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評論】揣而銳之，不可長保。評《哥布林殺手》

來自專欄輕之物語——書評與掃雷66 人贊了文章

本文作者： @淺色回憶

參與評審： @淺月與貓 、 @甚誰 、 @熊騰浩 、 @一言 、 @羽毛

2016年底，《這本輕小說真厲害！2017》的冠軍被《龍王的工作》摘得，在輕小說讀者中引起軒然大波，稱其為黑馬的有之，哀嘆《輕厲》黑幕的有之，批判排名中協力者影響力過大的也有之。

不過，對於筆者來說。白鳥士郎怎麼也是文筆一流，布局紮實的老將，之前的作品《農林》，早就拿過「店員最愛輕小說大賞」第1名，也成功動畫化。小說品質上佳的《龍王的工作》（動畫的水平就算了，那就是個賣蘿莉的宣傳片）在佳作稀缺的2016年拿個冠軍也不算多大的新聞，轉年龍王在《輕厲》上的連冠，也證明了作品的實力。

相比之下，倒是那年輕小說部門排名第五，新作排名第一，轉年卻銷聲匿跡的作品《哥布林殺手》更讓筆者關注。2018年，在這部作品的動畫化前夕，我們就來分析一下《哥布林殺手》是靠什麼異軍突起，又為何在芸花一現後重歸平凡吧。

一、 簡單直接的故事是它的劍刃

最初，筆者同大多數新入坑的讀者一樣，是從神奈月升老師的漫畫版接觸到這部作品的。

如今《哥布林殺手》在中國不錯的認知度，這部漫畫起了很大作用。作為《神曲奏界》系列的御用原畫。神奈月升老師的人設養眼，畫功出色。漫畫版中精細的背景，流暢的人物動作，標誌性的職業裝扮，一切的一切都在暗示著讀者——這是一部極為正統的奇幻故事：

初出茅廬的主角四人組在冒險中共同成長，建立牢固的羈絆，最終挑戰並擊敗魔神。而這一切，都要從完成一個小目標——清剿哥布林洞窟開始。

然後嘛——

他們就團滅了。

他們既沒有像月夜黑貓團（刀劍神域）那樣落入陷阱，也沒有同馬納多小隊（灰與幻想的格林姆迦爾）一樣招惹自己打不過的單體怪物。

他們只是單純的——人數和智慧都不如哥布林而已。

狹窄的洞窟里，法師被哥布林繞後突襲，戰士的長劍在洞窟中施展不開，武鬥家雖然擅長近身，面對的卻是比自己體型大太多的對手，負責治療的神官發現自己的法術等級太低，根本治療不了隊友的傷勢。

異世界背景的小說里，死人並不稀有，但大多數作者，比如川原礫和十文字青，他們在把角色寫死時會給月夜黑貓團和馬納多小隊一個「運氣不好」的理由，有一種「錯不在他們」的溫柔。

《哥布林殺手》的作者蝸牛くも，則直接表明「他們就是弱」、「人被殺就會死」，就像現實中剛走出校門的畢業生往往會被社會坑一波一樣，簡單直接到讓人無話可說。

這種直來直去的風格，還體現在《哥布林殺手》的背景設定上。

從世界觀看，《哥布林殺手》的世界，並不比其他異世界更加難以生存。

這裡的冒險者不弱，屠龍也好，殺死魔王也罷統統做過（比某個骨頭番里的冒險家不知道高到哪裡去了），高等級的冒險者也不會欺壓新人（因為沒那功夫），大家按照等級在公會領取任務，心情好的時候說不定前輩還會對新人指點指點。最惡劣的情況無非是喝醉後互相罵上幾句，總體來說還是和氣生財，其樂融融。

只不過，這個世界比其他異世界更接近現實世界一點。

冒險者公會就像一個職場，高等級的冒險者計算著任務的風險和報酬，叫他們去殺個魔獸他們很樂意，對於哥布林這種沒多少報酬的，他們根本不會搭理。

國王和領主就像戰略遊戲的指揮官，他們關注的是地圖上魔王軍的動向，軍隊要用在重要的地方，清理哥布林這種事情，沒時間調動軍隊來管。

公會的管理者和接待員就像一切為了利潤的資本家，他們精確地衡量著新人和村落的價值，並且認為用八到十個新人的命去換一個村落的安全是很划算的買賣。

曾風靡一時的世界系作品，表現了讀者群體對「社會」這個連接人與世界的中間層的逃避。

那麼當下，異世界和異世界轉生題材的火熱，其實是表現了讀者群體不僅不想要「社會」，甚至對現實世界都感到厭倦。

他們只想利用虛假的世界（異世界），虛假的能力（自帶外掛），虛假的關係（從設定上女性便喜歡主角和忠於主角）來達成自我安慰的目的。

所以，大多數異世界題材的輕小說，都會把故事裡的世界裝點得歡樂和美，讓讀者有一種「這個世界好溫柔」「待在這裡很安心」的感覺。

《哥布林殺手》則偏偏反其道而行，作品顛覆了讀者「哥布林是很弱的初級怪物」，「怪物只會靠蠻力取勝」「總有大俠行俠仗義」等等固有認識，在蝸牛くも的筆下，哥布林會用各種詭計，冒險者配角也會算計自己的得失，無論是拆掉哥布林的洞窟，還是號召其他冒險者完成某個「偉光正」的計劃都是艱難的事情。

換言之，《哥布林殺手》給讀者一種「並不是整個世界都圍著主角（讀者）轉動」的氣息，在異世界這個虛幻美好的地方，重新注入了名為「社會」的連接角色與世界的中間層。

讀者需要跟著故事的發展，擔心主角的計劃能不能取得配角們的認可，面對敵人的陰謀，又應該借用哪些人物的力量去對抗。當讀者開始把配角當做一個活生生的人去思考推測時，「社會」這個中間層也就成功地在作品中立了起來。

總而言之，利用簡單直接的劇情劃破和平友善的布景。利用重建「社會」把異世界冷酷的一面赤裸裸地展現在讀者的面前（因為社會本就不會特意對某個人友善）。從四人小隊團滅，再到人類女性被哥布林當做生殖道具，作品用接連不斷的，具有強大衝擊力的情節打造出一把鋒銳的短劍，在異世界題材泛濫的業界中，開闢出屬於自己的道路。

二、 環環相扣的設定是它的劍柄

在一般的經驗中，黑深殘、龍傲天與真實感是無法共存的三個要素。

想要玩黑深殘，就沒辦法把敵人設定成弱智，爽快割草龍傲天。

想要讓主角一路吊打敵人，就不宜設計燒腦劇情，以免妨害故事節奏。

想要真實感，前兩者更是不能玩，現實生活里既沒有《火鳳燎原》里的八奇，也不存在王霸之氣，把妹光環。

但《哥布林殺手》恰恰就做到三者兼得，這部作品既有殘酷的情節吸引眼球，又能讓主角以一當十，大殺特殺，還能把「真實感」作為核心賣點。做到三全其美的秘訣，就在於蝸牛くも精心鋪設的設定上。

從人設上說，主角殺手君是個「冷門技術的專家級人物」。他的絕對戰力並不強勁，和其他的銀級冒險者沒有什麼差別。但是在「殺哥布林」這件事上。他卻稱得上宗師級人物。

他殺哥布林不是靠「特別的能力」。按照設定，《哥布林殺手》第一卷中的哥布林並沒有太強的實力，就算是開篇團滅的新人小隊，從情節中表現出的戰力來看。如果放在平地上正面開打，平均下來也能一個人打三個哥布林。

殺手君比新人小隊強的地方是「經驗」和「專業性」。在最初的哥布林洞穴戰中。新人小隊像玩RPG遊戲的玩家一樣談笑風生地闖了進去，在敵人地盤還不忘鬥嘴和吐槽。習慣了日式奇幻風格的讀者也不會覺得不妥，因為從《空之軌跡》到各種奇幻冒險輕小說。主角團面對雜兵時就應該是這樣的輕鬆嘛。

反觀殺手君，從裝備到道具，都是針對哥布林設計的。武器也是隨用隨扔隨撿，只追求獵殺的實用和效率。他對地形的利用和對哥布林心理的把控更是高手。蝸牛くも在作品中把狩獵哥布林的風險，從極易調整到了普通。用新人死亡搞出吸引眼球的殘虐劇情，再用他們的冒失反襯殺手君的專家感。

用金手指來裝逼會被人反感，但是用「專業性」來裝，絕大多數人就能順理成章的接受了。

切實的描繪出令人信服的「專家」一直是所有作者的難題。蝸牛くも能夠如此熟練，是因為他對於TPRG遊戲了解的十分透徹。看看殺手君在第一場戰鬥的細節——

在狹窄的地方選擇適當的武器。

遇到岔路必定先扔火把偵查。

仔細檢查地上的各種蹤跡。

注意聆聽。

沾了油脂的武器毫不猶豫地扔掉。

用繩索和木樁鋪設陷阱。

利用法術製造簡單的失明效果。

如果用另一種形式表達出來就是——

地圖上顯示的通道十分狹窄，長劍和長槍會受到-2命中的減值，所以要換武器。

投偵查骰，先扔火把再偵查可以獲得+5的加值。

投追蹤骰。

投聆聽骰。

武器沾滿油脂，攻擊力-2.

製造簡易陷阱，遲滯敵人的行動。

釋放閃光術，所有哥布林過一個檢定，判定失明，再投一個失明時間。

是的，正如小說里一再提到，有兩位叫「幻想」和「真實」的神在投骰子。

殺手君的行動，完全是一個熟稔奇幻跑團規則（DND、PF等等）的老玩家的行為。死掉的新人小隊則是TPRG萌新的反應。對於從《巫術》的時代（上個世紀）就開始接觸這一領域的蝸牛くも來說。自然能輕鬆寫出專家感。

並且，雖然筆者在上一章中表示：《哥布林殺手》給讀者一種「並不是整個世界都圍著主角（讀者）轉動」的氣息。但實際上，這種氣息是作者刻意營造的結果，《哥布林殺手》的全部設定和劇情安排，都是為塑造這樣的氣氛，用這種氣氛襯托「殺手君」這個主角服務的。

首先，哥布林這種生物的危害在故事裡達到了什麼地步呢？從小說第一卷看，他們可能會形成二十隻左右的群落，盤踞在小城鎮的周圍。也可能會形成幾十隻甚至上百隻的群落，盤踞在廢棄的廢墟里。甚至還有可能在首領的帶領下，組成數百隻的大軍，試圖攻略人類的城鎮。

但是，哥布林的能力也就到此為止了。故事開始二十隻左右的群落，一，兩位銀級冒險家穩紮穩打，或者更多的低級冒險家耐心去磨，絕對可以幹掉。故事中期帶巨魔的哥布林群體略有危險，但是對於形成小隊的熟練冒險家，一隊打著費勁，兩隊應該可以拿下。故事後期哥布林王是極為稀有的現象，當公會裡的冒險者傾巢出動，這些哥布林也就土崩瓦解了。

需要注意的是，在小說的第二卷里，哥布林殺手一行接到委託去清理水之都下水道的哥布林。按照設定，這些哥布林是被人為的搞進來的，原本城市裡並不會出現哥布林。換言之，都市人對於哥布林所知並不多。

這樣一來，故事中幾個看似像是BUG的設計，就都有了合適的解釋。

為什麼新人小隊對討伐哥布林這件事沒有緊張感？

因為在有經驗的冒險家口中，一般的哥布林巢穴本來就不需在意。新人小隊並不是本地人，對於哥布林只有書本上學到的知識，輕敵也就不足為奇了。

為什麼村民面對哥布林的威脅不組織民兵進行清剿？

因為打哥布林有風險，並且哥布林很難成為大規模群體（從第一卷看，多年來也就只有幾次），所以村莊選擇出錢靠冒險家來解決問題。正如公會的接待員小姐姐所說，一波新人冒險者可能會死，兩波也可能會死，但平均下來三波新人冒險者總是能清理掉一處哥布林的巢穴。八個外地人換一窩哥布林，對於當地人來說，並不虧。

蝸牛くも鼓搗這些設定的目的在於，他要讓「清剿哥布林」變成一件「費力不討好但有用的事」，這樣一來，高級冒險者和軍隊不管這件事就有了理由，村民犧牲冒險者也有了理由，作品就成功營造出一種現代都市中「各家只掃門前雪」「死道友不死貧道」的氛圍，進而引起讀者對都市中冷漠的人與人關係的思考和感觸。

只有達成了這一步，才能用來反襯做著「費力不討好但有用的事」的殺手君的可貴。他就像是《一拳超人》里的無證騎士，絕對等級和實力都不是很強，和世界級的危機也沒什麼關係，卻是社會中最不可或缺，也最容易被忽視的那種存在。

英雄，不一定必須屠龍。

三、然而，為什麼非要把短劍當成長槍來用呢？

蝸牛くも，又名KUMOgh4/xM或CoNaNQHQik，在網路上曾是個微有名氣的字元畫小說作者和狂熱的TRPG遊戲愛好者。早在2012年，他就已經在網路上用字元畫創造出了《哥布林殺手》的雛形，雖然劇情不盡相同，但是下面這些極具辨識度的人設顯然就是《哥布林殺手》里的主要人物嘛。

在成名後接受採訪時。蝸牛くも歡快地表示對他影響最大的作品之一是著名的RPG遊戲《巫術》。說起來，這款遊戲絕對是熱愛黑深殘內容的ACG創作者們的共同記憶。就筆者所知，那個在《灰與幻想的格林姆迦爾》里整天虐主角隊的十文字青，那個在2017年人氣爆棚，在《來自深淵》里創造出彈藥包這種極端反人類的道具的土筆章人，都是《巫術》的擁躉。作為同好，蝸牛くも的《哥布林殺手》自然也不會對讀者溫柔。

他的《哥布林殺手》的行文平實，乾淨，劇情短小精悍。

作品的第一卷自成一體。不算追加的特典，共有十三個正章，兩個間章和一個序章。講述了新人小隊被全滅，精靈古城攻略戰和防守哥布林大軍三個故事。其間還穿插著牧牛妹和主角回憶的單章。語言精練的蝸牛くも往往使用幾千字，就能完美講述一個完整的情節。

這樣的故事結構固然有《哥布林殺手》的靈感來自零碎的字元畫故事的緣故，卻也讓作品的整體節奏變得十分好看。如果說傳統輕小說一卷只講一個或兩個故事，用上萬字來描繪一個情節的做法是鍛造華麗的長劍，那麼，《哥布林殺手》就是主角用的鋒銳的短劍，追求的是用故事的衝擊力和讀者短兵相接。

在小說中，蝸牛くも特意不給角色們起名字。只是以職業代稱。例如「哥布林殺手」、「女神官」、「牧牛妹」、「櫃檯小姐」、「妖精弓手」、「礦人道士」、「蜥蜴僧侶」等。

這樣做的好處顯而易見。名字自帶角色特性，在有限的篇幅中，作者就可以讓讀者接受更多的角色。粗略的數一下，第一卷登場的有五句以上台詞的人物多達二十多個。如果每個人都有名有姓，就會變成成田良悟的《永生之酒》和《無頭騎士異聞錄》，就算小說水平一流，也會因為大大超出讀者的接受度，導致人氣和實力完全錯位。

蝸牛くも本來也沒打算賦予角色們太複雜的「角色性」。正如上文所言，作品（第一卷）中的一切都是為了營造氣氛烘托「殺手君」這個不起眼卻很重要的英雄服務的，配角們就像D&D TRPG遊戲中的NPC一樣，功能性大於角色性。

第一卷的三個故事，本質是都是DM（地下城主，TRPG主持人）出題，PC（TRPG參與者）解題的過程。濃縮一下就是「如何一個人帶著一個萌新屠滅一個哥布林巢穴？」、「一個小隊怎麼打敗數值上比你高得多的BOSS？」和「小隊解決不了的大事件出現了，你們的交涉系技能和名聲足夠嗎？」

所以，僅論第一卷，《哥布林殺手》是完美的。在短短的十萬字里，蝸牛くも講明了殺手君的過去，現在與將來。讓冒險者之間的關係從互相冷漠到開始互相扶助。人生目標上殺掉了和殺手君命運相似的哥布林王，個人感情上有了女神官這麼一個徒弟+有好感的妹子。作品講述的不僅僅是殺手君的個人奮鬥，還有整個小鎮與冒險者群體逐漸開始轉變的歷史進程。

然而，當《哥布林殺手》必須從短篇變成長篇時。上面這些對於「一卷本」是優勢的處理，就統統變成了劣勢。

沒有名字很難構築複雜多面的角色，構築了讀者也不一定記得住。現如今，小說出了七卷正傳加一外傳，能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的依舊只有名字被寫在標題上的殺手君（或許還能算個女神官）。隨著人物的逐漸增多，找新職業，新特徵作為名字也是越來越難的事情。

發任務式寫作法不能持久。蝸牛くも在第一卷中交出的三個模組的確十分精彩。靠殺手君技術，靠對魔法捲軸的另類運用，靠眾人的萬眾一心三個解決方案也是數一數二的出色。可是精彩的解題方法是有限的。如果按照每卷寫三個這種級別的點子。蝸牛くも怕是要被榨乾。

故而，從第二卷開始。蝸牛くも的情節密度和布局精巧性就在下降。第二卷劍之聖女篇還能說是內容豐富的地下城冒險。從第三卷開始就變成了平淡無奇的奇幻冒險故事。為了解決哥布林不禁打的問題，還不斷造出「精英哥布林」「英雄哥布林」。

說到底，蝸牛くも在創作《哥布林殺手》時出發點就不是長篇作品，也不可能有完善的長篇大綱。第一卷的確完美，然而對於長篇來說，這也代表著作品被限制住了。精神上和技術上都很完善的殺手君很難有升級的可能，哥布林卻只能強行變強，否則就違背了主角「只殺哥布林」的名台詞。

這大概便是商業化不可避免的問題。同大今良時的《聲之形》一樣。都是短篇十分精美的完美作品，扯成長篇後靈氣不在。不過換個角度看，這種運作方式至少能讓作者獲得更多的報酬，是有助於那些充滿靈氣，卻無法做出標準流水線作品的作者持續創作的。

所以嘛，我們的殺手君還是盡量多殺一些哥布林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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