了澤被後世的不成文法,政教分離。皇帝是真龍天子,本身就是神,不需要再由宗教授予其合法性。反過來,宗教要受皇權的制約和管理。北魏到五代,皇權四次打擊削弱宗教,史稱「三武一宗之難」,而後歷朝都對宗教的態度都是允許發展,不許干政。萬幸,中國就此躲過了宗教戰爭和宗教法庭。

對於基督教,清朝最初的態度也是允許發展,康熙在1692年頒布了《容教令》:

查得西洋人,仰慕聖化,由萬里航海而來。現今治理曆法,用兵之際,力造軍器、火炮,差往俄羅斯,誠心效力,克成其事,勞績甚多。各省居住西洋人,並無為惡亂行之處,又並非左道惑眾,異端生事。喇嘛、僧等寺廟,尚容人燒香行走。西洋人並無違法之事,反行禁止,似屬不宜。相應將各處天主堂俱照舊存留,凡進香供奉之人,仍許照常行走,不必禁止。俟命下之日,通行直隸各省可也。

康熙先說洋人「仰慕聖化」,歸順天朝,歡迎。又說他們在軍事技術上有貢獻,再歡迎。然後不但允許他們傳教,還把基督教視為與漢傳和藏傳佛教等同的地位,這就是熱烈歡迎了。而後羅馬教皇英諾森十世派主教鐸羅,作為教廷特使覲見康熙皇帝。鐸羅在1705年到北京,皇上設宴款待,酒過三巡後,特使站了起來,高聲宣布了教皇的要求:禁止中國教徒祭祖祀孔。

康熙勃然大怒,立刻將鐸羅趕出中國。在雙方看來,祭祖祀孔是原則問題,都不能退讓。我們先看看中方的態度,又要從儒家說起。漢代董仲舒的尊儒只在皮毛,到晉魏時孔子還是名士們嘲諷挖苦的對象。隋唐開始的科舉才真正讓儒家佔據制高點,開始還考作詩、算術,後來只考孔孟之道、四書五經,這就導致歷代官員都是儒生,只要八股不廢,孔聖人就萬世師表。

當年馬克思·韋伯在書齋里研究中國,覺得不可能有不信宗教的民族,於是硬把儒家定義為儒教,西人深信之,而中國人都知道,儒家才不是宗教。孔子有句話「敬鬼神而遠之」,曾被韓愈用作諫佛骨的武器,這話太重要了,是中國政教分離的理論基礎:尊重宗教,同時遠離宗教。

中國政教分離的弱點在皇帝,因為皇帝不用考科舉,不一定是儒生。比如明代正德皇帝篤信回教,命御窯廠燒了許多寫有回教經文的青花瓷,這是皇帝的家事,大臣們並沒有干涉。後來正德又下令天下不許養豬,這就超越政教分離的界限了,立刻遭到了文官集團的強力反擊。正德下禁豬令時竭力避開宗教,借口自己屬豬,大臣的反對就拔高到立國根本,強調沒豬不能祭祀——朝廷祭祀用太牢,牛豬羊各一。有一巧合,宋徽宗曾經以自己屬狗為由禁屠狗,文官反對的理由是,先帝屬鼠,也沒說禁貓。臣的目的在君,而君的目的在民,臣只是君的手段,所以歷代廟堂政治的主線,就是君臣之間的相愛相殺。

雍正 琺瑯彩青山地把壺 台北故宮博物院

唐以後許多皇帝信教,以道教居多,佛教居次,卻沒有哪位能像羅馬狄奧多西大帝那樣定一個國教。這就是因為文官集團的制約,皇帝要信教可以,去後宮信,治國必須用儒家那一套。除了明英宗那種另類君主之外,大部分皇帝也是樂於儒生治國,他們那套禮儀制度確實有效,讓人民不敢犯上。所以康熙聞說基督教禁止祭祖祀孔後大怒,認為他們要顛覆大清的國體。

前文提過,景教入鄉隨俗,允許中國教徒禮敬祖先。明代來華的利瑪竇試圖將基督教本土化,不但允許信徒祭祖祀孔,還用儒家的話語解釋基督教義,這叫「利瑪竇規矩」。晚明初清時,在華教士之間有一次大爭論,一方是利瑪竇所屬的耶穌會,認為祭祖祀孔只是風俗,無關宗教;另一方面是明道會和方濟會,認為祭祖祀孔是崇拜偶像,違背十誡,必須禁止。事情搞大了,十誡可是基督教的立教之本,雙方的矛盾已經不可調和。爭議被提交到梵蒂岡,那時的天主教會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勢力,歐洲和新大陸的君主都要看教皇的臉色。大權獨握的教皇自然想不到妥協,覺得不能慣著中國人,於是做出裁決,禁止中國教徒祭祖祀孔。這才有了鐸羅對康熙宣讀教諭之事。

其實早在鐸羅之前,許多在華教會已經禁止中國信徒祭祀祖先了,此舉觸怒了儒家官員,指責其「紊亂綱紀倫常,棄絕廉恥仁義」。鐸羅之事讓朝廷正式禁止傳教,皇帝的禁令還是留有餘地的:「眾西洋人,自今以後,若不遵利瑪竇規矩,斷不準在中國住,必逐回去。」其實康熙並不想和梵蒂岡鬧翻,中國的火器、琺琅器、油畫,甚至在建的圓明園,都等著傳教士幹活呢。康熙派出法國人艾若瑟作為清朝特使,去梵蒂岡談判,教皇居然把艾若瑟扣下了,8年後康熙寫信要人,艾若瑟才得以返回中國。而後教皇派出了第二批使節,這次的特使叫嘉樂,似乎得到了康熙的賞識,到第十一次時覲見時,皇帝甚至脫下身上的貂皮大衣,親自披到嘉樂身上,問:你有什麼要求?嘉樂覺得時機成熟了,站了起來,高聲宣布了教皇的要求:

禁止中國教徒祭祖祀孔。

事已至此,只能決裂了,又一扇東西方交流的門被關上了。蹬鼻子上臉的嘉樂被趕出中國,不過他的一位隨從被扣下了,就是馬國賢,會畫琺琅。此後朝廷嚴禁傳教,中國的教會全部轉入地下。朝廷沒有驅逐傳教士,依然保留著紅票制度,就是發給有手藝的傳教士批文,類似現在的綠卡。皇帝也對他們不薄,會給俸祿、房產甚至頂戴花翎,但就是不許傳教。問題是人家來中國的目的就是傳教,鬱悶的馬國賢發現他畫的琺琅不能換來傳教許可後,在雍正六年做出驚人之舉:回國了。

這讓雍正憤恨不已,對軍機大臣說:「近來在京西洋人內,竟有以親老告假者,殊屬非理」,意思是我收留他,對他那麼好,他怎麼還跑回蠻荒之地了?傲慢的皇帝無法理解傳教士的苦衷,這點早在100年前,利瑪竇神父就已經看透了,他寫道:「中國人不僅把別的民族都當作野蠻人,而且看成是沒有理性的動物。在他們看來,世界上沒有其他國家或文化值得誇耀。」

馬國賢的「叛逃」讓清廷定下規矩,傳教士或者別來,來了就不許走。在華教士多屬於耶穌會,乾隆時解散了(在1814年恢復),羅馬教皇想招回在華的耶穌會教士,皇上寫了封措辭強硬的回信,說這些人既然已經歸化了天朝,就是大清子民,朕會負責他們的衣食開銷,不許回國。馬國賢之後許多年,再無教士生還故土。

陳忠信和郎世寧只能繼續畫琺琅,不愧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雍正初年取得了大進展,在色料里加入了黏著劑,使得畫面可以畫在釉胎上,反瓷轉正了,雍正朝的琺琅瓷多為白胎,瓷器材質的魅力和琺琅彩的美艷相得益彰。另一方面,琺琅顏料實現了國產化,比昂貴進口料更適合在瓷器上作畫,顏色也從過去的8種增加到18種。

郎世寧曾經在信里提到,雍正每天都要到造辦處視察工作,這話可能有些誇張,但雍正對琺琅彩的重視是毋庸置疑的。他對瓷器的樣式、尺寸、紋飾都要親自過問,比如雍正七年八月十四日下旨:「此瓶釉水比先雖好,但其瓶淡紅地,深紅花;淡綠地,深綠花,太碎小,不好看,嗣後不必燒造此樣。或錦地或大些樹葉花樣,用心造就,欽此。」類似的旨意在清府檔案里不勝枚舉,足見雍正對瓷器的熱愛和約束。

正因為雍正的約束,使得他的審美趣向體現在琺琅彩瓷器中。康熙時的畫面基本以花朵為主,通過開窗或者纏枝布局,以二方連續排列,其本質還是裝飾性的圖案。到了雍正,琺琅已經從圖案發展為圖畫了,這時的花卉不再是簡單的羅列花朵,而是整株植物,自然俯仰,其間還點綴著山石翎毛。此外還出現了山水畫,以及以錦雞仙鶴等以飛禽為主體的畫面,還配以印章和題詩,儼然一幅國畫。雍正朝琺琅彩的變遷,可以看作是掌握了西方的技術和形式後,向中國風格的回歸。

雍正 琺琅彩雉雞牡丹紋碗 北京故宮

這時的粉彩瓷也發展到巔峰。當康熙在京城研究琺琅彩之時,遙遠的景德鎮已經開始仿製琺琅彩了,就是粉彩,甚至比琺琅彩還早成功兩年。粉彩是在五彩瓷顏料下用俗稱「玻璃白」的乳濁劑打底,以達到琺琅彩的濃淡凹凸效果。唐英老爺領導製作的粉彩瓷出神入化,與京城的琺琅彩難分伯仲。

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郎世寧去世,皇帝賜銀300兩,將其安葬在今天的車公庄。郎世寧服務朝廷50多年,畫了無數歌功頌德的繪畫,培養了丁觀鵬等中國畫家,還有戴恆等琺琅畫師。利瑪竇遇到了徐光啟,翻譯了《幾何原本》;湯若望遇到了李天經,撰寫了冶金學專著《坤輿格致》;郎世寧遇到了年希堯,出版了中國第一本光學專著《視學》。其實當時像年希堯那樣,願意從理論上學習西方科技的不乏其人。無奈禮教太強大,皇帝太自負,視西學為只供消遣的奇技淫巧。

平定伊犁回部得勝圖(銅版畫,局部)描繪清軍平定準噶爾部叛亂過程,由郎世寧、艾啟蒙、王致誠、安德義四位傳教士及中國畫家丁觀鵬繪製,耗時13年

更早的時候,乾隆六年,殷弘緒在北京去世了,他生前沒有為朝廷服務過,所以他的死默默無聞。殷弘緒曾在景德鎮生活了7年,把瓷器的生產流程詳細記錄在兩封信里郵回歐洲。法國的塞夫爾瓷廠按殷弘緒的方法,在1735年成功仿造出中國瓷器。從殷弘緒到郎世寧,兩代教士,傳教不成,卻完成了中西之間瓷器技術的交流,一個完整的循環。

大概因為弘曆對瓷器的興趣日減,或者被粉彩瓷的全面替代,乾隆中期時琺琅彩的生產停止了。停產時間沒有明確記錄,總之1770年以後,清宮檔案里再不見關於畫瓷胎琺琅的記錄,喧囂一時的琺琅彩瓷器,至此絕矣。又過了200年, 1965年結束的第二次梵蒂岡大公會議上,祭祖祀孔被正式認可,成為天主教教義的一部分,中西禮儀之爭終於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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